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極客酒吧,牆壁上投影播放著海因萊茵的小說改編老片《星河艦隊》,每張桌上的啤酒杯旁都擺放著幾摞厚度不一的書。場內大部分人顯然彼此熟識,聊得熱絡,時不時飄出「飛船」 「蒸汽朋克」 「二向箔」 等古怪的詞語。
其中一位亞洲面孔的中年男子似乎是個例外;他戴著黑框眼鏡,安靜地坐在桌前,人們輪流前來與他握手、合影、要求簽名,他則略顯拘謹地微笑著,禮貌地滿足對方的要求。不過,當聽到感興趣的話題,他也會興奮起來,滔滔不絕地講起中文:「全封閉的生命循環系統還很不成熟,成本也太高,要想登陸火星,這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太空電梯對材料要求很高,目前最好的材料也很難拉伸到所需的長度。我曾有過一個設想,可以汲取海水向下噴射,從而分段提供動力,也就是做成『水箭』。」 正說到興頭上,他突然想起了什麼,略顯局促:「晚上典禮是不是需要穿正裝?那晚宴呢?」 此刻,他身上正穿著一件黑色T恤,胸前的九宮格裏整齊地排列著液晶數字倒計時、衛星天線、火箭、星球等圖案,正中間一格則嵌著兩個醒目的紅色漢字:三體。
這裏是2015年星雲獎頒獎前的一場內部活動,聚集了Larry Niven、Aliette de Bodard、Greg Bear、Nancy Kress、劉宇昆等十幾位著名科幻與奇幻作家。而那位看上去還不太習慣這一場合的中年男子,正是憑藉作品《三體》入圍今年星雲獎最佳長篇小說提名的中國科幻作家劉慈欣,粉絲們習慣稱他為「大劉」。
「它將會改變整個英文科幻界!」
創立於1966年的星雲獎,被公認為是科幻界最重要的獎項之一。星雲獎由美國科幻與奇幻作家協會(SFWA)頒發,會員需滿足規定的發表記錄方可獲得投票資格,因此常被類比為科幻界的奧斯卡,也因此在專業性上被認為高於由讀者投票評選的雨果獎。
不過,正如奧斯卡常年被好萊塢把持,自星雲獎設立以來,這是第二次出現翻譯作品獲得提名的情況——上一次獲得這一殊榮的,是卡爾維諾的名作《看不見的城市》,而那已經是39年前的事了。
或許正因如此,這個星雲獎周末的活動中,大劉總是成為全場焦點。《西班牙乞丐》作者Nancy Kress對《三體》大加讚賞,科幻文學研究專家Elizabeth Anne Hull也在研討會環節拿出《三體》向與會者力薦:「這本小說簡直不可思議!」 更不必提從芝加哥周邊各大高校慕名而來的中國留學生粉絲了。周五晚的集體簽售時間,會場臨時書店裏的五十多本《三體》已經銷售一空,連會場附近的大型連鎖書店Barnes&Noble也沒了存貨。SWFA會員Gary Kloster抱怨道:「我聽到消息太晚了,現在人人都在談論《三體》,但到處都買不到!」 簽售開始之後,人們驚奇地發現廳裏出現了兩條長龍:一條在《環形世界》系列作者、今年的達蒙奈特紀念大師獎(Damon Knight Memorial Grand Master Award)獲得者Larry Niven的桌前,另一條則是手捧《三體》等待大劉簽名的隊伍。
作為第一批試讀者,俄裔美國科幻作家Anatoly Belilovsky已經看到了《三體》第三部的英文翻譯稿,於是他整個周末都在熱情地向其他與會者推薦。「第一部已經是傑作,但第三部才讓我真正目瞪口呆……不多劇透了,最震撼的一幕是『星空』!」 他甚至斬釘截鐵地表示:「相信我,《三體》第三部出版後將會改變整個英文科幻界。」 《三體》系列英文版編輯、Tor出版社的Liz Gorinsky女士也對接下來的兩部作品信心十足:「目前看到完稿的人都評價很高,反饋比第一部還要好。」大劉則透露,《三體》第一部英文版已經賣出三萬餘冊,加印六次,這在繁榮的美國科幻市場也算是不俗佳績了。
「《三體》的成功其實是一個偶然現像。它對中國其他作者的作品在市場上沒有任何帶動。」 ——劉慈欣
三體翻譯者:單槍匹馬打開西方市場
翌日星雲獎揭曉,《三體》最終與星雲獎失之交臂。典禮結束,穿著正裝的大劉站起身來,轉頭向身旁的老友、中國科幻作家北星詢問獲獎作品的情況。今年的贏家Annihilition是美國新銳科幻作家Jeff VanderMeer的《南境三部曲》之首部,描述了一支由四名女性組成的探險隊在美國一個神秘區域發生的故事,被認為是少見的成功打入主流市場的科幻小說,在《紐約客》與《大西洋月刊》等報刊的書評欄目都獲得了較高評價。
但這並沒能阻擋《三體》在西方市場掀起的熱潮,時隔39年再次有翻譯作品闖入星雲獎提名,已經給美國科幻界帶來了不小的震動。Anatoly Belilovsky明確表示,正是《三體》英文版的成功,促使他開始翻譯俄國的科幻作品。芝加哥大學語言學系博士生、年輕科幻作家Tamara Vardomskaya則很興奮:「《三體》獲得提名這件事本身特別令人激動——我們太缺乏非英語世界的作品了。」 2014年以來,美國主流科幻雜誌 Clarkesworld、F&SF、Lightspeed、Interzone等紛紛發表多名中國作家的中短篇作品,也令中國科幻界興奮不已。
