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米蘭世博會今年五月開始,還有一個多月就將落幕。本屆世博的主題是食物,「滋養地球,生命能源」,圍繞農業、糧食、食物的未來而發揮。有趣的是,當許多國家在人類食品與地球危機的問題上提出未來解決方案時,中國館卻仍然停留在大舉彰顯國力的層次。此外,中國三個展館的建築及陳設在國內,一方面得到官方媒體的吹捧,另一方面受到民間的質疑。
我們的記者走訪米蘭世博,之後又在國內展開訪問,通過中國國家館設計項目負責人、中國企業聯合館總建築師以及建築評論家、及各種知情人士的話語,我們逐漸拆解開世博中國館之所以如此的背後種種謎團。世界眼中的土豪國度、企業蜂擁而上、文革體制遺留、與國際標準的脫軌⋯⋯凡此世相,用來透視一國之情態與人心,多少令人唏噓之處。
「如果這個館完不了,我就從學院辭職。」
2014年下半年,蘇丹就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是2015年米蘭世博會中國國家館設計項目負責人,現任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副院長。
這一屆世博會,是1949年以來中國第一次以海外自建館的形式亮相。中國投入了三所場館(中國國家館、中國企業聯合館、萬科館),總體規模佔148個參展國家和國際組織之首。儘管所有國家場館都進展緩慢、米蘭世博會曾一度面臨不能如期開館的質疑,但其他人都不會比蘇丹更「壓力山大(編按:大陸網路流行語,取英文譯名亞歷山大諧音,意指壓力像山一樣大)」──在中國,這是政治問題。
世博會在中國可以特事特辦,所有政府部門圍繞世博一個中心服務,一切民生社稷都為世博讓道,在歐洲就行不通了,比如「搶工」。
兩個意大利人幹活,六個中國人看着
根據當地勞工法規定,因為沒有勞工許可證,中國工人不能動手幹活──但施工單位已經把大批的中國工人發往米蘭了。蘇丹記得中國館修建時,最高紀錄是「兩個意大利人幹活,六個中國人圍着看,就是不讓中國人動手,釘個釘子都不行」。那時已經2015年4月中旬,世博會快開門了。中國人趁着每天只工作八小時的意大利人晚上睡覺去了,跑去他們的地盤上徹夜搶工,把一些架子焊好了。第二天,意大利工人上班一來,發現中國人的施工不符合意大利的技術要求,又把焊好的管子全部拆掉了。再偷偷幹活,意大利移民局就要去中國工人的宿舍找麻煩了。
歷來擅長於火箭般建築速度的中國,遇上慢吞吞「打太極」的發達國家意大利,滿心滿腹堵得慌(編按:大陸北方方言慣用語,心情鬱結不暢快)。
眼看四月下旬,中國館的土建和幕牆還沒有完成,做屋頂的、室內施工的、做展覽的全交織在一起。意大利好歹為中國人施工鬆了一條口子(編按:通融,放鬆要求)。結果一天,倫巴底地區的衛生官員來中國館的工地上視察,發現現場防火安全不符合規範,勒令中國館停工一天。監理方、業主單位都急得夠嗆,正忙着四處疏通關係,場內一團漿糊(編按:一片混亂)。蘇丹頭疼不已,走出中國館大門,發現當地警察正朝着一整條路上全世界湧來的亂停車,開開心心地抄罰單呢。
米蘭之行伊始,一位英國朋友獲知主辦方為意大利後,叮囑她:Good Luck !事後她才明白過來,此行類似於「一個痞子遇上了另一個痞子」。
不光中國場館的設計到施工,包括中國的食品安全,也面臨大面積的「水土不服」。
侯文倩(化名),80後,是2015年米蘭世博會里某中國企業的籌備人員。米蘭之行伊始,一位英國朋友獲知主辦方為意大利後,叮囑她:Good Luck !事後她才明白過來,此行類似於「一個痞子遇上了另一個痞子」。
「我們覺得食品只要生產出來,安全基本達標就可以賣了。歐盟是世界上食品衛生標準最高的地方,需要通過 HACCP 認證,食物的原料採購、加工到消費都必須具有可追溯性,不遵守就會觸犯法律,」侯文倩對端傳媒記者說,「還是國內一直重視不夠吧。」
但意大利的組織方從不告訴她應該怎麼做,而是讓她自己碰壁,回頭再說:我們的規章制度在這裏,你得自覺遵守啊!碰完一鼻子灰後,侯文倩開始研究意大利食品相關的規章規則──總共有幾百份文件,隨便一點就是幾百頁。
「歐美國家還好,行業標準相對接近,亞洲非洲的國家很多特別抓瞎。臨到最後我們開大會,好多小國家都想罵人了。」侯文倩說道。
而作為最早一家申請參加米蘭世博會、並獨立建館的企業館,中國房地產商萬科集團在一早便領略了意大利的「風土人情」。由於報名早,萬科特地挑了主幹道旁臨湖的一塊地。企業方甚滿意,為此付出了300萬歐元的租金。但萬科企業館一位負責人沒有料到的是,開館前,在湖岸與萬科館之間,又多出了兩個木頭菠蘿一樣的建築租給了當地的農業協會,擋住了萬科館的一線湖景,這完全在規劃之外。萬科因此投訴到世博會組委會,未果。萬科表示:我們是幹地產開發的都不幹這種事!意大利官方回答:誰讓你們沒有在合同上約定?
