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以军:南昌水浒传

在这个共和国城市峡谷的遮天景观下,有时人们情感的演义,想像一种关系的建立,还是像《水浒传》里,鲁智深,宋江,或扈三娘,他们这种胳膊上跑马的较真。
风物

[雾中风景]如果把我的浮光掠影中国大陆记行,当作一本小集邮册……

有一次,我到南昌一间书店演讲。那间书店的老板娘,如果放在台北温州街、青田街、师大路、永康街的巷弄文青咖啡屋,完全没有违和感,白净像尊瓷观音,笑起来细眉细眼,但老板则像梁山泊里跑出来的某个凶神恶煞。一路是他开车接送,话不多,说不出是哪里的乡音(而那口音极硬,有种蛮横之气)非常重,时不时打根烟(而那些烟,对我这样从台湾像飞鸟极短暂降落大陆的“台巴子”,永远不知道其牌子后面吓死人的价格),他本人也烟不离口。这对了我的味,感觉很像我们那小岛环岛公路日夜跑车的货柜车司机,只差嘴里没嚼口槟榔。

后来才知是这书店的真正老大。失敬失敬。原来白瓷观音很多年前,是这书店的职员,女大生文青,后来被这老大追求,才把她的文学梦光影移换,慢慢经营成这书店后来的气质。老大和我聊得投机,说起自己是福建人,年纪愈大,愈吃不惯江西菜。反而有回去你们台湾啊,到台南吃那些米糕、肉粽,啊(吞口水)那才是我从小祖母作菜的口味啊。白瓷观音老板娘在后座哀怨的说,嫁给他,慢慢家里弄吃的,口味也愈来愈像福建人了,吃不太辣,偏重咸、甜。这时你觉得白瓷观音老板娘讲话也不那么文青了,话速变快,像亲戚间的聊天。

这让我有个印象:他们的年纪虽与我相近(老板可能大我七、八岁,老板娘可能小我七、八岁),但以个人生命史而言,他们经历了中国这二十多年由贫骤富的压缩档。反而比较像我父母那辈人经历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台湾。城市快速开发,货流从各种高速公路送进仓库,似乎处处都可以听到银子蹦响。人也在一种躁动的状态,吃饭、喝酒、接不完的电话。事实上,以一间书店而言,我在台北的印象,更像帕慕克写的《纯真博物馆》:静态的、存在似乎只为了这城市文明的窸窸声音和气味的时光化石岩层。也会有文青安静站着翻书、挑书。但你更多感受的是一种印象画派的,柜台后忧愁的女主人的肖像。那种魔术般的弹珠台里小钢珠蹦窜闪耀的流动性消失了。你可能感到一些“物”的灵魂,在更细致的城市空间里,摆放到合于它们内容的区位。那肉搏的、杂语的、汗臭的接触被屏挡开了。

现在只剩一种公路电影,我坐在驾驶座旁,接过他打来的一根根烟,听他像鸦片烟枪一朵一朵烟花烧出故事,那样的印象。

老板感慨的跟我回忆他年轻时吃过的辛苦。自己一人在北京跑通路,“那不是人干的,那是鬼才干的来的。北京太大了,我就住那种一个晚上五十块的招待所,开台烂车,车上全堆的塞的书。喝啊,什么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得喝。你要喝了,他看你乖乖把所有酒喝下肚子里,欸,这才开始有生意可以谈。身体就是那时候喝坏了。”他还做了一番中国南北各省各种人的酒量和酒品。像在分析美国 NBA 各城市球队的战力和球风。碰到哪里人要灌你酒绝对绝对不能硬拚,找个空隙就溜了吧。会喝死的。还有各式各样被诈骗的伤疤史。我很后悔当时没有拿笔记本记下来,现在只剩一种公路电影,我坐在驾驶座旁,接过他打来的一根根烟,听他像鸦片烟枪一朵一朵烟花烧出故事,那样的印象。

会有那样的印象,是因我住宿的大学宿舍,到南昌市区他们书店的这段路,塞车的太厉害了。那几天他们都热情的亲自驾车来接送,于是形成了一种奇幻的“在途中”的故事时空。其中有个下午,他们把我出版社的小孙载去滕王阁放下,他们再去忙活,约定一个时间再过来接。但这个滕王阁印象,若是连接到罗兰‧巴特那篇〈艾菲尔铁塔〉,把观光客必然登上艾菲尔铁塔鸟瞰巴黎在塞纳河左岸右岸的新城区与旧城区的历史地层学,一种“城市身世的入族式”,视觉上既是被观看之物同时也是“看”的高位的二重性。则我们一层楼一层楼爬着那水泥建筑已极力撑起江边军事要塞的滕王阁,则是一种说不出的共和国各地可见,想把古代中国透过一种内视镜的腹腔手术,硬生生缝合上的怪诞感。各楼层而上,内在的空间有历代江西层出的名人壁画,江西境内各名山之巨型壁画,从古诗词冒出的一个永恒幻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但贴在最顶楼外眺,是一片灰黯、丑怪、邋遢之景,江对岸的所有山棱线,全是遮蔽天际线的大楼楼盘。

”你台湾来的啊?你是我第一个亲眼见到的台湾人。”弄得我非常怕羞,觉得自己像祭坛上的神猪。

之后我说我想找个按摩店,因我腰背有老伤,这样多天从北京一路的活动下来,僵硬疼痛不已。但我对这书店老板夫妇说了,他们一阵热情,又和他们的一位女作家朋友说了。我听他们用南昌话叽哩咕噜的讨论,约莫是争辩各自线索当地最好的按摩师傅在哪?我这时开始不安,”不,其实不用了,我只是随便找一家按一按就行了……”,但插不上话。被这种接待朋友的质朴真心,像浪潮给淹没。老板开车载着我,一路在混乱的市区车流里找地址,他们仍快速像争吵的对话着,可能仍是在争辩哪个谁曾说过的哪个按摩师傅才是最好的。这时我恍惚感受到在这个共和国城市峡谷的遮天景观下,有时人们情感的演义,想像一种关系的建立,还是像《水浒传》里,鲁智深,宋江,或扈三娘,他们这种胳膊上跑马的较真。最后我被带进了一间规模颇大的医院,他们带我搭电梯到了中医部的楼层,感觉是要有关系才能跳过排队,让那位院长级的医师看诊。那医生就像我在电影里看到的共和国老医师的形象,儒雅文气,帮我把脉看舌,问了一些病征(我,我只是想要按摩啊),之后让我躺上一张床台,要我脱去上衣(噢我那胖肚子),帮我从头、颈、肩、背、腰……怕扎了上百根银针。并且还烧一盆冒烟的艾草,放在我的脊背上。这整个过程,七八个白衣挂的小护士一旁嘻笑围观着。有一个挺漂亮的姑娘还靠过来说:”你台湾来的啊?你是我第一个亲眼见到的台湾人。”弄得我非常怕羞,觉得自己像祭坛上的神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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