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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兒子當病人的那些年 歐耀佳

訪問歐耀佳前,曾聽過兩個說法:第一,歐醫生非常正能量,第二,歐醫生很想兒子當醫生。好了,在這個年代的香港,父母只要稍為動了「私心」望子成龍,大概都沒什麼好日子過,又如何得保正能量?於是我打電話給歐耀佳,隔着電話筒,也聽得出他的一副有子萬事足表情:「我當然想兒子跟我一起做訪問啦,但不知道他願意否。」原來在英國讀書的兒子只回香港小住幾天。催促幾回後,歐耀佳短訊回覆:“My son says yes.”(兒子說好。)

特約撰稿人 鄭美姿

刊登於 2015-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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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耀佳父子在影樓拍攝的合照。
歐耀佳父子在影樓拍攝的合照。

五十六歲的歐耀佳,是廣華醫院外科顧問醫生,被認為是港產的「戰地醫生」,海地地震、菲律賓風災、加沙戰亂,他也自發跨越半個地球到場救援。去年雨傘運動,在佔領區的另類戰場上,他是佔中醫療隊的召集人。最近港大的副校長風波,比他年少三屆的盧寵茂醫生跌倒,之後盧公開不點名斥責這名師兄:「政治鬥爭令一個醫生將救人天職完全忘記!」

事後網上上載了很多為歐耀佳平反的錄影片段,而歐也動了氣,當時回應道:「你(盧寵茂)如此大個人,瘀傷死不了人……他這樣指控我,自己攞黎衰(反令自己出醜)。」對歐耀佳這樣一個正能量滿瀉的人來說,能令他動真氣的,除了香港的荒謬政治外,可能就是家裏的寶貝孩子吧。

來自善意的壓力

咖啡室裏,歐氏父子並排坐。見面前老爸多次提醒,兒子子宏晚上要赴朋友聚會,囑記者「留意時間」。因此我先向子宏保證不會叫他失約,但遲到則在所難免,他倒是從容:「沒所謂,我們慢慢來。」我不由得回望歐耀佳一個勝利眼神,但同時明白,現代父母的用心良苦。

當外科醫生的歐耀佳,一直很想兒子成為醫生。課外活動是讓兒子跟他一起義診,小時幫忙數藥丸,大時幫忙量血壓,歐耀佳的病人就是兒子的叔叔阿姨。十六年前,香港剛歷九七回歸和金融風暴,社會氣氛很差,顧紀筠為無線電視主持一系列十集的正能量節目:《活着就是精彩》,歐耀佳是其中一集的主角。

是的,十六年前,歐耀佳已被視為正能量人選。節目裏,歐氏一家都上鏡了,爺爺、父親、兒子,三代一起講述歐耀佳到馬鞍山一條村子替老人義診。歐耀佳是醫生,太太是護士,兩人自拍拖開始已經每月一次「出診」,至今亦然。那是上世紀的八十年代,當時村子裏大概有四十多個老人,物換星移,至今仍然有十幾人,等待這個每月一次的聚會。而歐子宏,也自幾歲開始,年復年的耳濡目染。

回顧往事,最令歐耀佳記憶猶新的,似乎只有這一幕,「顧紀筠問兒子長大後想做什麼職業……」他轉頭問子宏:「你還記得嗎?」二十二歲的子宏瞪大眼睛:「忘記了,怎會記得啊?」歐耀佳笑,一種父親式的笑:「我們正在幫老人檢查,顧紀筠就問他,長大後要不要當醫生?他說不要,因為不喜歡數藥,他想當消防員。」

子宏說:「我完全沒印象。」不過,老爸卻緊緊記住了。

坦白講,我真的很喜歡這個職業。做醫生收入一定穩定,不用愁生活。做醫生能夠切身地幫助他人,這種感覺很好。所以我很想兒子當醫生。我相信自己在這個行業中領悟到很多經驗,這些東西,我全部留着,希望可以教到兒子,希望全部傳授給他。

歐耀佳。

連坐在這對父子對面的我,都感受得到,這一種來源自善意的壓力。

 曾經,在爸爸眼裏,兒子的未來寫着「醫生」兩個大字。歐耀佳提供
曾經,在爸爸眼裏,兒子的未來寫着「醫生」兩個大字。

把兒子當成病人

善意的壓力,不會是一個長期的狀態;當兒子升上中學之後,考試、名次、選科、前途等現實問題紛沓而來,終令壓力升溫,善意變質。

歐耀佳本來是個正能量充沛的人,自信能夠排解任何負面情緒,但在兒子升上中學那幾年間,連同事都感受他的改變。「我那時在聖母醫院工作,同事都知道我為人,沒什麼事情會令我憂愁。但我同時是個喜怒形於色的人,開心不開心都寫在面上。那段時期,如果他們看見我面上有不悅,都會知道,我是因為兒子而煩惱。

