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走進廚房問她,你說你祖父在蘭桂坊經營花檔?她一手叉腰一手提小壺朝擱在杯口上的濾紙澆水,沒看他一眼,答,是的。他續問,後來呢?她靜候水珠慢慢滴落杯底,再澆水。她一邊澆水畫圈一邊說,後來爸爸把花店結束,將鋪址賣了,買了兩間小房子,他不再工作,就等着把小房子賣掉,又買進三間房子,三間房子我們一間也沒住過,爸爸又把它們賣出去了,買回來更多的房子,爸爸的房子生長得比鮮花茂盛,他不停收割。這房子不是偷來的不是包養我的男人讓我住的,是爸爸送我的,21歲的生日禮物,不過改天樓價漲到一個讓他心動的地步,他還是會把這賣掉。她切了兩片檸檬放進剛做好的手沖埃塞俄比亞咖啡裏,端到他面前,再補一句,你還有什麼問題?語調始終平和。
他呷一口咖啡,其中有苦澀與憂鬱,同時讓他清醒過來。
1 那餃子店果然是她開的。
不過,就跟這手沖咖啡一樣,她不見得喜愛,更談不上心得,姿勢是正確的,能騙一下門外漢。每逢她要開店,就會找來相關的師傅,給自己上課。這大概是整樁事情中她覺得最好玩的部分。那時候她追看日本漫畫,想要擁有書裏提到的那種有地方風味的小吃店。剛巧爸爸手上有些空置的小鋪址,就讓她玩玩。「玩玩」是她爸爸的用語。她找來師傅學做麵條和包餃子,她知道不必每天站在那邊做,但一定要懂做法。再找來幾個帶東北鄉音的夥計和廚子,她跟他們混了好些日子,學會幾句東北腔的日常用語,然後大家都願意相信這就是家傳的小店。
她說,他們輕易捨棄家傳,回頭仍要消費家傳。他不喜歡她這種世故,已能預見她日後的刻薄。
錢賺錢。她爸爸沒意見,反正他也不是勤勞工作的人。種房子的人靠的是運氣,當然他們會堅持那叫「眼光」。
包餃子合格之後她就對小店生厭了,只是它一直在賺錢,就像那些韻律玩具,碰了一顆鋼珠之後,它就自動操作下去。錢賺錢。她爸爸沒意見,反正他也不是勤勞工作的人。種房子的人靠的是運氣,當然他們會堅持那叫「眼光」。
她又開過咖啡店、手製糖果店,都蝕錢,最賺錢的是雪茄店和紅酒店。
1 有一天,她發現自己非常嚮往有同事作伴,跟他們一塊去吃午飯,說上司、老闆的壞話,開小差溜到樓下街角抽煙……。
於是她穿上套裝、高跟鞋到律師事務所去當接待員。
她連中學畢業證書都沒到手。她之前經營過一爿小小的古董首飾店,是爸爸丟給她的,她懷疑本來是爸爸送給情婦的禮物。其中一個長期顧客是律師,她給這律師打折,律師以為她是店員,知道她想轉工,就幫忙讓她到事務所裏來上班。
曾經遇上爸爸來簽約。爸爸不懂反應,瞪着她,她也回瞪他,上司剛好看見,她馬上給開除。可見爸爸真是大客。當天下午她就被同一棟大樓裏的另一所律師事務所聘用,她在電梯裏早就跟每一戶混熟。她說,我人緣好。
她好像想幹什麼都可以。
1 他心裏有數,問,目前為止你幹得最久的工作是什麼?她答,就是在律師事務所裏當接待員,十個月。很得意洋洋的樣子。
他幾乎要羨慕她了。
被黑洞吞噬的人會慢慢失去心跳,只是他們吃喝拉睡如故,並不自知。
然後,她說,其實我不知道我真正想要幹的是什麼。所有事情,只要我願意,我都可以做,開店、打工,或,只是去玩,用他們的說法,遊歷。我都可以,我什麼都可以。但我不知道我應該幹什麼。我可以去任何地方,逗留或離開,也可以什麼地方都不去……。
果然。
1 他打量房子,沒多餘家具。騰芳說,她準備隨時要搬走,爸爸看準價錢,就會把房子賣掉,再給我另一個單位,我沒所謂。房子裏只有用品,沒擺設,將陋就簡,凌亂散漫,人的溫潤沒一絲能滲進這空間裏來。老派人看着這房子會說,家徒四壁。她住得寒酸。人們居然稱這樣的房子為豪宅。他聽着聽着,明白她為什麼明擺着一所幾百萬的房子,偏要在他的破房子借宿。她其實是呆在什麼地方都無所謂了。
她炫耀她的來去自如,他打斷她,不讓她說下去;其實是不讓她掉下去。
可以去任何地方,也可以任何地方都不去──其實就是任何地方都不需要你的存在──這種感悟會打開一道肉眼不見的門,門通黑洞。
被黑洞吞噬的人會慢慢失去心跳,只是他們吃喝拉睡如故,並不自知。
他洞悉這一切,因為他曾到過那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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