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巴塞羅那,距獨立一步之遙

這小小半島城市很不西班牙,卻又側映出西班牙歷史的紛繁複雜,它面對帝國爭取獨立自治的一百年,可給我們太多啟示⋯⋯
由建築師 Francesc Berenguer 設計的高第之家博物館。
風物

初到巴塞羅那,一來就被美食美酒征服。

到達酒店已是下午四點多,飢腸轆轆,速速安頓完,奔去酒店前台推薦的附近餐廳。沒想到,這竟是一餐盛宴,給我們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猶如美好的初遇,也像整趟西班牙旅途的頭盤。食材新鮮的海鮮小菜,花式多樣,價格適中。邊吃我們邊開玩笑地感嘆:難怪聽說西班牙人都懶懶的不想工作。

吃飽喝好,我們決定走路去老城,散散步。

漫步在巴塞羅那街頭,是一件相當愜意的事情。沒有屏風高樓,沒有滿街空調散熱機排放熱氣,加上空氣乾燥,伴隨海風,因此,七月炎熱的巴塞羅那,雖然有35度的高溫,只要避開太陽直曬,其實並不算太熱,更不會汗流浹背。乾爽而不會汗涔涔黏糊糊的夏季,最是宜人。何況我們從陰雨綿綿的倫敦過來,更加覺得這裏的空氣多氧,人也多情。街道兩邊,風格一致的老建築,風情各異的行路人,對我們都成了別致的風景

我知道,老城,只是西班牙神奇建築之旅的開始,但着實已有不小驚喜。轉個彎,穿條巷子,或走進一扇打開的門洞,都可能有豁然不同的一番風景,像沿路有人跟你微笑,打個友好的招呼一樣,是可遇不可求的天真的開心。

何況,這裏還有古羅馬的城牆。

邊遠地區與帝國命運

沿着古城牆,穿過小街巷,我們來到老城的中心廣場閒逛。我們赫然發現,大批記者聚在那裏,交頭接耳、似乎焦急地等着什麼大新聞,同時,廣場四周的人群中,荷槍實彈的兵士在警惕地巡邏。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我們懶散零碎的旅步,也條件反射般警覺起來。

難道有什麼重大決定要宣布?難道加泰羅尼亞又要鬧獨立?我們知道,這並非玩笑。以巴塞羅那為首府的加泰羅尼亞自治區,獨立運動風起雲湧已有一百年。去年底剛剛舉行的公投,則是高潮之一。公投結果,有八成加泰羅尼亞人投票贊成獨立,但最終,西班牙憲法法院以公投有違憲嫌疑為由擱置了結果。

巴塞羅那,很不西班牙,卻又側映出西班牙歷史的紛繁複雜,本身已成為西班牙傳奇無法割捨的一部分。

加泰羅尼亞民族,語言、種族和文化都不同於馬德里的西班牙。它跟西班牙一起承受進步的恩澤,也跟它一起遭受沉淪的苦楚。在文明開化的兩千年裏,羅馬人、哥特人、阿拉伯人、法國人都曾以征服者的姿態出現,硬性施加文明,強耕盜種。

本來分開散居的族群,在到近代的宗教和種族征戰廝殺中,被強行黏合、統一。這個過程卻更加急促而粗暴,邊緣地區弱小民族的命運,變成不屑一顧的犧牲品。

文明卻在這塊土地上奇蹟般演進,甚至青出於藍,繁衍出鮮豔旖麗的奇花異草(近似於唐文明及西方文明引入日本後的發展),許多古羅馬文明最重要的文學家、哲學家出自西班牙,就是例證之一。而幸運的西班牙,還躲過了西歐保守退化的中世紀,迎來最開明繁榮時期的伊斯蘭王朝統治,成為當時伊斯蘭世界的兩大文化中心之一,那時,連婦女亦可接受正規教育。

於是,文化的岩層就這樣層層累積出炫目的歷史遺跡。

因為航海發現新大陸,掘金拓地,因聯姻而統一的西班牙帝國迅速崛起,雄踞一方,傲視全球,也戲劇性地敲響了歐洲中世紀的喪鐘。本來分開散居的族群,在到近代的宗教和種族征戰廝殺中,被強行黏合、統一。這個過程卻更加急促而粗暴,邊緣地區弱小民族的命運,變成不屑一顧的犧牲品。但帝國耿直虔誠又好鬥自大的性格,黃金鋪成的地氈下,很快就腐爛生蛆,一路跌落衰頹的近代史命運。

塞萬提斯筆下的耽溺騎士夢幻的堂吉訶德形象,是對西班牙帝國命運最好的諷刺,也是最富悲劇性的預言。

撥快地球轉動的人

老城是最早的市中心,如今也是加泰羅尼亞自治區政府所在地。踏進老城,像是闖入一條歷史的深胡同,光線忽明忽暗,道路左右搖擺,但始終見到清晰的輪廓與稜角。歷史照見人性,光榮的進化史和殘暴的爭鬥史交纏輪替,命運如此不平。

晚近才成形的西班牙民族,迅速而長久地陷入螺旋式下降的現代歷史怪圈,也深陷與民族間的歷史恩怨和現實博弈,無法自拔。直到上個世紀後半葉,佛朗哥的右翼極權和平過渡到君主立憲式民主,加泰羅尼亞人才恢復本該屬於自己的自治權。但千年的殖民統治和歷史恩怨,在西班牙這塊土地上,早已凝結成化不開的血債。