從總包方到業主方都選擇了「斷臂」──「實際上很殘酷,搶工的時候就放棄了後期的展覽」。
不過,由於萬科集團早前有過海外開發和項目管理的經驗,在磕磕碰碰的同伴面前,進展還算順利,在4月1號,萬科館的建築和展覽都已完成,在整個世博園區竣工的場館中進度第一。
而此時,蘇丹正面臨火燒眉毛的時刻。建築必須首先完成,這便佔去了工作重心的70%,面對布置展廳的最後環節,從總包方到業主方都選擇了「斷臂」──「實際上很殘酷,搶工的時候就放棄了後期的展覽」。
2015年4月16日,意大利安莎社發出通訊:中國的三個場館主體落成,是整個世博園區率先完工的三個場館。
展館陳列,金主們說了算
2015年5月1日,在意大利人一改閒散作風、戰鬥力幾何倍增長的最後突擊後,2015年米蘭世博會如期開張。
中國國家館的主題是「希望的田野 生命的源泉」。主題的前半段讓中國人聯想起國家主席習近平妻子彭麗媛在20世紀年代唱紅的那首歌──《在希望的田野上》。場館以「天、地、人、和」為核心概念貫穿其間,盡可能羅列着「以展示中國從古至今的農業文明和飲食文化」。不過6月8日在舉辦的中國國家館館日,「作為中國國家館全球合作夥伴中的唯一乳企」,伊利集團隆重推出的金典牛奶亮相國家館入園處,兩米高的伊利宣傳畫上,歌手王菲的頭頂上大字寫着:100%來自歐洲。
萬科館的主題是「食堂」。「一個開發商,跑到一個以吃為主題的盛會上,就只好報『食堂』了,」負責人對端傳媒記者表示,「我們希望以特別平民的小視角去講一個很片段、很生動的主題。」
萬科館全盤國際化操作,主創團隊建築師聘用的是紐約世貿中心重建的首席規劃師 Daniel Libeskind ,展陳設計選用國際中型設計公司 RAA 。為此,萬科集團豪擲預算兩億人民幣,儘管其面積僅佔中國館的 1/4 ,造價卻在同一量級。
如果說主打藥業的天力士還能和食物主題沾上邊兒,中國航天、中國海運、寶鋼集團的出現則徹底和食物不搭界了。
在 RAA 所營造的「多媒體森林」裏,200張綁定在竹竿上的屏幕講述了萬科社區中普通居民的生活片斷。場館從外到裏都相當炫酷,但也有中國觀眾表示:「不明覺厲(編按:大陸網路用語,不明白具體情況,但覺得很厲害)」。
中國企業聯合館裏,那迎面一個接一個夾道歡迎你的,是五糧液、中國南車集團、中國航天、上海紡織等一系列企業的排列組合。如果說主打藥業的天力士還能和食物主題沾上邊兒,中國航天、中國海運、寶鋼集團的出現則徹底和食物不搭界了。
「別說那些國家軍工企業了,單五糧液、上海紡織,每一個也都是百億量級,擁有足以撼動世界的資本,但它們湊在一塊兒的時候,對不起,這裏看起來就像個百貨商場,連上個世紀90年代的展示水平都沒有達到,」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中國策展人認為。
以色列人友文 ( Yuval Golan) 在海南經營着一家創意商業諮詢公司,對於中國企業聯合館的營銷方式,他表示:「東西方的銷售策略差異很大,西方顧客喜歡體驗式和講故事的營銷,但在中國,賣東西的方式相當直接。」
根據中國企業聯合館在2014年初公布的展廳宣傳片,這個主題為「中國種子」的場館裏,不僅在建築風格上保持了「種子瞬間萌芽的狀態,模仿生命本源雙螺旋 DNA 幻化為坡道空間」,內部的展陳也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入口處是一個種子多樣性展示櫥窗,內部以白色為主體的未來感炫酷空間裏,也有滿牆的螢幕播放着人類保護種子糧食為主題的短片,看起來精美又渾然一體;但在世博會現場,除了場館建築保留了原有計劃,內部完全天翻地覆:說好的「種子」們杳無音訊,商界巨頭濟濟一堂。
