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岁的欧耀佳,是广华医院外科顾问医生,被认为是港产的”战地医生”,海地地震丶菲律宾风灾丶加沙战乱,他也自发跨越半个地球到场救援。去年雨伞运动,在占领区的另类战场上,他是占中医疗队的召集人。最近港大的副校长风波,比他年少三届的卢宠茂医生跌倒,之後卢公开不点名斥责这名师兄:”政治斗争令一个医生将救人天职完全忘记!”
事後网上上载了很多为欧耀佳平反的录影片段,而欧也动了气,当时回应道:”你(卢宠茂)咁大个人,瘀伤撞唔死人……他这样指控我,自己攞黎衰(反令自己出丑)。”对欧耀佳这样一个正能量满泻的人来说,能令他动真气的,除了香港的荒谬政治外,可能就是家里的宝贝孩子吧。
来自善意的压力
咖啡室里,欧氏父子并排坐。见面前老爸多次提醒,儿子子宏晚上要赴朋友聚会,嘱记者”留意时间”。因此我先向子宏保证不会叫他失约,但迟到则在所难免,他倒是从容:”没所谓,我们慢慢来。”我不由得回望欧耀佳一个胜利眼神,但同时明白,现代父母的用心良苦。
当外科医生的欧耀佳,一直很想儿子成为医生。课外活动是让儿子跟他一起义诊,小时帮忙数药丸,大时帮忙量血压,欧耀佳的病人就是儿子的叔叔阿姨。十六年前,香港刚历九七回归和金融风暴,社会气氛很差,顾纪筠为无线电视主持一系列十集的正能量节目:《活着就是精彩》,欧耀佳是其中一集的主角。
是的,十六年前,欧耀佳已被视为正能量人选。节目里,欧氏一家都上镜了,爷爷丶父亲丶儿子,三代一起讲述欧耀佳到马鞍山一条村子替老人义诊。欧耀佳是医生,太太是护士,两人自拍拖开始已经每月一次”出诊”,至今亦然。那是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当时村子里大概有四十多个老人,物换星移,至今仍然有十几人,等待这个每月一次的聚会。而欧子宏,也自几岁开始,年复年的耳濡目染。
回顾往事,最令欧耀佳记忆犹新的,似乎只有这一幕,”顾纪筠问儿子长大後想做什麽职业……”他转头问子宏:”你还记得吗?”廿二岁的子宏瞪大眼睛:”忘记了,怎会记得啊?”欧耀佳笑,一种父亲式的笑:”我们正在帮老人检查,顾纪筠就问他,长大後要不要当医生?他说不要,因为不喜欢数药,他想当消防员。”
子宏说:”我完全没印象。”不过,老爸却紧紧记住了。
坦白讲,我真的很喜欢这个职业。做医生收入一定稳定,不用愁生活。做医生能够切身地帮助他人,这种感觉很好。所以我很想儿子当医生。我相信自己在这个行业中领悟到很多经验,这些东西,我全部留着,希望可以教到儿子,希望全部传授给他。
连坐在这对父子对面的我,都感受得到,这一种来源自善意的压力。
把儿子当成病人
善意的压力,不会是一个长期的状态;当儿子升上中学之後,考试丶名次丶选科丶前途等现实问题纷沓而来,终令压力升温,善意变质。
欧耀佳本来是个正能量充沛的人,自信能够排解任何负面情绪,但在儿子升上中学那几年间,连同事都感受他的改变。”我那时在圣母医院工作,同事都知道我为人,没什麽事情会令我忧愁。但我同时是个喜怒形於色的人,开心不开心都写在面上。那段时期,如果他们看见我面上有不悦,都会知道,我是因为儿子而烦恼。
老爸很想儿子当医生的想法,子宏是否悉数全收了?他点点头:”我知道他很想影响我。例如爸爸一定要我选理科,要我为日後铺路。他开口闭口只会叫我读书,但他不知道的是,相比我的同学,自问已经处理得还好。”
