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國民教育

十月一日,國慶快樂……但,我們該告訴孩子,人們其實在快樂些什麼? 在三年前香港反國教運動的風風火火中,一個女子用上最大的勇氣和力氣,試圖把這個很難説清的故事,向小朋友清清楚楚地説出來。
小國民大講堂作者黃雅文。
風物

請容我從三年前的一通電郵,開始講述這個人物故事。那時,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向其實是陌生人的我,懇切地寫道──

「在選取歷史事件的時候,敘述的遣詞用句,我已經盡量小心。力求好懂,力求有趣,保留了事件的面貌與沉重分量,同時把血腥的描述淡化……但,這樣就夠了嗎?我已經夠謹慎了嗎?

「在知與無知兩個極端之間,是一段很長的空白,我該落在哪一個緯度,才是最適當的、對孩子最好的?

「說到底,這個專欄的動機是不純的,並不是真的從編輯的立場來看,我們認為孩子該從小了解國家,才做出來這麼一個專欄,只是因為有一張胡說八道的大嘴已經向孩子們伸過去了,我們在無可選擇之下,才不得不捏出來一個喇叭,想要喊出另一種聲音……

「我很想知道,在媽媽看來,一個這樣的專欄,對孩子來說太殘忍了嗎?」

最「危險」的專欄

那是2012年,傳媒翻出《中國模式──國情專題教學手冊》後數月內的事。寫電郵的黃雅文是香港一份兒童雜誌的創辦人和編輯,而收電郵的我是記者也是媽媽。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發電郵時正值黃雅文寫《小國民大講堂》十講專欄最絕望的時刻。

「從未試過寫一個專欄,感到那樣危險。那種危險是,自己寫自己討論自己推翻自己刪除自己修改,怕哪裏做得不好,對小讀者烙印深遠……現在看來,那通電郵有一種病急亂投醫的感覺。」

黄雅文身子單薄,頭髮長長,説起話來語調輕柔卻又率性爽朗,而且滔滔不絕。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十多年來在香港撐起一家從兒童文學出發的出版社。早年她到不同學校講詩,借媽媽呀風呀這些親切熟悉的主題,啟發小朋友把聯想和感情化作詩句。但她觀察到一個現象──幾年下來,不同學校陸續添了中國主題的展板,而且來來去去只得三個題目︰科技、體育和經濟。

「我覺得這樣了解中國是偏頗的,但也明白要跟小學生講中國,有時不能太殘忍直白。」

後來有學校邀黃雅文講詩,表明主題必須圍繞大地祖國,她回應説這題材太宏大陌生,會讓小朋友無所適從,結果校方另覓講者。到了2008年北京奧運前後,她感到這種氣氛被推至巔峰,「小朋友對國家有很強的概念感,是好事也是壞事。如果我們擔心的是片面理解,那便是最壞的時刻了。」

但有句話叫「沒有最壞,只有更壞」。果然才沒幾年,政府宣布計劃把德育及國民教育列為必修科目。「那時我手上有一本從相熟老師得來的《中國模式──國情專題教學手冊》,感覺就是弊。危機迫近,我們還可以做什麼?」

這個唸哲學出身、多年推動兒童文學、從未寫過時政文章,兼且生平只參與過三次遊行的女子──一次是1989年的六四,一次是2003年的七一,一次在2012年李旺陽「被自殺」之後──東張西望,急切渴望周遭有人接招,面向孩子做好真正的國民教育。但沒有。大家都忙着反對。

一個人的國民教育

她決定自己扛下來,「其實和小朋友講話是一種特殊技能,我覺得自己可以一試。但這也是單槍匹馬、螳臂當車的工作,回想起來我當時沒好好參照自己的能力。」

她為自己訂下嚴謹規條,並且開始大量資料搜集──素材要淺白,盡力貼近真相,可以選取,但不可以誤導。太殘忍的不講,血淋淋的最好避開,太不堪的也不提。要舉大量事例,但來源盡量限制為官方文章、黨報和內地報紙等,香港《明報》也用,但必須同時搜索相關報導曾否引發官司。盡量不要太有立場,即使有,也必須選取一個無可爭議的位置。甚至為了避嫌,她都要求自己必先陳述好事,再講不好的事情。

「因為我的對象是高小至初中的小朋友,他們連事實都搞不清,完全沒有激進和不冷靜的資本。立場一定要建基於事實。」

她落力把故事寫得有趣,主要角色設定為「新中國」和「小麵人」。前者是個長髮飄飄,頭戴黨徽的圓潤女生,「非常渴望被愛,認為大小國民都應該熱烈地愛她」;後者是個光頭兼光着身子的小男孩,「心地善良,但有點傻氣,是麵粉村小學的學生」。

至於選題,「我們不出招,只接招──無論那招難或不難。」她推敲政府的國民教育究竟葫蘆裏賣什麼藥,再用小朋友能理解的方式,講述另一面真相。

第一招叫「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

「那時我看到新聞,一個國情團從中國大陸回來,主席自豪的説︰那些原本對祖國全無認識的學生,在行程中脫口講出『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這話,他心裏安慰。」黃雅文説︰「我覺得,要知道這句話是什麼,必須從基本講清楚。」

新中國︰你説呀﹗你到底愛不愛我?
小麵人︰呃……但我還不大認識你呢!