伊利集團隆重推出的金典牛奶亮相國家館入園處,兩米高的伊利宣傳畫上,歌手王菲的頭頂上大字寫着:100%來自歐洲。
「我們只管建築和展館設計,策展是其他公司在做,後期我們沒有參與,變化比較大,」作為中國企業聯合館的總建築師,任力之對端傳媒記者說道,「實際上展示做得好不好,對於一個館的成功不成功實在太重要了,裏邊的東西一定要整合,內外都一樣,在一個線索底下思考問題更合適。」
任力之沒有對「中國種子」的展館內部作出更多評價。「 就我的猜測,中企館受到經濟牽扯比較多,企業有投資,它們有很強的話語權,」這位同濟大學建築設計研究院副院長謹慎地表示。
「世博會在我看來就是商業,誰來出錢,誰就能面向世界。它已經成為企業與企業之間誰更願意花錢的一個比賽了。」一位與世博會有過合作的知情人士表示,這是他在米蘭的第五年,常組織音樂、藝術類國際間交流活動。這屆世博,當他找上中國企業聯合館的負責人,提出自己可以安排一些文化活動、為企業館注入文化色彩時,對方的反應是:我們很感興趣,有贊助就行,一天四五十萬吧。「他根本沒有跟我談活動的形式、內容,他也不管誰來,」這位知情人士感覺對方對文化不大感冒,便不再張羅此事。
「中國現在已經符號化了,它是用錢鋪起來的一個金錢帝國,」上述知情人士說,「不過意大利人也拜金,以前他們對中國不屑一顧,現在很多人開始學習漢語,藝術家和一線的歌手都特別想去中國辦展、演出。」
「中國現在已經符號化了,它是用錢鋪起來的一個金錢帝國,」
來自相關數據表示,在富起來的中國,約有200家企業和19個省區市參加了本屆世博展。某種意義上說,這些機構在參與世博會的同時,也在「肢解」它──國家方面請來的大腕如朗朗和譚盾等,尚能保證國家形象的品質。而金主們給錢上台的表現,便完全取決於各地區一把手和各企業老總的審美情趣了。
有時,中國館門前莫名其妙擺着來自湖南某市的多個海報易拉架,一五一十曬着當地的市情介紹、交通地圖和土特產。有時某企業做宣傳,一群中國大媽在中企館門口跳起了廣場舞,神曲《小蘋果》響聲震天。
而作為贊助方的參展企業和地區,「出口轉內銷」後自然碩果纍纍。比如曾經捲入毒奶粉事件的伊利集團在國家館館日的第二天,火速在多家重量級黨媒上發表了通稿,稱「獲得了官方高規格禮遇」,「發出乳業創新最強音」,「贏得了全球消費者的一致好評」。
「一個大國是不是要背負這麼沉重的包袱去表達?」
8月4日,擁有逾千萬粉絲的出版人洪晃發了一條微博:「朋友說,讓設計米蘭世博中國館的人站出來,保證不打死他。說實話,這人肯定錢賺足了,但是這中國館真跌範兒。」
不過清華美院在中國館的項目中,從建築到展覽收取的設計費為340萬元人民幣,有業內人士估計,「連成本都不夠」。
「設計沒有權力去決定內容,主題是官方確定的,館內設置一直是被牽着走的,」蘇丹向端傳媒記者表示,清華的設計團隊曾「強烈地爭取過」,但沒有效果。
「最可笑同時也是最大的問題在於,給中國世博會牽頭的,不是文化部,不是建設部,而是『中國國際貿易促進委員會』(簡稱貿促會),它的發言權非常大。 這是文革時期遺留的框架,當時所有對外商業活動都由貿促會負責,但世博會是一個代表國家最高水準的展覽盛會,而不是一場搞經濟的商品交易會。」日本當代華裔藝術家、建築與藝術評論家方振寧對端傳媒記者表示。