最后,他叫我去东,我就偏偏去西。
本来父慈子孝丶儿子数药量血压充当助手的岁月不再,换来的是双方沟通要靠学校里的辅导组老师。有一次,辅导老师甚至走去圣母医院找欧耀佳,说想旁观一下他的工作角色。半个下午,老师已经为医生断了症。他说:”我明白为何你跟儿子出现这麽多问题了,一是你把儿子当了病人,二是千金难买少年穷。”
欧耀佳解释说:”我是外科医生,断症要快而准,从来都是别人consult(谘询)我,我总是说:你要这样做,你要那样做。老师就觉得,我一并把儿子当成为我的病人,觉得他有病,要这样那样去医。”而欧耀佳出身基层,母亲早逝,他经常觉得自己的成长经验受用一生,想儿子也能抱持同一眼光和态度,但老师却一语道破,当时他向欧耀佳直言:”你儿子不可能跟你走同一条路,不可能跟你有同一经历,这个世界不同了。”
是的,欧耀佳有时喜欢讲自己的”历史”,一讲就有点儿煞不了掣,反而儿子看起来是个气定神闲的人,一直坐在旁边,连手机也没有滑一下。有几次我打断了欧耀佳,问子宏:”你爸爸由细叻(聪明)到大,你好大压力啊?”他有点慢条斯理的说:”由细到大,我惯了。这就是我爸,他本身是叻。”望望欧耀佳,他笑,这次笑得有点悻悻然:”当年,我都觉得老师的观察很中肯。”
基层父母教育法
欧耀佳的爸爸是大厦清洁工,母亲在街巿卖东西。他对上有三个姐姐,对下有两个弟弟。”放假我们就去扫楼梯,减轻老窦工作量。中午吃完饭,就去代妈妈看铺,她就上来休息。我读书成绩向来很好,父母识得少,对我信任大。”
小学六年级时,妈妈肾病去世。那是十二月,考试季节。他放学回家,去打乒乓球,邻家看见,向他父亲怪责阿耀”唔生性”,母亲逝去了,他也不好好用功,仍然挂着玩。
“我知道後真的大哭一场,质疑自己是否唔生性。但我读书好,考试真的没有压力。爸爸当时没有闹我,因为他信任我,知道我一定读得到。”
中二那年,欧耀佳上了武侠小说的瘾,经常到油麻地的公共图书馆借书,但总是跳着读,因为书号永远不齐。有一次考试前後,没人借书,书架上竟然有一套完整顺序的小说。他捧着回家,挑灯夜读,结果成绩滑落,他心里知道理亏,但父亲半句怨言没有。下学期他发愤追回,把成绩表递给父亲。父亲忍了一个学期的心情,只轻轻说句:”……”。
此时欧耀佳的儿子抢答:”咁至系呀嘛。(这才像样)”我们三个人忍不住笑了,儿子再补答:”这个故事我听过好多次了。”欧耀佳也笑,笑起来有一种心照:”上学期我父亲明明介怀的,但他一句也不吭声,因为他好信任我。”
那种信任和放手,是一种基层父母管教孩子的方法;而当欧耀佳成为中产父母後,由於懂的太多,对儿子的教养,难免又变成另一个故事。
信任和放手
早在当上医生获分配到宿舍开始,欧耀佳便跟父亲同住,至今依然三代同堂。母亲在他的成长期里缺席,但其实两母子有另一种联系。”小时候母亲问我长大要当什麽,我答应过她要做医生。因此我一直觉得,我每一步都是对这个承诺的兑现。”
欧耀佳的大弟廿三岁时因肝癌去世,问他可曾给死亡阴影缠绕?他想了想,用一个很理科人的口脗说:”死亡是人生其中一个阶段啊。”但你的母亲和兄弟也死於壮年啊?他想也没想:”我个人好正面的,事情已经发生,态度才是重点。肝癌在三十几年後的今天,医治也很困难。而我的弟弟去世时很平和。”
在我仍为他的”超然”觉得不可思议时,他儿子在旁解画:”他是很理智的。”
而这种”理智”,庆幸得到儿子的理解。