一對情侶在巴塞羅那一處自拍。攝:David Ramos/GETTY
一對情侶在巴塞羅那一處自拍。

旅途,不能沒有閱讀。將旅行和歷史結合的遊記,最宜在來回的旅程上讀,有時在休息的咖啡館翻開一兩頁來讀,也會有不同的感受。帶着林達的《西班牙旅行筆記》和簡莫里斯初版於1969年的《西班牙》,一頭紮進歷史的漩渦,一路走來一路讀,也冒起一路的驚嘆。

宗教狂熱、宗教戰爭、君主權鬥、征戰掠奪,幾乎是文明演進的現代困惑的濃縮標本。其中,有一個人特別重要,他幾乎是以一人之力,撥快了地球的轉動。

一個烈日炎炎的下午,我們特意去海邊看那個著名的、高達60米的哥倫布雕像。一條長長的街道,將車輛搬到兩側,而行人走在中間形成主道,一路貫通到海邊的港口,猶如迎接一等貴賓的長地毯。湛藍的天空下,伸手指向遠方的哥倫布,雄壯有力,充滿自信,在他腳下,一個新的、互相連結的世界正在展開。

1493年,哥倫布美洲首航的返程登陸地,就在這個港口。在這裏,他向航行的資助人、剛統一後西班牙的第一位國王斐迪南二世,報告了神奇的探險歷程,西班牙的「黃金時代」就這樣開啟了。經過五百年的輪迴,我們還在他畫的圈圈、他指向的遠方,延伸自由,繁衍後代,全球化的潮汐起起伏伏,喜憂參半,但航行已經開始,就再也不會終結。世界演進的軌跡,徹底不一樣了。

當街焚燒的漫畫雜誌

閒逛了一整天,回酒店稍事消息,到晚上十一點才出門吃東西。想起朋友提過,此時正是巴塞羅那的晚飯時間。果然不出所料,餐吧爆滿,一家三口,四、五朋友圍起一桌,共進晚餐,就是一席開懷的會飲。

我們酒店的斜對面,有家餐廳叫Cu-Cut。第一印象覺得名字爽朗上口,我們就因此坐下。因為用餐吧wifi要登陸餐廳的Facebook,沒想到卻牽引出一段午夜的歷史迷思。

原來,Cu-Cut這名字大有來頭。在餐廳臉書的簡介中,竟然冷靜而詳細道出了這一段依然令巴塞羅那人尷尬、苦痛的歷史。

Cu-Cut是20世紀初巴塞羅那一本非常出名的諷刺漫畫雜誌,它只存活了十年,但在巴塞羅那歷史上卻是標誌性的文化事件,也引發了一系列重要的政治風波。在1902年創辦不久之後,因為極高的藝術性以及贊成加泰羅尼亞獨立的政治傾向,在當時不到50萬人口的巴塞羅那發行量就高達6萬份。這顯然引起了西班牙當局的緊張和關注,雜誌很快遭到干預和騷擾。又因為反軍隊的立場,辦公室一度受到衝擊,雜誌也遭當街焚燒。Cu-Cut鼓吹獨立的激進立場很快引發了巨大政治反彈,西班牙民族主義情緒被迅速喚醒。

如果不了解一個地方的歷史鬱結,其實很難深入理解它的精髓。所謂精髓,通常是在無解的困境中暫求得安身立命的精神和表現。二戰以來,大概從未像21世紀初這樣危機四伏,新舊矛盾累積糾纏,同時衝擊到火山口,許多古老的城市,又一次走在鋼絲上。

沒有法國《查理週刊》那麼幸運,最後Cu-Cut的創辦者無法承受壓力,只能選擇停刊。

如今,雜誌已經停刊一百年,在此後的西班牙內戰、佛朗哥獨裁、君主立憲回歸的歷史進程中,也再沒有機會復刊。但一家小小的餐廳居然取它做名字,並詳細銘記這段歷史,並不是無緣無故的,這小小的行為充滿現實的張力。

在2006、2014年,加泰羅尼亞兩度舉行了獨立公投,結果分別超過七成和八成的人贊成獨立。但事與願違,西班牙不容許這個經濟最發達的第二大城市就這樣獨立出去,哪怕那裏的人民覺得自己的語言、歷史和文化有多麼的不同,哪怕有用民主的方法表達出這是多數人的意願。

如果不了解一個地方的歷史鬱結,其實很難深入理解它的精髓。所謂精髓,通常是在無解的困境中暫求得安身立命的精神和表現。二戰以來,大概從未像21世紀初這樣危機四伏,新舊矛盾累積糾纏,同時衝擊到火山口,許多古老的城市,又一次走在鋼絲上。

套用巴塞羅那建築大師高迪對建築的比喻,歷史從來沒有直線,永遠是各種無可估計的曲線,因為在自然界,你也找不到一條真正的直線。

對於遊客而言,複雜的歷史溶入現實的茶杯,就會變得過分沉重,無力消化。但是,至少對於香港來的旅人,除了欣賞美景、品嚐美食,即使不樂意,眼見這小小半島城市的命運,也許已有太多啟示和思索自然冒起,無可逃避。

(標題為編者所擬,原標題為:相遇在巴塞羅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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