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一個朋友,六歲的德國女孩,從自家院子裏摘了一些樹枝,擺在路邊售賣。妻子路過,她揀一個最小的枝條相贈。妻子掏出五毛錢,再買一枝。女孩高興地往屋裏奔跑,一邊跑一邊叫媽媽,大概是告訴媽媽:你看,真的有人買我的樹枝了!
很有可能,這女孩擺攤一個傍晚,只賣掉那一根樹枝。但是這有什麼關係呢?我非常欣賞這種無中生有的創意。記得曾經有一個英國男孩,突發奇想建了一個空白網頁,把它分成一萬個格子,以每個格子一百美元的價格,作為廣告位出售。這種瘋狂的想法,經媒體報導,網頁的確有了廣告價值,他很快成了富翁。
他成功了,那叫創意;沒有成功,那叫無聊。但是,有誰知道,他在成功之前,有過多少無聊的想法?再說,就算有一萬次無聊的想法,卻沒有一次稱得上成功的創意,那些奇思妙想,本身不就是免費的遊戲嗎?
女兒剛剛懂得錢的價值之後,有一天把她的觀察和思考告訴我:爸爸,花錢越多的東西越好!我告訴她說,在一家商場之內,大抵如此;走出商場,就不一定了。太陽、月亮、星空、大地、鮮花、石頭……它們好嗎?女兒點頭。要花錢買嗎?女兒搖頭。我說,古代的人最懂得這個道理,唐代詩人李白寫過: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
我繼續說,但是,有時它們又是最值錢的東西。李白把這句詩寫到牆上,他就可以不付酒錢了。一千多年過去了,我們還要去買他的詩集。因為,大家都願意花錢去了解什麼東西不花錢。
來自世界各地的普通石頭
女兒一歲半的時候,我在柬埔寨逗留了一段時間,帶她去吳哥窟玩。除了看壁畫中的幾個仙女,在石坡爬上爬下,她最感興趣的事,就是蹲在地上揀石頭。幾天下來,她揀了大小各異的很多石頭。我允許她打包帶回中國。
有人說,千年古窟的石頭好啊,很有收藏價值。非也。那些石頭,多是路邊的卵石,跟古代沒有關係。女兒收集它們,只是覺得有趣。
隨後,女兒走到哪裏,都喜歡收集石頭。馬來西亞的海邊,巴黎的杜樂麗花園,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館外,或者一個朋友的家門口……她都會隨手揀起石頭,放進我的背包裏,我也盡力為她帶回家。
剛開始我想,這樣也好,比小攤上的旅遊紀念品高級多了。我可以指導她只揀有特色的石頭,然後回家分門別類,構成「石頭遊記」。很快我就放棄了,不想這麼功利,哪怕是很「高雅」地功利。因為,我知道,那並非女兒揀石頭的本意。
於是我聽之任之。她揀的石頭,多半普通得讓我覺得背着它們難為情。當它們千里迢迢聚集在一起時,我才發現,以藝術的角度看,從不同的地方揀回同樣的石頭,比揀回不同的石頭,顯然更有意蘊啊。
珍貴的童年無聊時光
女兒四歲的時候,表現出強烈的求知慾望,主動要求學這學那。鋼琴、笛子、芭蕾舞、自由舞、德語、中文……很快,她的時間被填得擠擠滿滿,有時一個下午要趕三個課。有朋友約玩,女兒會說,我先看看我的時間表吧。德國朋友聽了直搖頭, 我辯解說,這都是她自己要去的,而且看起來學得輕鬆愉快啊——德國的這些課程,不都是遊戲嗎?
可是我很快意識到,即便她自己樂意,這樣也不可以。因為,她幾乎沒有無聊的時間。回想自己的童年,常常一個人呆在家裏,無所事事地,看着陽光穿過窗戶,照在殘破的蜘蛛網上。陽光照亮的空氣中,能看見塵埃追逐嬉戲;而且那麼寂靜,幾乎能聽見它們互相碰撞的聲音。這樣的經驗對我非常重要,我也希望女兒能夠擁有。
於是我開始為她減課。可惜我做得太慢,她自己也意識到太忙了。直到今天,我也覺得她還不夠無聊。但是,當她無聊的時候,我盡量不去打攪。她對我說:「爸爸,睡不着覺的時候好無聊哦。」我想像着她睜着眼睛,久久地看着空虛的黑暗,心裏也感到高興。
說到底,女兒收集石頭的事,我任隨讓它變作無聊的遊戲,而不是成為有意義的雅好。沒有分類,沒有記錄,也沒有刻意保存,搬家丟了也無所謂。
有時候,她拿起畫筆,給石頭塗上不同的顏色。有一天傍晚,她套上我的寬大T恤,獨自坐在院子裏冰涼的地板上,專心致志地為石頭塗色,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我拿出長長的接線插座,悄悄地為她打開燈。天空中暗雲密布。我知道,夜裏的一場雨,又會把石頭上的顏料沖刷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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