小麵人︰我覺得,愛國和愛黨應該分開來。你能不能把頭上的黨徽摘掉?
新中國︰當然不能!你沒聽過嗎?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

她把這一集專欄的排版稿送給相熟的老師和家長看,有些回應説不喜歡,因為「太偏向保守 」,尤其是這節──

「一定要共產黨來領導,别人都不行嗎?」不行。
「可是如果它領導得不好呢?也不能換一個嗎?」不好也不能換。
「這樣太不公平了吧?」公不公平,我們先不講。

在事實的大海多游一會

黃雅文説︰「這節令老師覺得最不能接受,因為一黨專政並不是普世價值。我感到他們似乎期望一個善惡分明的陳述,甚至覺得我們軟弱。事實上,知道人家認為這樣叫『軟弱』時,我反而……鬆了一口氣。對我來説,總好過站得太激進反動,那是另一種洗腦。」

「根據憲法,『新中國』要由共產黨領導,至於中國是否真的要由共產黨領導?我們不要心急,先在事實的大海多游一會。看到後來,小朋友慢慢會明白,『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這口號其實不是誇獎。事實告訴我們,沒有共產黨,就不會有新中國那三十年災禍──沒一件是天災,都是人禍。」

黃雅文相信孩子,認為不必有明顯立場,只要把事實講明白,他們自有判斷。難題在於讓他們明白。「如果只是做宣傳,説這個中國有多好、幾時建立,是很輕鬆的,但現在我們要花超過一百倍力氣去把事情講清楚。最簡單的例子是︰中國體育為什麼拿下那麼多金牌?那是因為我們有一個特殊的制度,把錢都用來催谷成績,每一張金牌本來都可以為山區孩子換來很多間小學。」

由口號組成的中國風景

在一期又一期的雜誌裏,是一個又一個中國式口號──「發展才是硬道理」講經濟發展、「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講體育金牌工程、「你是祖國的花朵」裏有一孩政策、「你是未來的接班人」講教育、「科技高峰勇於攀登」講穿不起褲子也要建造的兩彈一星、「大海航行靠舵手」裏有兩位國家領導人,還有敏感「瓷」、上訪、牛棚、穩定壓倒一切……組合起來便是一幅幅中國風景。

「為了寫『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三日三夜沒回家,很悲壯。那幾千字我寫完又刪,刪完又寫,擔心自己以為對的,最終會成為錯事。怎麼可能向小朋友解釋文化大革命?中國就像一個害神經病的國家﹗但是如果只用『神經病』來概括這段歷史,太不該了,那是白白付出代價,卻一無所得。」

複雜如此,黃雅文原本不打算觸碰,偏偏她看到「選出中國的偉大領導」也是小學習作題目。思前想後,唯有接招。

稿子完成後步出公司,已是清晨五時,黃雅文形容自己蓬頭垢面,不似人形,「給我一個紙箱,就可以睡在路邊。寫這些專欄,對我來説是極限運動」。

對這家小小的出版社亦然。在連載專欄的一年間,它差不多沒出版其他書籍,而且得失了兩批讀者,一批質疑文學雜誌何必向同學講政治,而且講得那麼負面?另一批則反對雜誌為國家唱讚歌,「如果能好好地看完一集,他們就不會有讚歌的感覺了」,黃雅文説。

黃雅文︰「我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因為不熟悉這個領域,但是以我們的能力和資源來説,已經交出最好了。」攝:盧翊銘/端傳媒
黃雅文︰「我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因為不熟悉這個領域,但是以我們的能力和資源來説,已經交出最好了。」

To Love or not to Love

終於,家長的投訴電話來了,是一位憤怒的媽媽,家有二年級的小孩。「她説孩子看完『大海航行靠舵手』那集後哭了很久,説憎恨新中國。她很緊張,説可以接受我們批評中國貪官,但不接受我們否定新中國,揚言投訴校長。」

黃雅文請媽媽把電話交給小朋友,幫忙安撫情緒,後來還寫成原本預計以外的最終講“To Love or Not to Love”,來回應孩子和媽媽許許多多的問題──

「如果我不愛新中國,是不是就表示不愛祖國了?」

「我作為中國人,一點都不自豪,有時還覺得丟臉……怎麼辦?」

「講了半天,很多是不好的事情,會不會太缺乏正能量了?」

「我們試着回答」,黃雅文説︰「譬如怎樣面對國慶?是否一定要唱國歌?孩子看電視也知道,感情是不可以勉強的,但感情也要有事實根據。只要掌握的是實言,愛與不愛都沒問題。小朋友不要閉起眼睛來愛,連『相睇』都不可以那樣的啊!」

「豬肉」在前,期待「牛肉」在後

回顧那一年,我請黃雅文掏出一個形容詞,結果她拋出一堆︰慘不忍睹、焦頭爛額、力不從心、缺乏自知之明、一失足成千古恨………

「有初中生告訴我,他們很喜歡這個欄目,我説,再寫的話姐姐會變短命。」我們都笑了,然後她又認真的説,希望這是「豬肉」在前,還有「牛肉」在後。過去一年,她把十講專欄獨立出來,修訂成為十九講電子刊物,開放版權在網上流傳,鼓勵老師以此為藍本,修改、更新、挪用。

「我依然認為,小學不是講時政的好時機,小學生只應該學懂好公民的權利和義務,不應第一時間了解國情那麼『重口味』的東西。可是如果我們已經不可以留在最好的狀態裏,知識總比無知有力量。」黃雅文説︰「畢竟,迴避已經不合時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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