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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劍青:一個「好過冇」的旺角

如果我們有更多人能多尋找自己身處的地方意義,看到保育的重要性其實是為了動搖(unsettling)原有地方常態的保存(settling),直面城市問題下的躁動,香港保育的實踐與意義才能攀升至更廣闊的台階。

特約撰稿人 陳劍青 | 本土研究社成員,大專兼任講師,關注城市空間問題。

刊登於 2015-10-12

城市發生了太多事,心知肚明,百感交集,任食任做,走馬觀花。「城市放題」是個全盒,是個百子櫃,包羅了城市生活與文化的種種。本欄邀請不同的城市觀察者,對城市生活與文化指指點點,或情深敘事,或精闢分析,並有藝術家何倩彤每期製作作品。這期談旺角,在自由行政策下藥房金舖找換店的潮起潮落中,聽聽在這裏生活的居民陳劍青心中的燥郁。──放題者語

圖:何倩彤
圖:何倩彤

作為一位在旺角生活的居民,比區外人更能感到一種地理環境的迷途。生活體驗愈深,愈是無法簡單形容日常生活的地方。

活在旺角,不僅只會察覺到自由行政策下藥房金鋪找換店的潮起潮落,或者是大連鎖店對由衣著小店為主體的商場的逐步侵蝕,還會對各處多一份不確定的城市心境。生活久了,橋上帶電影感的黑夜,亦會覺察到露宿者的現實;一塊連一塊的整齊街區內,亦有超然於邊界秩序的小檔報攤;曾榮膺全球人口密度最高之城區,同時又能發現無人寄居的空置鬼城。可能只有在十字路口顯示的恆生指數顯示器與及晚間出沒的算命小店,才找到有一絲連貫的地方意義。矛盾的事件與活動不斷穿梭地方的虛線,產生的意義已遠多於它原來指定的功能,也讓企圖壟斷地方意義的地標建設顯得毫無意思。可能必先要學會這種迷途的視覺,才找得到旺角的地方意義、城市生活與保育之間的複雜關係。

躁動的城市生活

我們並非因為無知所以才認為城市地方意義是複雜的。早期的城市社會學者路易 · 沃思 (Louis Wirth),在其經典著作《城市主義作為一種生活方式》裏,定義出現代大都會裏高密度及異質性作為城市的本質,構成了城市就如一種「社交世界的馬賽克」 (a mosaic of social worlds)。城市內的地方意義由於接觸與互相滲透變得模糊化,但這種複雜性卻才是地方真正意義的所在。

現代都市裏,我們無法像從前鄉村社會內有一種以族群關係、由「地頭蟲」全面壟斷的地方秩序,大量在地團體、個人與群體利益都要以正式 (或不太正式) 的名義展現與組織起來,故此不可能存在有一個「旺角揸fit人」定義所有地方的功能及指涉。如有,也將不斷要經過城市本質的洗禮與衝擊,就像「行人專用區」無法在頻繁多樣的空間活動中只承載着「行人」的意義,儘管政府持續地進行空間管制。

現代都市裏,我們無法像從前鄉村社會內有一種以族群關係、由「地頭蟲」全面壟斷的地方秩序,大量在地團體、個人與群體利益都要以正式 (或不太正式) 的名義展現與組織起來,故此不可能存在有一個「旺角揸fit人」定義所有地方的功能及指涉。

在旺角高度密集的城市生活裏,究竟會產生什麼的地區實況﹖是陌生化的人來人往還是美好和諧的社區﹖我每天都聽到的,是一位住在朗豪酒店對面新填地街的老婆婆,幾乎每朝都會準時對着酒店指天大罵,粗口橫飛,短則數分鐘,長則半小時,是響徹街巷的日常動作。從指罵的內容,不論是數到近年因日常使用事件交惡還是追溯到以往酒店前身的六街重建計劃,背後都潛藏着一種人與發展互相滲透下的矛盾,一個躁動不安的旺角。

「好過冇」地方敘事

我會說,旺角就是經常存在着這股不顯眼的鬱躁。可能未必所有情況都像這位婆婆所表現出來一樣劍拔弩張,也往往是介乎若隱若現的邊緣。重建過程中劏房居民的持續流徙、小販與管理隊的日常緊張對峙、偷竊行為在重建區的集中化、城市風流被大型商廈阻擋的環境資源分配不均等深層次矛盾,累積了這種情緒一觸即發的地方感。

這種旺角心情在不斷急速發展與再發展裏深深種下,變化為城市日常,每天都要面對無法自行改道的巨大人潮,並要成為當中的一部分,既充斥着不滿卻嘎然又止,漸漸就會發展出一種「好過冇」的折衷主義:既像是在都市速度裏無從提倡一套整全對地方的烏托邦想像,也因城市問題過量滋生又不得不急忙應對,於是拾起地景上曾經日常出現過的一些建築與城市歷史,來開展一種對城市問題的地方敘事。

舊事重提,也許能作為對應這股難以排解這種躁動不安的一種折衷的回聲。

譬如,面對愈見吝嗇的市區重建,九十年代旺角將受清拆的雀仔街「公園化」的重置方式會被重新引述,「以往都得點解依家唔得﹖」同時,區內租金因重建改造而愈扯愈高,「本來好地地點解要攪佢﹖」見着奧海城這片「新旺角」廿年來的冒起,以巨型地塊的分配發展出一排又排的屏風樓,並將公共生活消化在商場與會所之內,相比起旺角唐樓舊區那種六至九層高的長條形街區,當中夾雜政府市政施政及休憩公園的舊式城市規劃準則,「可唔可以唔好變得咁差﹖」。儘管過往亦不盡美好,這樣舊事重提,也許能作為對應這股難以排解這種躁動不安的一種折衷的回聲。

破土而出的保育

然而,埋藏在城市地底內有着太多暗結珠胎與米已成炊的往事,重提舊事不必然代表着一種消極的懷舊,亦意味着這些不平滑的歷史,有着與當下問題重新接駁的可能。

如果你曾晚上跑步奧海城「新旺角」,你就會發現同一個旺角,只隔一條渡船街就充分地展示新舊旺角之分殊。如果我們重提這區的發展史,就會發現新旺角填出來的土地的發展目標,原本就是要用來減低整個九龍舊區的人口密度的。然而,自董建華年代開始將新填海地一塊又一塊地賣出去興建豪宅,現在就只有住在這區的人享用到開闊的街道空間,舊區街道與生活卻變得愈來愈密,顯然違背原來發展的初衷。而土地發展往往需要十年八載,物是人非。一種有關城市發展過程的持續跟進、監察與重提,價值並不會因資訊爆炸的碎片化時代已褪減。

保育的真正意義,不單在於建立舊日城市生活的專門知識,而在於它能讓失落的土地權、違背承諾的歷史與隱沒其中的利益結構,在每宗鮮活的城市事件裏破土而出。

這樣,當我們再說「保育」就有着相當積極的意義。有人會誤以為這保存舊的就叫做「保育」,說舊事的就叫「保育分子」,好像城市裏有班人士是專門是在說舊的。其實保育的真正意義,不單在於建立舊日城市生活的專門知識,而在於它能讓失落的土地權、違背承諾的歷史與隱沒其中的利益結構,在每宗鮮活的城市事件裏破土而出。

如果我們有更多人能多尋找自己身處的地方意義,看到保育的重要性其實是為了動搖(unsettling)原有地方常態的保存(settling),直面城市問題下的躁動,香港保育的實踐與意義才能攀升至更廣闊的台階。

(大題為編者所擬,原題為《尋找旺角的地方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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