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月光之城

Z 的手上,流通着一本香港傳來的《閣樓》雜誌,還有關於六四事件的一份內部資料。這兩份材料,猶如月光之城的最高機密,城之憲法。

刊登於 2015-09-11

[天光前告白]生命中那些不可捉摸、不停變幻的形而上或下的情感與性感。

插圖由 Wilson Tsang 繪製
插圖由 Wilson Tsang 繪製

生命的流動,是不斷克服害羞。到了成人的年紀,我們很多人卻依然無比害羞。那是因為,生命中出現的那些男孩、女孩,仍未得到應有的書寫。

書寫,是我唯一的記憶。一個字一個字,一絲一絲流淌過的意識,等待着,連結生命高低起伏的那股延續的力量。

我慶幸自己遇到過一些美好的人,也遺憾他們匆匆而過,任時光摧殘也無法再回過頭重拾那最初的真摯。以為,曾經奮力殘殺自己青春,然後過濾、改造自己記憶的最可怕的敵人,是時間。可是,記憶的黑洞,留存着所有光源的信息,原來並不消失,而是通往另一個宇宙。沒有比霍金的這個最新發現,更美好的知識了。

跌跌撞撞的高中生涯,無時無刻不在求生。整整三年,灌輸式的強制記憶,以偏門奇巧為樂的考試,儼如青春的鬥獸場。你根本無力報復,周圍的世界,都是幫兇。以窒息青春為榮的高級寄宿學校,猶如哈利波特的魔法學校,殘酷的知識、魔法的手段,我覺得沒有比這更殘忍的悲劇了。

殘酷之中乍現的一些美的光亮,成了人生中頑強而無法命名的神明。

寄宿學校晚間的9點45分,準時熄燈。夜的世界,屬於這群鄉下來的成績頂級的學生。他們跟城裏的學生,猶如月光與陽光的分別一樣。

不會電腦、不懂文藝、穿著老土的鄉下仔,老師在課堂上用最尖刻的言詞和最藐視的表情對付。我們只能暗下決心,以成績報復。沒想到,這正中圈套。因為,摸底考試的題目,完全是順着城裏學生的邏輯、依照城裏的初中課程大綱設計。城鄉之首戰,以鄉下仔的全軍覆沒告終。一片哀嚎,也只能罵娘了事。

記憶的黑洞,留存着所有光源的信息,原來並不消失,而是通往另一個宇宙。沒有比霍金的這個最新發現,更美好的知識了。

但一旦回到宿舍的月光之城,猶如回到自己的領地,雖然這裏有另外的惡主共存。

舍監,是個四十多歲、教學不得志的男老師,他樂於把自己當成獄監。每天晚上9點45分後,他像幽靈一樣,拿着手電筒逐層查房,檢查每張床上是否躺着人。

第二天早上5點半,燈亮通明,宿舍中庭的大喇叭開始播放運動進行曲。短短15分鐘之後,舍監又逐層趕人去操場晨跑。在腳步蹬起的滿天飛塵的半個小時晨跑裏,他還要負責逐個班級記點人數,然後在小黑板上公布缺席人數,以示警告。當然,所有人都去上課後,他像檢查牢房一樣,盡責查看每間宿舍,有無褶被收拾床鋪,是否有做衛生,照樣在小黑板上公布名單。小黑板,是舍監的主權宣示發布會。

奪回領地的主導權的戰鬥,只能巧妙進行。暗夜中,串門、宵夜、健身、補習、抽煙,一切如常,只是每個宿舍12個人,需要一個負責看守。

只有一個人可以免去這些規訓與懲罰。他是 Z。據說他買通了舍監,手段至今是個謎。小個子身材,敏捷聰明有才氣,頭髮齊耳,帶着黑框眼鏡,嘴唇紅而厚,他的眼神卻總是憤世嫉俗,不可一世。只有 Z,可以在熄燈後,在樓梯口小閣樓的房間,看書、抽煙,形如古惑仔。他是讓老師頭疼、舍監也避讓三舍的壞分子,但很快,他成了大家的偶像。

男生宿舍,準確說,在 Z 的手上,流通着一本香港傳來的《閣樓》雜誌,還有關於六四事件的一份內部資料。這兩份材料,猶如月光之城的最高機密,城之憲法。

只有被 Z 看得上眼的人,才有資格享受這兩份最能催發荷爾蒙的烈藥。

但我並不認識 Z,既不是同班,在宿舍走廊偶爾迎面撞見,也決不敢打招呼。可最後我還是看到了這兩份寶貝。這全要感謝 H,我的同班摯友。

教室風雲再黑暗慘烈,月光之城總是另一個平靜的世界。我在那裏,休養生息,不至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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