老爸很想兒子當醫生的想法,子宏是否悉數全收了?他點點頭:「我知道他很想影響我。例如爸爸一定要我選理科,要我為日後鋪路。他開口閉口只會叫我讀書,但他不知道的是,相比我的同學,自問已經處理得還好。」

最後,他叫我去東,我就偏偏去西。

子宏。

本來父慈子孝、兒子數藥量血壓充當助手的歲月不再,換來的是雙方溝通要靠學校裏的輔導組老師。有一次,輔導老師甚至走去聖母醫院找歐耀佳,說想旁觀一下他的工作角色。半個下午,老師已經為醫生斷了症。他說:「我明白為何你跟兒子出現這麼多問題了,一是你把兒子當了病人,二是千金難買少年窮。」

歐耀佳解釋說:「我是外科醫生,斷症要快而準,從來都是別人consult(諮詢)我,我總是說:你要這樣做,你要那樣做。老師就覺得,我一併把兒子當成為我的病人,覺得他有病,要這樣那樣去醫。」而歐耀佳出身基層,母親早逝,他經常覺得自己的成長經驗受用一生,想兒子也能抱持同一眼光和態度,但老師卻一語道破,當時他向歐耀佳直言:「你兒子不可能跟你走同一條路,不可能跟你有同一經歷,這個世界不同了。」

是的,歐耀佳有時喜歡講自己的「歷史」,一講就有點兒煞不了掣,反而兒子看起來是個氣定神閒的人,一直坐在旁邊,連手機也沒有滑一下。有幾次我打斷了歐耀佳,問子宏:「你爸爸由細叻(聰明)到大,你好大壓力啊?」他有點慢條斯理的說:「由細到大,我慣了。這就是我爸,他本身是叻。」望望歐耀佳,他笑,這次笑得有點悻悻然:「當年,我都覺得老師的觀察很中肯。」

基層父母教育法

歐耀佳的爸爸是大廈清潔工,母親在街巿賣東西。他對上有三個姐姐,對下有兩個弟弟。「放假我們就去掃樓梯,減輕老竇工作量。中午吃完飯,就去代媽媽看鋪,她就上來休息。我讀書成績向來很好,父母識得少,對我信任大。」

小學六年級時,媽媽腎病去世。那是十二月,考試季節。他放學回家,去打乒乓球,鄰家看見,向他父親怪責阿耀「唔生性」,母親逝去了,他也不好好用功,仍然掛着玩。

「我知道後真的大哭一場,質疑自己是否唔生性。但我讀書好,考試真的沒有壓力。爸爸當時沒有鬧我,因為他信任我,知道我一定讀得到。」

中二那年,歐耀佳上了武俠小說的癮,經常到油麻地的公共圖書館借書,但總是跳着讀,因為書號永遠不齊。有一次考試前後,沒人借書,書架上竟然有一套完整順序的小說。他捧着回家,挑燈夜讀,結果成績滑落,他心裏知道理虧,但父親半句怨言沒有。下學期他發憤追回,把成績表遞給父親。父親忍了一個學期的心情,只輕輕說句:「……」。

此時歐耀佳的兒子搶答:「咁至係呀嘛。(這才像樣)」我們三個人忍不住笑了,兒子再補答:「這個故事我聽過好多次了。」歐耀佳也笑,笑起來有一種心照:「上學期我父親明明介懷的,但他一句也不吭聲,因為他好信任我。」

那種信任和放手,是一種基層父母管教孩子的方法;而當歐耀佳成為中產父母後,由於懂的太多,對兒子的教養,難免又變成另一個故事。

信任和放手

早在當上醫生獲分配到宿舍開始,歐耀佳便跟父親同住,至今依然三代同堂。母親在他的成長期裏缺席,但其實兩母子有另一種聯繫。「小時候母親問我長大要當什麼,我答應過她要做醫生。因此我一直覺得,我每一步都是對這個承諾的兌現。」