话说去年七月中,欧耀佳决定前赴加沙战区,进行救援工作。”我很想去,想知道那边发生什麽事,里面的巴勒斯坦人很需要医疗援手。”虽然他去过很多灾区,但正历战火洗礼的战线,还是第一次。他担心此行或许有意外,临行前将家里的财政问题,向儿子交代。”不是交给太太,我反而觉得,要交给儿子。”
那是家里一切开销和保险供款的资料,另有一张很长的名单,上面写满银码和事项,原来是数以十人计的受助者资料。”2013年菲律宾风灾,我去救援後,认识了一班朋友,他们有医学生和护士等。之後我开始赞助他们学医,希望一旦我有什麽事,供款也不要中断。”儿子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後说:”如果我有能力,我也会这样做。”
我真的很开心,很欣赏他有那个回应。因为我想过,儿子可能会怨说,我给他钱也没这样疏爽。但他不是,那刻我想,大抵身教真的凑效了。
说这个故事时,两父子都神神秘秘的,我忍不住问:”妈妈不知情?”他俩突然笑容一致,儿子抿紧嘴唇,欧耀佳笑着解围:”本来不让太太知,是免她操心。但後来她也打听到一二,呵呵……”我”八卦”了那个银码之後,倒抽一口凉气。望向子宏,他笑笑口说:”始终我没有读上医科,我爸爸也是想世界上有多些人去做医生。他们有能力读到,问题只是缺钱。换了若我有能力,我也会这样做。”
欧耀佳说,当时他请儿子,若他在加沙出了什麽乱子,也要替他继续为这个名单供款。儿子点头答应了。
父子俩前嫌尽释,原来也始於信任和放手。
儿子升中四时,欧耀佳提议他,不如到外国读书,”虽然当日老师指出了我的问题,我心里知道,但行为上做不到。儿子是末代会考生,我觉得如果他过不到会考一关,是天大问题,因此我仍然不断迫他。在他升中四时,抉择变成留港会考,还是到外国读书。”
儿子是欧耀佳在英国受训时所生的,因此顺理成章到英国留学。”那好,送走他,见也见不到,我也就不能再强迫他了。”远走高飞的子宏,由会考,到转校升预校,以至考大学选科,一切也只是知会,而非谘询老爸。
儿子说:”我去了英国後,只是放假回港,双方很少再谈读书问题,磨擦少了很多。自己看爸爸的角度也不同了,以前只觉得他迫我,现在觉得,幸好他以前有迫我学习。”
老爸说:”我只迫他,周日晚上十点钟,跟我们通一个电话,可他也经常去了打球。现在是我经常劝太太,他廿二岁,成人了,有什麽事,也可以与我无关。”
小时候觉得人人也一样,长大后才知道,我比其他人幸运很多。我爸爸是在任何情况下也会支持我的人,不论精神上和物质上。有很多朋友的家人原来并不如此。我会更加珍惜这个家庭。
我问一直在旁笑的欧耀佳,有没有听过这些说话,他答:”没有啊,不过其实有少少感受到。”
两代性情中人
放手源於信任,最後欧耀佳相信,他以往带儿子义诊,让他帮忙老人家量血压的岁月,即使没有领儿子成为医生,却令他成为一种老爸乐见的性情中人:”我发现承传给儿子的,不是做不做得成医生,而是他如何照顾爷爷?如何待人接物?如何对待弱势?”每次回到医院,看见手下有很多好好的医生或徒弟,他就更加释怀:”我觉得我身边都有很多做医生的仔仔女女嘛。”
不过,最後,欧耀佳还是多说一句:”当然,如果儿子他日读完电脑後,说想再读一个医科学位,我也无限欢迎啦!”子宏但笑不语,莫欺少年穷。
读者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