最可笑同時也是最大的問題在於,給中國世博會牽頭的,不是文化部,不時建設部,而是『中國國際貿易促進委員會』(簡稱貿促會),它的發言權非常大。 這是文革時期遺留的框架。
出於中共新一任領導班子「節儉辦會」的方針,這一屆世博國家館的建設採用由貿促會牽頭、募集社會資金的形式,國家共撥款不到1.2億人民幣──而2010年上海世博會的投入,連帶配套工程共計4000億──預算還是按中國國情做的,不是國際市場的採購價格,「這個價在歐洲就只能做經濟適用房,連大白都刷不了,」蘇丹說。
一方面,蘇丹所帶領的清華美院設計團隊需要時時「腦筋急轉彎」,要在經費、主辦方需求、國家立場和個人理想間尋求平衡點;另一方面,他們又往往陷入貿促會、各省各市各機構等等甲方的圍困之中,「這麼多地區,哪個地方出了錢,就有它的訴求,四川有四川的要求,上海有上海的要求,湖南有湖南的特點,不知道最後誰作主。」
一個設計師往往會被來自四面八方的修改意見輪番碾壓,再回到總負責的貿促會溝通。心力交瘁──這是籌備米蘭世博會一兩年以後,清華設計師們的集體記憶。「有人倒下了,住進醫院,最後家長都不接我電話了,就說:『我們的孩子不能再受你們折磨。』還有設計師一個人面對十幾個機構苦苦掙扎,崩潰了,任何時候嘴唇都是白的,」蘇丹說道。
於是最終,在「希望的田野」上,觀眾們看到了北京先農壇、山東《齊民要術》、雲南哈尼梯田、湖南雜交水稻、江蘇永聯村、福建茶葉……「世博這艘船,不堪重負,」作為項目負責人,蘇丹在思考,「一個大國是不是要背負這麼沉重的包袱去表達?」
方振寧曾參觀過四屆世博會,他對蘇丹表示,「這是多少年來最漂亮的中國國家館」。方早前對中國館近年在海外亮相的記憶是──2000年漢諾威世博,中國沒有自建館,而是在指定的屋子裏做文章,中國人便直接繞場館一圈圍了塊布,非常簡陋。2005年愛知世博會是由一家裝修公司負責,裏面空空蕩蕩。「中國現在開始任用建築師來建設場館,已經很不錯了,」方振寧說道。
一個設計師往往會被來自四面八方的修改意見輪番碾壓,再回到總負責的貿促會溝通。心力交瘁──這是籌備米蘭世博會一兩年以後,清華設計師們的集體記憶。
因「斷腕」得以順利完工的建築主體,蘇丹給出了95分的高分。儘管民間不少吐槽(編按:帶有調侃意味的感慨或質疑),將中國館太虛幻境般的效果圖與現實種種作比較,稱之為「買家秀」,但在建築的專業領域,這項技術語言主導、參數化設計的大屋頂,被意大利媒體認為「是本次世博會上結構最為複雜的屋頂」。
「屋頂結構比較特別,中國傳統的木結構為榫卯,這次是採用參數化設計,利用計算機來切割排列木結構,在中國當代建築裏,這樣複雜的技術是沒有過的,今後可以應用到更多的建築實踐裏。」方振寧表示。
也有中國建築師評價:「它像不像傳統中四平八穩的非常嚴肅的中國?這是一個態度很放鬆的、很開放的房子了,它傳達出的基本姿態,已經是非常大的進步了。」
中國國家館落成那天,蘇丹去德國館喝了兩紮啤酒,整個人放鬆下來。那位總是嘴唇慘白的老師發送了一條朋友圈:告別了世博,感覺畫畫兒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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