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0年前,巴比倫祭司拿着黏土板,在神壇主持潔淨禮時讀出以巴比倫文夾雜古蘇美爾語寫成的故事:
人類出現前,甚至在太古海洋自陸地退潮以前,造物者Marduk創造了城市。諸神在城市落地生根,視之為心靈美滿的歸屬。Marduk乃造人跟眾神分享城市,城市名叫Eridu。
Eridu真有其城,位於今伊拉克南部。太初神造聚落和城市也許是神話,但歷史學家告訴我們,當逐水草而居的遊牧部族找到合適地想要定居,他們就為自己建成睡房,會堂,起居室。一條村以至一個大城市,皆由是起。
曠日持久的大型群眾運動,常常是觀察城市聚落如何自下而上生長的最佳機會──沒有行政權力主導,沒有商業邏輯影響,2011年的佔領華爾街如是,2014年香港的雨傘運動也如是。
在香港的商業和政治權力核心,79天的時間,街道上曾長出若干個佔領「新村」。這些「村落」裏,有睡覺、吃飯、演講、討論、自修、玩樂、種菜、甚至洗澡的地方,但沒有金錢交易。許多村給自己起了名字,「橙村」便是其中之一。
一年後,31歲的橙頭重返中信大廈停車場外的空地,那是他在佔領時期曾經駐紮的「橙村」。6呎高的橙頭一身嘻哈打扮,自述了「橙村」的興衰與他的想念。
金鐘,橙村
我今年三十出頭,做運輸,駕小型貨車運貨。
純粹因為在金鐘佔領後大量出汗,頭髮又亂,就拿一塊橙色毛巾包住了頭,隨時用來擦身體。人們認得這條毛巾,方便大家照應,因此一路都沒有脫下來。
佔領前我不叫橙頭。純粹因為在金鐘佔領後大量出汗,頭髮又亂,就拿一塊橙色毛巾包住了頭,隨時用來擦身體。人們認得這條毛巾,方便大家照應,因此一路都沒有脫下來。人人就叫我「阿橙」 、「橙頭」這樣。
佔領時我留在金鐘80天,最初兩星期沒有回家,後來隔5天就回家洗澡,帶幾套衣服,有時睡3、4小時再過來。
我不是很熟金鐘,很少來這個地方,但我覺得這是很難得的一個機會,可以跟政府要求真普選,否決人大831決議,錯過了這次可能就再沒這個機會,就決定留在這裏,然後所有上班啊、家裏啊那些事情都拋諸腦後了。
其實一開始完全沒想過要搞一個村。
過往數年開始愈來愈留意政治,七一遊行也會一個人上街。從922罷課已經有留意佔領,一直想過來。但我要到禮拜六下班才能過去,那天是9月27日。跟3、4個朋友一起過來,其實完全不知道要幹什麼。928是假日,所以我留下,同行朋友都走了。
928下午發射催淚彈是我就在中信大廈停車場外,夏愨道一片混亂,我跟着人們撤退往添馬公園。有人說要幫手搬物資,我做運輸,唯一的專長就是搬東西,那就幫手搬東西了。
催淚彈之後民情很大反彈,政府於是冷處理,留在金鐘的人無所事事,那幾天我就在中信天橋下的石壆徘徊。這裏涼快又不會淋雨,很多人留在這裏。老人家要水我們就拿給他,地下多垃圾我們就自發收拾。我整天走來走去,大家都認得我的橙色毛巾,開始認識一班留守者。一兩星期後,我們就鋪了幾張蓆睡覺,朋友用幾個水馬圍起一個角落。當時有個女生叫小雲,無端端說要弄個村,於是找了一面旗寫上「橙村」二字插在這裏,那面旗恰好是橙色的。
「橙村」不是我想到去召集的。起初橙村只有三四人,後來有人帶朋友過來,高峰時有三十幾人。當中十幾個走得較近。最小的當時不足18歲,最老的65歲。
當中有十幾個學生,大都是剛剛中學畢業,其他人各行各業都有。譬如我做運輸,有剪頭髮的,有做攝影的,有做拳館的,有做文職,有中小企老闆。還有一個做金融的在中信大廈上班,他白天買外賣給我們,放工跟我們一起吃晚飯。
