香港數洞

究竟是「積極不干預」還是「積極選擇性干預」?

在現任特首梁振英開腔表明「適度有為」後,到底香港是摒棄了看似沿用了逾半世紀的「積極不干預」政策,還是我們一直都被蒙在鼓裏?

端傳媒記者 孫賢亮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6-08-10

#數據統計#數洞

究竟是「積極不干預」還是「積極選擇性干預」?

10月10日,香港特區政府公布最新的貧窮人口數字高達132萬,其中長者貧窮問題尤其引人關注,扶貧委員會主席林鄭月娥重申不支持全民退休保障。根據香港大學社會工作及社會學系榮休教授周永新的計算,全民退保推行首年,政府將承擔60億元額外開支。

同一時期,香港特區政府各項投資的中港跨境基建全數超支,單是港珠澳大橋的香港核心工程(口岸人工島及接線)的最新造價是609億元,比預算高出25%。

現任特首梁振英在接受新華社專訪時表示,要「適度有為」地介入經濟市場,被批評揚棄香港奉行超過半世紀的「積極不干預主義」。但在香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副教授許寶強看來,「積極不干預」從未真正在香港落實過,港府一直都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干預市場——只不過是「選擇性干預」。

選擇性干預主義

「這些動輒幾百億的大白象工程,明顯是『大政府』所為。」許寶強對端傳媒記者說,「雖然名義上人人都可以用港珠澳大橋,但有多少人真正會用?它建立的一小時生活圈,只對往返三地做生意的人有利。」

2011年香港人口普查的結果顯示,經常往返中國內地和澳門工作的香港人有60318人,而同年香港總人口是707萬,前者不過是個零頭。(參見端傳媒「港珠澳大橋調查」報導)

許寶強又用高鐵舉例說,香港段的最新造價已經飆升到853億,比預算高出近一倍,並且面臨爛尾風險。「對中國農民而言,終身都不會付錢坐高鐵。這一類的基礎建設只對極少數人有益。」於是許寶強推論道,「所以香港現時所有的政策都是選擇性地干預的。」

下此判斷的並非只有許寶強一人。2014年8月去世的香港著名政治經濟學家曾澍基在1992年就發表《遲來的訃聞——『積極不干預主義』已死》一文,指出嚴謹的積極不干預從未出生,而「『選擇性干預主義』則當道了多年」。

截至2015年3月底,香港的財政儲備約有8200億港元。重金在握,政府應該怎麼花?許寶強這樣形容:「(現時)所有經濟政策,都是資源分配的政治結果,香港現在如此不民主,這8000億的分配權於是落入政府和控制資源的大商家手裏,造就官商勾結。」

許寶強。

許寶強推論,在這種環境下,社會基礎設施(social infrastructure)如改建房屋,護老安幼,改善社區環境以及教育等會被忽略。「特區政府會寧願選擇投資港珠澳大橋、蓮塘口岸等,以上所有惠及全社會普羅大眾的建設則無法獲得撥款,成為了上述大型基建的『機會成本』」。

言下之意,政府「適度有為」不就是出路?但許寶強認為這只是換湯不換藥:「很明顯,梁振英銳意的適度有為其實只想推他自己的計劃,比如跨境基建和中港融合,所以『有為』就成為了核心。但當有人要求『有為』的政府增多福利時,它又突然以『適度』來推搪了。」

香港扶貧委員會於2015年10月10日召開高峰會,政務司司長兼扶貧委員會主席林鄭月娥介紹最新貧窮情況時,認為政府的扶貧政策已卓有成效,並總結說「就業是脫貧的最佳途徑;自力更生依然是港人核心價值」,並沒有承諾任何的扶貧措施以及滅貧目標。(詳見早前報導:《七幅圖告訴你香港窮人怎樣捱》)

由香港政府統計處在10月10日發布的《2014年香港貧窮情況報告》指出,現有福利政策介入後,仍有30萬長者處於貧窮線下,不過政府稱「對全民退保的公平性有保留」,再次推搪。

資本不斷累積 貧富差距難彌

資本主義的辯護者常常搬出「滴漏理論(Trickle-down theory)」,他們認為基礎建設是為了市場運作得更好,以改善整體經濟,社會中的貧困階層也會因此得到生活上的改善。對此,許寶強的批評毫不留情:「貧富懸殊是資本主義的必然結果」。

