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電車路黑夜之旅

電車於我並不是什麼集體回憶,它更像我的 Limousine,奢侈在於無窮的想像及駕馭力。

特約撰稿人 翟文禮 | 跨媒體創意人,半世紀靠腦吃飯、養家。

刊登於 2015-08-28

編者按:世界發生了什麼?有人摸黑斬樹,有人行路賽風。我們特開「香港故事,慢慢講」,系列刊出。不想通過集體記憶來刻意煽情,我們只是回望分岔的、斷裂的、有溫度的記憶,用慢的速度講那些慢的故事。這些故事裡,你我相遇。

「七十年代的香港,像《阿飛正傳》中的劉德華、張曼玉沿於電車路漫步海傍邊是平常事;兩行平衡而固定的軌跡、襯托出地下積水反光的霓虹,總令人帶着幾分的安心及浪漫。我為什麼會喜歡上這場戲?因現實中的我,在初中時跟小女友每晚都上演一次!」──瞿文禮
「七十年代的香港,像《阿飛正傳》中的劉德華、張曼玉沿於電車路漫步海傍邊是平常事;兩行平衡而固定的軌跡、襯托出地下積水反光的霓虹,總令人帶着幾分的安心及浪漫。我為什麼會喜歡上這場戲?因現實中的我,在初中時跟小女友每晚都上演一次!」──瞿文禮

在我的年代,自由的定義是這樣的。

溜出街漫無目的四處溜達,身無分文卻無人用追魂電話催促回家,用的是號稱「11號巴士」的雙腿,由鰂魚涌行經筲箕灣東大街喝支汽水便禮成一夜的鰂魚涌黑夜之旅。記得那時東大街還是一條短短的「掘頭巷」,膽小者都不敢輕易行進去,怕的不是孤魂野鬼,而是三山五嶽的「飛仔」(那時並未出現什麼古惑仔,黑社會的稱號)。

年約十四、五歲膽大了,偷偷撬開街頭士多的送貨「蝴蝶牌」單車,三五同伴由家沿着電車路,沒燈沒頭盔由鰂魚涌疾風至上環「大笪地」平民夜總會,汗水未乾先來杯新鮮榨成的冰凍椰汁,不消二秒已骨嘟直落胃內,反芻一聲胃氣,又趕快上路回家,怕的是老爸的「藤條炆豬肉」(即藤條打一頓)。

至於乘搭電車,可算是港版哲古華拉「單車之旅」電車版。一上車立即選擇兩個位置作為慣常地盤——一是與同伴們快爭上去上層,但慢着,售票大媽總凶神惡煞從中截停我們,樓上頭等,小子可有現金?五分錢在當年比太陽還大,左思右想也作罷了;買下下層平價票,一定要爭取車尾那個熱到燙手的發電機旁位置,目的是幻想自己是操控大局的那位司機,但景象是奇異的,一切一切都是倒轉進行的,車越向前,看的東西越細越遠,右手拿着可能有八、九十年木製圓形速度杆,那黃黃的純銅加速杆其實鎖死了,但鎖不死是我比維港海峽還闊的想像,左腳沉馬定住身軀,右腳用力不停踏向警號掣──叮叮……叮叮響着。然後又幻想埋站上落乘客,右手純熟地轉那約五吋銅製剎車桿,口中模仿蒸汽的聲音,「吱吱」作響順利停車。那當然是車頭控制的司機所為,但幻想世界唯我獨大,操控權全由腦袋駕馭現實,右腳在電車門關上時又拼命踏着「叮叮」響,換來是售票大媽的臭罵。

電車於我們這些六十年代出生的一代來說,是種帶有父母關懷的交通工具,好像有些速度,實則四平八穩的隨着固定車軌行走。最危險的頂多是由東經西行的銅鑼灣線,從現在「銅鑼灣廣場」急轉入現「時代廣場」的大急彎,爭到上層車頭位置的話,感覺真像海洋公園坐在過山車最前排從高急速下墜的感覺。年少時內心真的怕電車總會有一日因速度過急而脫軌倒下(後來長大了解物理學,除了有路軌輔助平穩外,頂頭還有電竿吊着,怎會容易倒下?頂多出軌下車而已。)

電車於我們這些六十年代出生的一代來說,是種帶有父母關懷的交通工具,好像有些速度,實則四平八穩的隨着固定車軌行走。

在電影《阿飛正傳》中,做警察的劉德華,跟在南華會賣汽水的張曼玉,夜闌人靜電車已停駛時,沿着電車路漫步談天,互相了解,這場面何其熟悉?那時的屈地街總站,能沿着海邊一直行去堅尼地城總站,步印跟電影中的場景一模一樣,地面的清洗後的街燈反光似有還無像曠野星光反映着,七十年代經濟仍在起飛,沒像現在五光十色,但微弱的街燈卻更像燭光般浪漫,那帶有安心的穩/定感心生安慰。地上牢牢食着在柏油路經年的電車軌,低調而關懷地帶領你由東行去西面,又由堅尼地城帶你回北角,鰂魚涌。

電車於我並不是什麼集體回憶,它更像我的 Limousine。假若雙腿是我翅膀,單車就是我的法拉利,而電車則是超豪華的交通工具,奢侈在於無窮的想像及駕馭力。

就算當年十四、五歲,駕着大膽單車由東區直搗上環,安心的原來都是有電車路的保護,我們三、四個頑皮仔只選在電車路上跟尾疾走,兩旁巴士、私家車則各司其職地加速前進,相安無事地平安過渡。那有什麼單車、電車、私家車爭路之說。

和諧是心情,非速度、快慢。同樣,開心與否在於心情,非法拉利、平治品牌所致。電車現在的遭遇,令我想起另一套電影──黑澤明的《沒有季節的小墟》,我們現在真正身處的「沒有開心的小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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