其實以前我很少主動認識新朋友,橙村有不同階層行業的人 …… 後來我想,在這裏認識的人之多,差不多是我半生的總和了。
其實以前我很少主動認識新朋友,橙村有不同階層行業的人,如果沒有佔領我一定遇不上他們。橙村以外還有佔領區的其他人。後來我想,在這裏認識的人之多,差不多是我半生的總和了。
但究竟我們一路留在這裏,究竟爭取到些什麼呢?是否有用呢?其實我自己有想過這個問題。
不過我一直對自己講,政府自從放完催淚彈之後,一路冷處理你們,我想這是他們其中一個策略,要令你們心灰意冷,那麼你就要更加頂得住。而且在橙村,我由一個普通自發的市民,無端端變成做防線,就多了一重責任。
當別人還沒走的時候,你也不能走。
村民,防線
三四個水馬攔住,裏面幾塊蓆,自己的背囊丟在那裏,一開始橙村就是這麼簡陋。開始有兩三個帳幕,人多了就有六七個。「橙村」各人又帶朋友過來,有的人要上班,有的人晚上要回家,所以都夠用。
最尷尬就是洗澡。我真的兩星期沒洗,濕毛巾抹身便算。忘了什麼時候開始,一些有心人買了牙膏、牙刷、洗髮水等擺在政總的廁所和立法會底的廁所。於是早晚可以刷牙,後來就去香港公園的體育館沖個涼。
有天灣仔會展珠寶展覽拆場,參展商不要那些枱凳,我們就去搬。還各自帶來iPad,喇叭啊,太陽能燈啊,煙灰缸,畫板,單車。單車就是我們平時巡邏時候代步守防線用的。
對了,我還未說,我們是其中一條「防線」。(編按:防線指佔領者在佔領區的邊界築起的「防禦工事」和互相通報機制。)
在金鐘,那時分成四條防線。紅十字會那邊是一條防線,中環愛丁堡廣場那邊是另一條,但相距太遠,於是我們加入防守,方便照應通報。夜深時不會時有兩三個警察帶著剪刀過來剪索帶拆鐵馬,一剪完我們就去補。有什麼大事發生的時候,警察一定會在周圍布防,我們就去探聽和通報。
橙村的男生紮鐵馬,女生照顧起居飲食。但衛生最難搞,飯盒吃完不丟,汽水喝剩半罐,吵過幾次,清場前都搞還沒搞定。不過比起其他防線來說,橙村幾乎是最融洽了。
橙村有一兩個人可能是別人口中的問題少年,但他們年紀很小,我們一班大哥哥嘗試跟他聊天,問他的成長背景,才發現他爸媽一個月給他兩三萬元零用錢。我聽到都O嘴(註:非常驚訝),我做生做死,每天搬到腰都快斷,才只有一萬多。聽起來好像很爽,但原來他的爸媽經常出差做生意,根本沒人教他,令他很多價值觀都很扭曲。我們不會很嚴肅告訴他甚麼不可以做,但會給他分析,你這麼做可能會有什麼問題出現。
有些人說佔領區有很多廢青、邊青、露宿者,或者社會上被排擠的一群。老實說,的確是有少量。但這些其實都是社會引發的問題。可能某些原因令他家庭不完善,或者成績不好、被人排斥,對他們做人處世影響很大。如果政府各樣措施做好一些,有些人也許不會變成邊青。
清場,延續
清場的早上,我們還在商討該留守到最後還是提前離開,我其實很想留到最後。但那時有傳聞一早已有便衣混入,防線可能在拘捕名單之上。而且我們最老的村民,B婆婆已經65歲,她很火爆,很多事情她會衝到最前,立法會她也想衝,被我們全村十幾個拉住,幾個女生擁着她哭,怕她出事。我們不想老人家受傷,於是30個人一早就走去飲茶,一邊看着電視直播清場,全部人不捨得走,賴在酒樓裏。
耗下去也不是法子,於是各自回家。大約是4點多5點,看著電視機裏鏡頭從高空拍下來,那架車一直「鏟村」,一路清了我們的大帳篷、帳幕……
