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駱以軍:深圳落難與河南司機

是不是,你們台灣人就大驚小怪,這種事咱們這兒天天發生啊。

刊登於 2015-08-27

[霧中風景]如果把我的浮光掠影中國大陸記行,當作一本小集郵冊⋯⋯

那時,我已走到桃園機場劃位櫃台(我已不記得是南方航空,或是華航。事實上這幾年的印象,通常是同一航班,台灣的航空公司和大陸的航空公司對飛。旅客們通常渾渾噩噩,穿透夢境般的閘口,上了窄小的飛機艙內,才由空姐的口音、氣質、飛機上的報紙、餐飲,非常硬調的確定這是在不同國度的管轄空間裏),那個櫃姐告訴我,我的台胞證只剩不到三個月期限,根據大陸民航法,他們不會讓我進關。

「啊?怎麼會?」我反應不過來,試着哀求她,但她似乎很有經驗,告訴我不是航空公司不讓我飛,他們之前有很多台灣旅客都是這樣,人都飛到了廣州,硬是不給進關,只好原機再飛回來。她說這兩年他們那規定很嚴,有些城市可能比較鬆,譬如北京、上海、深圳,旅客流量大,他們或比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你飛廣州,廣州機場特別嚴。

她甜美的對我笑了笑,表示愛莫能助。這時我慌忙打簡訊給廣州那邀我去的書店聯絡人,把情況說了。老實說,這些年你面對中國,如果是和官衙門打交道,那像是一萬倍的卡夫卡的《城堡》,你總會被那高牆大標語,臉部線條剛硬的軍警制服給噤住;但錢幣的另一面,你認識的當地人,他們總氣定神閒,告訴你總有辦法搞定;最後也許他們也並沒真的搞定什麼,但那或是一種「態度」,一定在那唬外行人的面板下,藏着細微而無定則的線路,遇到事兒一定要把那各種人際關係、各種關於規定的接縫漏洞都跑一輪。總之跑了一輪,威嚇求情辯理找對方上頭,真或不行,那時再認。

廣州那邊的女孩,打電話來穩住我,說她再問問那邊的海關。這整個過程我就不贅述了,總之電話一來一往(我始終在桃園機場的航廈大廳),最後她告訴我一個變通的方式:我立刻到航空公司的櫃台改票,恰好兩個小時後有一班飛深圳的,而深圳海關對於這種台胞證三個月內將過期的,有一補助方式,就是你還要附上中華民國的身份證,寫一份切結書,則可以通關。這整條線路不通再重焊一條較細的輔翼式錫線的「大人眼皮下行走」,對我有一種科幻片的刺激。然後她已和深圳一位司機聯絡好了,我降落深圳出關後,找這個車牌(也有手機號碼)的X先生,他會載我走高速公路到廣州,約兩小時車程。

老實說,這些年你面對中國,如果是和官衙門打交道,那像是一萬倍的卡夫卡的《城堡》。

這真的很妙。

我在深圳出關,終於搭上那師傅的車,已是晚上九點多了(那班飛機且在桃園機場誤點遲飛一個小時)。而那兩個多小時的路途,很像深海的潛艇航行,非常安靜,只有儀表板搖曳的藍光,和車內播放的竟然是蕭邦。我記得那是十二月的寒冬,北京的朋友說他們那兒零下三、四度啦,提醒我一定要帶件秋褲,大衣也要穿厚些的(因我之後又要去北京)。然深圳仍像盛夏夜晚。

後來我和那駕駛師傅攀談起來。他是河南人,和老婆一起在深圳打拚了十來年了。小孩也沒一起,放河南老家他爸媽家。因為可能快到年關,話題就聊起春運,那整個中國各種交通的超現實場面。於是我跟他聊起《埠陽五百里》這部電影,他說真就是那樣,到了春運,真是什麼怪把式都出來。但這種事每天都有,把它去拍成個電影,這也太……我說那好像是個台灣導演拍的。他拍一下後腦杓,說是不是,你們台灣人就大驚小怪,這種事咱們這兒天天發生啊。你看《人在囧途》那說的是不是?然後他說起每次回河南,啊那真是每天,每餐都在吃,喝酒。整個村子,每家,全都弄大桌菜,拉你啊,上他家吃,喝。說不去他真的會跟你翻臉。雞也殺了,豬也殺了。現在農村也不像從前苦了,都是大碗肉,都捨得。他似乎沉浸在那老家鄉村一戶一戶人家,堂哥,哪一房阿姨,從前中學的哥們家,大家挨家挨戶住着,都在那田畦間,你從大表哥家喝得醉醺醺出來,對門就撞見祖父那輩一個老大爺拉進去喝酒,他因為人丁單薄,這種過年菜就比較不熱鬧,你不陪他喝就有點瞧不起人的意思。就是這樣,從除夕回到家,一家家喝,喝到初十該回深圳了。我說我遇過東北人,能喝,真可怕。他說哪,河南人才能喝。主要是,我們老家啊,那地裏種的蘿蔔,那個比城裏一般市場見的小,但那個甜,那個鮮。我每回從老家回到深圳,都是帶幾十斤的蘿蔔,送我老闆,同事,一起租屋幾個哥們。喜歡的不得了,每年都問着要。那蘿蔔,隨便切塊,丟幾塊排骨,那個香甜!吵耶,吵着跟我要,沒了還罵人呢,為蘿蔔兄弟生氣耶。你說有這種事?就是我們老家那個地種這玩意特別中。

他似乎被我說暈了,之前那哥們互相伸出深海下的觸鬚,交換一種「人」的善意的美好感覺突然被弄僵了。

我因此對這師傅印象極佳,像是賈樟柯電影裏跑出來的人。異鄉人。

但不知開到哪一段,高速公路光帶之外的夜色如墨,他突然話題聊到台灣:「你們台灣那群學生要搞台獨是不是?」我試着解釋,「不是這樣的,主要還是貧富不均,青年世代的被剝奪感,台灣啊,這幾年跟你們大陸一樣,財團炒土地,大地產商和政府勾結,到處蓋大樓,房價貴到,不要說你我這代,小我十歲二十歲的那代,如果不是有的靠爸靠媽,一輩子都買不起房,想都別想。李敖說,現在共產黨早不是真的共產黨了,真的像早期有理想的共產黨反而是台灣這群學生。他們的一些社會運動,是反那些財團把人家海岸原本不能蓋觀光飯店的,硬通過法令蓋一大片度假大飯店;或一個縣長,也是要跟開發商炒土地,把人家原本住那幾代的老居民的家,硬用怪手推倒;或是把人家幾十年一條灌溉農田的水圳,他們要弄個工業區,就要把那水源全劃給那些做晶圓電路板的工廠,那都是高污染土地幾代後都沒法恢復的……」

他似乎被我說暈了,之前那哥們互相伸出深海下的觸鬚,交換一種「人」的善意的美好感覺突然被弄僵了。但你看得出他是個好人,他說「曖,我們這兒早這樣全國都這樣亂搞啊,更厲害多的咧。」 話鋒一轉:「不過你們台灣那些搞台獨的不知道哇,我從前是當兵的,我們那個部隊,每天訓練的,就是哪天要打了,我們是快速打擊部隊,都是模擬台灣的公路,軍營,電廠,機場,政府行政中心,幾乎都是三四天就可以打下來……」

我突然覺得非常悲傷,我知道他說的是真心的,然後我把頭轉向車窗外,不再和他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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