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駱以軍:南昌水滸傳

在這個共和國城市峽谷的遮天景觀下,有時人們情感的演義,想像一種關係的建立,還是像《水滸傳》裏,魯智深,宋江,或扈三娘,他們這種胳膊上跑馬的較真。

刊登於 2015-09-14

[霧中風景]如果把我的浮光掠影中國大陸記行,當作一本小集郵冊⋯⋯

有一次,我到南昌一間書店演講。那間書店的老闆娘,如果放在台北溫州街、青田街、師大路、永康街的巷弄文青咖啡屋,完全沒有違和感,白淨像尊瓷觀音,笑起來細眉細眼,但老闆則像梁山泊裏跑出來的某個凶神惡煞。一路是他開車接送,話不多,說不出是哪裏的鄉音(而那口音極硬,有種蠻橫之氣)非常重,時不時打根菸(而那些菸,對我這樣從台灣像飛鳥極短暫降落大陸的「台巴子」,永遠不知道其牌子後面嚇死人的價格),他本人也菸不離口。這對了我的味,感覺很像我們那小島環島公路日夜跑車的貨櫃車司機,只差嘴裏沒嚼口檳榔。

後來才知是這書店的真正老大。失敬失敬。原來白瓷觀音很多年前,是這書店的職員,女大生文青,後來被這老大追求,才把她的文學夢光影移換,慢慢經營成這書店後來的氣質。老大和我聊得投機,說起自己是福建人,年紀愈大,愈吃不慣江西菜。反而有回去你們台灣啊,到台南吃那些米糕、肉粽,啊(吞口水)那才是我從小祖母作菜的口味啊。白瓷觀音老闆娘在後座哀怨的說,嫁給他,慢慢家裏弄吃的,口味也愈來愈像福建人了,吃不太辣,偏重鹹、甜。這時你覺得白瓷觀音老闆娘講話也不那麼文青了,話速變快,像親戚間的聊天。

這讓我有個印象:他們的年紀雖與我相近(老闆可能大我七、八歲,老闆娘可能小我七、八歲),但以個人生命史而言,他們經歷了中國這二十多年由貧驟富的壓縮檔。反而比較像我父母那輩人經歷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台灣。城市快速開發,貨流從各種高速公路送進倉庫,似乎處處都可以聽到銀子蹦響。人也在一種躁動的狀態,吃飯、喝酒、接不完的電話。事實上,以一間書店而言,我在台北的印象,更像帕慕克寫的《純真博物館》:靜態的、存在似乎只為了這城市文明的窸窸聲音和氣味的時光化石岩層。也會有文青安靜站着翻書、挑書。但你更多感受的是一種印象畫派的,櫃台後憂愁的女主人的肖像。那種魔術般的彈珠台裏小鋼珠蹦竄閃耀的流動性消失了。你可能感到一些「物」的靈魂,在更細緻的城市空間裏,擺放到合於它們內容的區位。那肉搏的、雜語的、汗臭的接觸被屏擋開了。

現在只剩一種公路電影,我坐在駕駛座旁,接過他打來的一根根菸,聽他像鴉片煙槍一朵一朵煙花燒出故事,那樣的印象。

老闆感慨的跟我回憶他年輕時吃過的辛苦。自己一人在北京跑通路,「那不是人幹的,那是鬼才幹的來的。北京太大了,我就住那種一個晚上五十塊的招待所,開台爛車,車上全堆的塞的書。喝啊,什麼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得喝。你要喝了,他看你乖乖把所有酒喝下肚子裏,欸,這才開始有生意可以談。身體就是那時候喝壞了。」他還做了一番中國南北各省各種人的酒量和酒品。像在分析美國 NBA 各城市球隊的戰力和球風。碰到哪裏人要灌你酒絕對絕對不能硬拚,找個空隙就溜了吧。會喝死的。還有各式各樣被詐騙的傷疤史。我很後悔當時沒有拿筆記本記下來,現在只剩一種公路電影,我坐在駕駛座旁,接過他打來的一根根菸,聽他像鴉片煙槍一朵一朵煙花燒出故事,那樣的印象。

會有那樣的印象,是因我住宿的大學宿舍,到南昌市區他們書店的這段路,塞車的太厲害了。那幾天他們都熱情的親自駕車來接送,於是形成了一種奇幻的「在途中」的故事時空。其中有個下午,他們把我出版社的小孫載去滕王閣放下,他們再去忙活,約定一個時間再過來接。但這個滕王閣印象,若是連接到羅蘭‧巴特那篇〈艾菲爾鐵塔〉,把觀光客必然登上艾菲爾鐵塔鳥瞰巴黎在塞納河左岸右岸的新城區與舊城區的歷史地層學,一種「城市身世的入族式」,視覺上既是被觀看之物同時也是「看」的高位的二重性。則我們一層樓一層樓爬着那水泥建築已極力撐起江邊軍事要塞的滕王閣,則是一種說不出的共和國各地可見,想把古代中國透過一種內視鏡的腹腔手術,硬生生縫合上的怪誕感。各樓層而上,內在的空間有歷代江西層出的名人壁畫,江西境內各名山之巨型壁畫,從古詩詞冒出的一個永恆幻覺:「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但貼在最頂樓外眺,是一片灰黯、醜怪、邋遢之景,江對岸的所有山稜線,全是遮蔽天際線的大樓樓盤。

「你台灣來的啊?你是我第一個親眼見到的台灣人。」弄得我非常怕羞,覺得自己像祭壇上的神豬。

之後我說我想找個按摩店,因我腰背有老傷,這樣多天從北京一路的活動下來,僵硬疼痛不已。但我對這書店老闆夫婦說了,他們一陣熱情,又和他們的一位女作家朋友說了。我聽他們用南昌話嘰哩咕嚕的討論,約莫是爭辯各自線索當地最好的按摩師傅在哪?我這時開始不安,「不,其實不用了,我只是隨便找一家按一按就行了……」,但插不上話。被這種接待朋友的質樸真心,像浪潮給淹沒。老闆開車載着我,一路在混亂的市區車流裏找地址,他們仍快速像爭吵的對話着,可能仍是在爭辯哪個誰曾說過的哪個按摩師傅才是最好的。這時我恍惚感受到在這個共和國城市峽谷的遮天景觀下,有時人們情感的演義,想像一種關係的建立,還是像《水滸傳》裏,魯智深,宋江,或扈三娘,他們這種胳膊上跑馬的較真。最後我被帶進了一間規模頗大的醫院,他們帶我搭電梯到了中醫部的樓層,感覺是要有關係才能跳過排隊,讓那位院長級的醫師看診。那醫生就像我在電影裏看到的共和國老醫師的形象,儒雅文氣,幫我把脈看舌,問了一些病徵(我,我只是想要按摩啊),之後讓我躺上一張床枱,要我脫去上衣(噢我那胖肚子),幫我從頭、頸、肩、背、腰……怕扎了上百根銀針。並且還燒一盆冒煙的艾草,放在我的脊背上。這整個過程,七八個白衣掛的小護士一旁嘻笑圍觀着。有一個挺漂亮的姑娘還靠過來說: 「你台灣來的啊?你是我第一個親眼見到的台灣人。」弄得我非常怕羞,覺得自己像祭壇上的神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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