歐耀佳的大弟廿三歲時因肝癌去世,問他可曾給死亡陰影纏繞?他想了想,用一個很理科人的口脗說:「死亡是人生其中一個階段啊。」但你的母親和兄弟也死於壯年啊?他想也沒想:「我個人好正面的,事情已經發生,態度才是重點。肝癌在三十幾年後的今天,醫治也很困難。而我的弟弟去世時很平和。」

在我仍為他的「超然」覺得不可思議時,他兒子在旁解畫:「他是很理智的。」

而這種「理智」,慶幸得到兒子的理解。

話說去年七月中,歐耀佳決定前赴加沙戰區,進行救援工作。「我很想去,想知道那邊發生什麼事,裏面的巴勒斯坦人很需要醫療援手。」雖然他去過很多災區,但正歷戰火洗禮的戰線,還是第一次。他擔心此行或許有意外,臨行前將家裏的財政問題,向兒子交代。「不是交給太太,我反而覺得,要交給兒子。」

那是家裏一切開銷和保險供款的資料,另有一張很長的名單,上面寫滿銀碼和事項,原來是數以十人計的受助者資料。「2013年菲律賓風災,我去救援後,認識了一班朋友,他們有醫學生和護士等。之後我開始贊助他們學醫,希望一旦我有什麼事,供款也不要中斷。」兒子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後說:「如果我有能力,我也會這樣做。」

我真的很開心,很欣賞他有那個回應。因為我想過,兒子可能會怨說,我給他錢也沒這樣疏爽。但他不是,那刻我想,大抵身教真的湊效了。

歐耀佳大為安慰。

說這個故事時,兩父子都神神秘秘的,我忍不住問:「媽媽不知情?」他倆突然笑容一致,兒子抿緊嘴唇,歐耀佳笑着解圍:「本來不讓太太知,是免她操心。但後來她也打聽到一二,呵呵……」我「八卦」了那個銀碼之後,倒抽一口涼氣。望向子宏,他笑笑口說:「始終我沒有讀上醫科,我爸爸也是想世界上有多些人去做醫生。他們有能力讀到,問題只是缺錢。換了若我有能力,我也會這樣做。」

歐耀佳說,當時他請兒子,若他在加沙出了什麼亂子,也要替他繼續為這個名單供款。兒子點頭答應了。

父子倆前嫌盡釋,原來也始於信任和放手。

兒子升中四時,歐耀佳提議他,不如到外國讀書,「雖然當日老師指出了我的問題,我心裏知道,但行為上做不到。兒子是末代會考生,我覺得如果他過不到會考一關,是天大問題,因此我仍然不斷迫他。在他升中四時,抉擇變成留港會考,還是到外國讀書。」

兒子是歐耀佳在英國受訓時所生的,因此順理成章到英國留學。「那好,送走他,見也見不到,我也就不能再強迫他了。」遠走高飛的子宏,由會考,到轉校升預校,以至考大學選科,一切也只是知會,而非諮詢老爸。

兒子說:「我去了英國後,只是放假回港,雙方很少再談讀書問題,磨擦少了很多。自己看爸爸的角度也不同了,以前只覺得他迫我,現在覺得,幸好他以前有迫我學習。」

老爸說:「我只迫他,週日晚上十點鐘,跟我們通一個電話,可他也經常去了打球。現在是我經常勸太太,他廿二歲,成人了,有什麼事,也可以與我無關。」

小時候覺得人人也一樣,長大後才知道,我比其他人幸運很多。我爸爸是在任何情況下也會支持我的人,不論精神上和物質上。有很多朋友的家人原來並不如此。我會更加珍惜這個家庭。

子宏。

我問一直在旁笑的歐耀佳,有沒有聽過這些說話,他答:「沒有啊,不過其實有少少感受到。」

兩代性情中人

放手源於信任,最後歐耀佳相信,他以往帶兒子義診,讓他幫忙老人家量血壓的歲月,即使沒有令兒子成為醫生,卻令他成為一種老爸樂見的性情中人:「我發現承傳給兒子的,不是做不做得成醫生,而是他如何照顧爺爺?如何待人接物?如何對待弱勢?」每次回到醫院,看見手下有很多好好的醫生或徒弟,他就更加釋懷:「我覺得我身邊都有很多做醫生的仔仔女女嘛。」

不過,最後,歐耀佳還是多說一句:「當然,如果兒子他日讀完電腦後,說想再讀一個醫科學位,我也無限歡迎啦!」子宏但笑不語,莫欺少年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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