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咸道百年大樹一夜消失。不足數天,市民發起悼念活動,在只餘下樹根的石牆,掛上彩色氣球和心意卡。石牆樹之所以引起大家的關注,絕對不只因為樹齡過百,市民珍視古樹,更多是因為細葉榕早已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與路過的街坊建立了關係。
在2009年,香港發生過更大規模的斬樹事件。在商店林立的尖沙咀廣東道,前水警總部的所在地,曾有座小山丘,上有近二百棵七、八十年的老樹。可是,隨着前水警總部被「活化」成 1881 Heritage,小山丘被剷平,古樹僅存18棵,面目全非。馬國明教授曾撰文,指水警總部是辦公的地方,絕大多數市民都不曾踏足,甚至靠近一點也可能沒有,市民對前水警總部的印象可能正正就是被剷平的山丘和樹木茂盛的景觀。他續說,「活化」後的任何一幢「歷史建築物」也無法反映水警總部的選址因由和歷史背景。當山丘被被剷平,建築群被拔出歷史脈絡,前水警總部還可以說是獲保留下來嗎?
刻寫在景觀的歷史
香港保育其中一個最為人詬病的地方,就是只看單件建築或古物的價值,忽略了地方的社會歷史和政治經濟背景。欠缺了這樣的視野,就會錯過很多值得認真看待的景觀。而其實,景觀和建築一樣,也是人和環境互動所構築的事物。有見及此,保育的概念必須革新,加入「地景」的視角。
談及地景,較多人討論的香港個案,可能要數沙頭角上禾坑。雖然沙頭角上禾坑的鏡蓉書屋已被列為法定古蹟,網上的資訊也會羅列不同建築物的歷史,但整個村落和山水的布局,一直未被好好認識。人類學學者Patrick H. Hase和Lee Man-yip在考察筆記提及,因風水考慮,灌溉米田的水道經過小心布置,形成了一個個水池,水池成了歷代村民的飲用水來源,水池附近的井反而只有數十年的歷史。他們又提及,為了讓樹木繁茂,祠堂後的山坡不准斬樹和挖掘。地方風景的各個細節,蘊含深厚
的歷史和傳統生活的面貌。
我們從廟宇的位置、周邊的建築,以及節日慶典時舉辦的活動等等的臨時景觀,可以窺探社區組織的變遷。
不只鄉村,市內的景觀也一樣重要,如電車見證着香港整個交通運輸系統和港島海岸的發展。又如尖沙咀海傍,由過往的軍事設施、舊火車站用地,在70年代開放成文娛康樂空間,象徵港英政府城市管理的轉向。又或者,我們從廟宇的位置、周邊的建築,以及節日慶典時舉辦的活動等等的臨時景觀,可以窺探社區組織的變遷。將地方視為整體,而非個別的單獨的建構物,不停步於建築風格的考究,歷史意義的考掘才有機會趨近完整。
捆綁保育的產權鎖鏈
地景也非一成不變,隨時代推移,社會條件變遷,人們的生活面貌改變,自然有所不同。我們常會比喻地景為重複刻寫的羊皮書卷。古時的人當寫滿羊皮書卷,便會將全部或部分原有文字被刮去,在上面另行書寫,字跡互相重疊、斑駁難認。同樣地,地景由不同時代所遺留的痕跡所層疊而成,恰如一本紀錄着地方歷史的羊皮書卷。而這個歷史書寫永遠不會停下來,人與環境的互動會持續在地景上刻劃。因此,地景永遠只是臨時紀錄。在這個意義下,地景保育不僅是過去的,也是現在和將來的。換言之,「地景」的關鍵不單是歷史脈絡的考察,而是要求我們用行動一次又一次地再定義地方,爭取改造地方的權力。
目前,土地和物業產權主要有兩種,一是私人擁有,二是政府擁有。私人物業保育十分困難,比如何東花園,當時業主向政府索價幾十億元,花園最終難逃清拆命運。又如同德大押,在政府公布最新評級之前,業主已開始清拆。彷彿只有業主才可以決定建築物的生死去留。除了私人業主,我們也不要忘記政府的角色,無論在般咸道的斬樹事件,抑或是接二連三慘不忍睹的活化計劃,均是政府在空間管理的霸權的展現。文初提及的 1881 Heritage,也是城規會批准長實斬樹的。
「地景」的關鍵不單是歷史脈絡的考察,而是要求我們用行動一次又一次地再定義地方,爭取改造地方的權力。
這種「地景私有化」正在取消我們和城市之間的關係,甚至取消了地方。香港政府與新鴻基地產在 90 年代簽訂發展項目協議,發展整個馬灣島,本應在馬灣私人屋苑建成後,修復發展馬灣舊村,卻因業權問題而沒有展開,令馬灣舊村幾近荒廢。馬灣村是具 300 年歷史的漁村,內有香港開埠歷史的古蹟,村落也曾經興旺,在30年代,街上有茶樓、雜貨店、理髮店,碼頭附近有鹽廠、膠鞋廠。可是,因為新鴻基將這村「買起」,中斷了這個地方的歷史,奪去了村落的將來。
我們不禁問,歷史的繼承人,只可以是付得起鈔票的人嗎?既然地景由人和環境互動而成,那麼,日常生活的你和我,都是地方的創造者。無論是目前哪一種產權模式,都會抹消地方由集體擁有、參與和創造的事實,癱瘓日常生活的空間實踐。故此,當我們說保育,當我們希望重奪「話事權」,打破產權和管理制度的舊有想像必不可缺。打破保育困局的關鍵,可能正正是要取消保育的邊界,讓保育不限於保育,延伸成整個重奪城市的運動。保育,就在現在,在這裏,需要用行動持續書寫和再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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