作為《三體》第一部與第三部的英文版譯者,劉宇昆(Ken Liu)可以說單槍匹馬打開了中國科幻的西方市場。除大劉的作品外,他也在積極翻譯推介中國新生代科幻作家如陳楸帆、夏笳、馬伯庸等人的作品,並充滿信心地預測陳楸帆會是下一個成功打入西方市場的中國作家。
大劉在對談中坦言,《三體》在西方市場的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劉宇昆所起到的橋樑作用,「而目前像劉宇昆這樣的人其實很少。」大劉同時表示了對中國科幻市場的發展的憂心:「《三體》確實影響力很大,遠遠超出我們的預料,它的影響力擴展到了各個領域。但與此同時,它的成功其實是一個偶然現像。它對中國其他作者的作品在市場上沒有任何帶動。中國科幻界由於《三體》的巨大影響而產生的興奮感,現在也慢慢冷卻下來了。要產生下一個對西方市場產生巨大影響力的作家,還是需要一段時間的,因為首先要在國內產生影響才行。」
反少數族裔者也迷上《三體》
美國科幻界並不總是對外來者如此友好。今年的雨果獎在右翼保守勢力「悲傷小狗」和「瘋狂小狗」的搞局下引發極大爭議:這兩個組織由右翼作家帶領,其成員抗議雨果獎將太多獎項頒給了女性和少數族裔作家,宣稱要奪回美國保守派白人作家的地位。他們列出符合自己政治觀點的作家和作品名單,號召粉絲按照名單投票;雖然這符合雨果獎評選規則,但也形成了刷票的局面。今年獲得雨果獎提名的作品,絕大部分都出於這兩份名單,一時間輿論嘩然。獲得最佳長篇提名的作家Marko Kloos 發現自己的作品在「瘋狂小狗」的名單上之後,雖然事先並不知情,但仍然決定退出評選;結果《三體》得以候補入圍。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一向反感少數族裔作家的「瘋狂小狗」們,竟然對《三體》青睞有加。「瘋狂小狗」的頭領 Vox Day 在博客上公開了自己的雨果獎選票,將《三體》排在第一位,令眾人大跌眼鏡。
也許,這與大劉對科幻的理解有關。他曾引用另一位中國科幻作家潘海天的話「火星上沒有琉璃瓦」,來說明科幻小說不應拘泥於民族性。此次採訪中,他也再三強調:「我更希望美國讀者看我的書,首先是因為它是科幻小說,而不要因為是『中國的』科幻小說。我在自己的創作過程中也沒有很有意識地突出科幻小說裏的中國特色。當然,作為在中國從小長大的人,肯定不可避免地帶有很深的中國文化的印記。但我更希望自己的小說是作為科幻小說而被美國和其他外國讀者接受。」 許多美國讀者在談論《三體》時,都會提到其中的文革場景帶來的震撼,而大劉對此頗有些無奈:「文革是故事的背景,我寫它只是出於情節發展的需要。」
科幻是民族的還是世界的?
西方科幻界也曾偶爾浮現東方元素:科幻大師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Kroeber Le Guin)曾主持翻譯與註釋《道德經》,其重要作品「地海」系列也縈繞著鮮明的老莊色彩。然而西方作家筆下的東方時常充斥著不符實際的想像,例如「安德」系列作者Orson Scott Card就因其對中國歷史和政治一知半解的描寫而頗遭詬病。更多時候,科幻界與社會其他領域一樣,難以擺脫族裔與性別的刻板印像。正因如此,並非所有少數族裔作家都認同科幻應當具有普世性。
在與大劉的對話中,法越混血作家Aliette de Bodard指出:「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每當讀到科幻小說時,我發現坐在宇宙飛船裏的總是西方人。後來當我成為科幻作家,我就會盡量寫那些能夠喚起自己共鳴的故事,那些我媽媽和外婆曾經告訴我的故事。西方科幻小說中與越南傳說故事相關的內容實在太少,這就是我將它們和科幻小說相融合的原因。」 她的系列小說《旴涯》描述了一個架空歷史世界:如果中國在明朝時首先發現了美洲大陸,那麼歷史會向著怎樣的方向發展?
近年來,一些年輕華裔作家成為美國科幻界冉冉上升的新星,姜峯楠(Ted Chiang)與劉宇昆便是其中的佼佼者。相比之下,姜峯楠的作品看不出任何東方色彩,而劉宇昆則常活用中國歷史與文學,並對移民與戰爭史展開深刻的思考。他的作品《紀錄片:終結歷史之人》對日本731部隊的暴行進行了批判與反思,獲得雨果與星雲雙獎的《手中紙,心頭愛》細膩地描寫了「郵購新娘」的移民生活與情感,今年四月出版的長篇奇幻小說處女作《國王的恩典》則開創了科幻界的新體裁——「絲綢朋克」。不過,對出生於中國蘭州、幼年時移民美國的劉宇昆來說,「東方」 與「西方」 的二元論並不令人信服:「我並不覺得二者有衝突。每一個來到美國的人都會帶著自己的故事,只要他們認為自己是美國人,這些原初的故事就會成為美國故事的一部分……我的認知是,我是一個華裔美國作家,我在用英語寫作,僅此而已。」
在麥克盧漢提出「地球村」預言五十多年之後,科幻界森嚴的壁壘終於開始崩裂。這條絲綢之路彷彿穿越了整個星雲才抵達彼岸,帶來了遲到已久的交流與融合。對於世界各地的科幻和奇幻迷來說,這無疑是一件幸事:畢竟,科幻與奇幻的最大魅力,就在於不斷湧現未知與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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