這些都是我們一點一滴累積回來的,錢雖然不多,但大家都出一分力,建立一個小社區,什麼都有。大家住在一起70幾天了,感情都在,跟屋企沒有分別。那時候一睡醒張開眼睛就看見這班人,說聲「喂,點啊」,然後吃飯、吹水,有突發事件,一班人衝出去幫手。我真的很不捨得。
沖完涼攤在沙發上望著電視機,兩行眼淚就這麼流下來。
跟我同住的外公不認同佔領,他總是嘲諷我:終於回來啦,不用出去佔啦,之類的話。當電視機播着你的村被清場,但家人又在身旁說這種話,真是難受得難以形容。我想我人生最痛的那一下就是那天了,我很記得。
我記得清場後頭兩個月,每天一睡醒就在whatsapp群組裏問大家今天在哪裏見面,延續橙村時光。十幾人無所事事隨便找個地方落腳聊天,就即是問工作情況、家庭、生活,什麼都聊。有時去酒吧、Cafe,甚至回過「橙村」,整班人坐在那裏哭。
我記得清場後頭兩個月,每天一睡醒就在whatsapp群組裏問大家今天在哪裏見面,延續橙村時光。十幾人無所事事隨便找個地方落腳聊天,就即是問工作情況、家庭、生活,什麼都聊。有時去酒吧、Cafe,甚至回過「橙村」,整班人坐在那裏哭。直到沒有地方逗留,或者抵不住睡意才會回家。
當然,清場後,感情多少有點淡掉。那時候大家有共同理念而留在佔領區,但回歸現實,大家始終各有各忙,性格可能合不來,有的人感情深了,也有些淡了。不過橙村比起其他朋友圈子除了合得來,大家更有相同政見,曾經共患難,所以特別珍惜。現在當中最核心的十個人左右,每個星期都會聚會,聊工作與生活。有個女孩前陣子結婚,我們也去觀禮。有女孩參加反水貨運動,我們幾個大人也去保護她。
在烏托邦,桃花依舊
曠工我沒有跟老闆說,佔領完我才回去上班,老闆很好,把位置留給我。那時大家拋開前途、學業、事業、家庭的顧慮留在金鐘,可以的話我真想跟他們這樣生活下去,但其實現實並不容許。
如果用一個詞語形容橙村,我會選烏托邦。
在佔領中,橙村令我堅持下去。人多可以互相照應,起碼我睡醒時有人跟我聊天,交換對運動的意見,那種力量實在大很多。反過來看,如果我一個人留在這裏79天,我真的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恆心。
很多人說佔領失敗,如果你只著眼在一場運動中向政府要求真普選,那麼可能真的失敗。但我覺得佔領成功引起了全香港甚至全世界關注。佔領之後我更加留意政府施政。
我覺得佔領就像NBA 常規賽一樣,只不過是82場裏面的其中一場,這一場輸了,下一場贏回來就好。
這場運動教曉我眼見為實有多重要。運動中有很多謠言,人心惶惶,人們越來越分化,但可能都沒有看清楚到底傳言孰真孰假,那人到底有沒有這樣做過,大家只是以訛傳訛。現在我沒有親眼看到,不會百分百相信。尤其是現在網上有很多不同論述,孰真孰假就要靠自己盡力求證了。
如果有下一場佔領,我想我不會不上班了,去年佔領把我那沒多少的儲蓄花光。最多下次下班立刻飛的回家換衣服過來。盡量啦,完全不出是不可能的,怎麼樣都會出來。
現在其實我盡量都不想回金鐘了。我眼中依舊是佔領時的畫面,橙村的帳篷、帳幕,面孔,所有細節雖然說不出來卻歷歷在目。真是桃花依舊。但928一周年無論如何都要回去。清場後很少見到其他村的人,真想念他們。而且過了一年,大家對運動的心態可能也有轉變,真想聽聽大家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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