2013年法國經濟學家托瑪•皮凱提(Thomas Piketty)出版了《二十一世紀資本論》,書中的結論稱,私有資本報酬率可能長期高於所得和產出的成長率,意味着財富分配不均不僅無法避免,且將越發嚴重,而「(企業家)對一無所有、只能靠勞動過活的人,擁有越來越大的宰制力量」。

人均GDP與堅尼系數趨勢圖。

許寶強同意這位經濟學家的觀點:「資本主義就是壟斷的結構,最終目標是不斷積累利潤。在資本主義邏輯下,貧富懸殊會惡化到不利於人類生存的地步。歷史證明香港的經濟蛋糕越做越大,但貧富差距也越來越大,青年收入越來越少,買樓的可能性也越來越低。」

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香港的人均GDP(不變價本幣單位)已經由1971年的一年5萬港幣,上升至2011年的近30萬港幣,而衡量財富分配公平程度的堅尼系數(Gini coefficient,數值越高越不公平)則從0.43升到0.537。該系數通常以0.4作為警戒線,超過此線,貧富的兩極化或會帶來社會和政治的動盪。

自由市場,誰的自由?

2015年1月28日,香港政府發表新聞公報,歡迎傳統基金會連續21年評選香港為全球最自由的經濟體。

在該經濟自由指數中,共有10項評分點分屬4個大類,在「管治效率(Regulatory Efficiency)」下有一項叫做「勞工自由(Labor Freedom)」,其中的評分點,涉及最低工資、標準工時、辭退僱員的難度和強制遣散費、離職通知期等等。

「最低工資越低,標準工時越高,炒工人魷魚(辭退員工)越簡單、成本越低,這怎麼能叫勞工自由呢?根本就是僱主的自由。」許寶強對該指數的計分準則十分不滿,「勞工自由難道不是應該指自由進出市場這塊空地嗎?就說大陸新移民,重重申請,各種審批,只有有錢人可以投資來港工作,農民的小孩可以自由地進入香港做買賣嗎?肯定不行。」

香港在不同指數中的排名。

許寶強重申,長遠來說,真正的勞工自由才能帶動生產力:「勞動時間長了,收入少了,保障和環境都差了,工作肯定不暢快,又哪有時間自我進修,或者激發創意呢?」除了經濟自由外,香港在其它指標上的表現差強人意,城市宜居度僅列140個國家中的第46名,而幸福指數更在145個國家中列120名,屬於倒數的「差生」。

「積極不干預」是一個空杯?

貧富差距不斷拉大,但普遍香港市民都仍然認為「積極不干預」是香港經濟基石。許寶強說,「積極不干預」並非一種具體政策,「而是一個空洞能指(empty sigifier),就像一個空杯,什麼都可以往裏裝」。

而政府正是靠這些「空杯」來獲取統治的正當性(legitimacy),「不滿新移民的人支持小政府,因為不會提供太多福利;憎恨官僚的人也支持小政府,覺得這樣可以少受些氣。於是截然不同的情緒都可以放在『小市場』這同一個空杯裏」。

而「空杯」無非是一個吸睛的擺設,真正產生作用的仍舊是具體政策,而制定政策的權力掌握在現下官員手中。「具體的內涵和政策是什麼,最終還是由政府來詮釋,」許寶強補充道,盲目迷信「空杯」,只是給予政府機會以此名義推出選擇性干預、往往傾向商界的政策。

更進一步,許寶強認為「自由市場」與「政府干預」的二元對立不過是一種迷思。他援引亞當•斯密的說法,真正自由的市場,是一塊出入都沒有任何限制的空地,「中文也用『墟』來形容市場,土字邊上是『空虛』的『虛』,正說明市場的本源就是一塊虛空的土地,人人來去自由」。

「人多了,位置就不夠用。如果後來者憑自己高大威武就把我趕走,那自由市場根本無法運作,下一步就是戰爭,所以一定需要公權力來維持。參與者制定規則,比如先到先得、禁止暴力,然後合資請糾察隊,保障規則有效執行,這些便是法律和警察的起源。」

在許寶強看來,對於當下香港現狀,陷在放任與干預的對立於事無補,討論的重點理應是「政府的管治應如何開放透明?執行機構又該如何提高效率?決策如何更民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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