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屆台灣金馬獎在一片掌聲中剛於周日圓滿落幕,得獎者固然開心興奮,落選者也抱着「提名也是最大的嘉許」的心態參與,無論現場或慶功宴上,均洋溢着溫馨動人的「一家人」氣氛,突顯金馬獎對電影業界本身的意義:團結及鼓勵每位默默耕耘的台前幕後工作者。我覺得近年被中國全面「抵制」的金馬獎,反而有一個自我沉澱和淨化的機會,重新審視和確認自己的位置,凝聚出更強大的力量,將一群熱愛台灣電影的工作者吸引在一起,一期一會,共生共勉共提升。
頒獎禮歷時四個多小時,但艱巨的評審工作,早於今年7月已經展開,中間經歷長達一個多月的初選、一個月的複選及半個月的決選,至11月27日當天下午四時才得出全部結果。漫長的評選過程,其中複選及決選兩個階段,是需要安排評審親臨合符電影放映規格的試片室觀賞全部影片,之後才進行複選及決選的會議,會議一般長達七至八小時,遠比一個頒獎禮的時間更長。由於金馬獎的獎項數量多達23個,分影片類及個人類,評選的過程是外界難以想像的仔細、嚴謹,而且過程絕對不受任何形式的干預——即使金馬獎主席亦無權介入評審團的決定,評審也絕不理會任何意識形態或政治立場,純粹地秉持「以戲論戲」的態度。
這正是金馬獎多年來享譽華語電影界的重要原因,它的公信力就在評審的過程中彰顯出來,「公平、公正」形象深入民心,所以每位華語電影人都視獲得金馬獎為電影事業上的最高榮譽。
評選過程是外界難以想像的仔細、嚴謹,而且過程絕對不受任何形式的干預——即使金馬獎主席亦無權介入評審團的決定,評審也絕不理會任何意識形態或政治立場,純粹地秉持「以戲論戲」的態度。
台灣片製作成熟,類型更趨多元
今年台灣的劇情片在商業類型上更見多元,製作水平也更趨進步成熟。青春魔幻愛情的《月老》、警匪懸疑/靈異的《緝魂》、《複身犯》和《詭扯》,紛紛大灑金錢在美術設計和視覺效果之上;青春仇殺的《青春弒戀》、《該死的阿修羅》,貼近時下年輕人的生態和心態;關於母女和婚姻的親情片《瀑布》、《美國女孩》和《修行》,頗能引起普羅觀眾共鳴;愛情苦情片的《當男人戀愛時》和《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觸動男男女女淚腺,深得觀眾歡心;賽車片《叱咤風雲》,多場賽車場面也拍得緊湊驚險,足可媲美叱咤多時的香港賽車電影《頭文字D》。
整體來說今年的劇情片交出了亮麗的成績表,娛樂性高又容易入口,予人百花齊放之感。不過,論到言之有物、情感細膩的,我較為滿意的只有《美國女孩》和《修行》,反而香港的《濁水漂流》、《少年》、《花果飄零》更能觸動我。
對於今屆金馬獎的賽果,我是滿意的。15位評審在8個多小時的會議中,商議的時間較爭議的時間多,爭持不下討論得最久的,是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男、女主角和最佳原著和改編劇本六個最重要的大獎。因為大家都仔細觀賞過全部入圍電影,討論時慣常會逐一點出每個候選者的優點和缺點,然後各自在心中盤算衡量再投票決定。
23個獎項中,《花果飄零》的羅卓瑤獲最佳導演,《濁水漂流》的李駿碩拿下最佳改編劇本(我另一個心水是《修行》),《時代革命》成為最佳紀錄片,都是我在賽前最希望見到的結果。而其餘20個獎項成為台灣電影的囊中物,彷彿每個獎項都恰如其份找到它自己最佳的得獎人似的。
《瀑布》在意義上較情感偏向個人經歷改編的《美國女孩》,在視野和格局上都更大,即使《瀑布》的瑕疵稍多,但它是屬於2021年當下這個COVID-19肆虐的大時代。
今年外界對金馬獎的結果普遍反應滿意,事後聽到反應最多的是為何《瀑布》贏了《美國女孩》。雖然我個人很喜歡《美國女孩》,也被當中由怨懟到和解的母女關係深深觸動,不過我覺得《瀑布》有對應當下疫情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由疏離慢慢走向融合,甚至克服病情重新出發,意義上較情感偏向個人經歷改編的《美國女孩》,在視野和格局上都更大,即使《瀑布》的瑕疵稍多,但它是屬於2021年當下這個COVID-19肆虐的大時代。
至於男、女主角落入《緝魂》的張震和《瀑布》的賈靜雯手上,我覺得是對入行三十年以來從未得過金馬獎的他們最好的強心針。張震和賈靜雯不約而同都飾演病人的角色,他們不只追求形態上的神似,還掌握了病人的內在情緒和世界,滿有說服力的。
候選最佳改編劇本獎的《修行》和《濁水漂流》,都是我喜歡的。前者將原來文本中的兒子視角,改為電影中母親的角度,細描夫婦二人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婚姻關係,以極其簡約的形式呈現,雖然整體略嫌單薄和單向,但我頗欣賞劇本營造出來的強烈張力。《濁水漂流》借真實的街友故事改編並加以創作,設計了很多背景不同的街友,他們的關係既近且遠,既互相依靠又互相排斥,為尊嚴尋求公義不惜以身犯險,很貼合當下香港人的狀態。最終成為最佳改編劇本的得主,也算眾望所歸。
有限香港電影之無限面相
這是我第二次參與金馬獎評審的工作,第一次是在第55屆,那年擔任劇情長片的初選評審,今次則參與複選及決選的工作。李安導演正是在第55屆上任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主席(今年是他最後一年任期,明年將由國際著名電影攝影師李屏賓接棒),猶記得那一年報名參加金馬獎的華語電影眾多,單是劇情長片的部份,數量已逾200部。
不過,因着導演傅榆在台上的發言引起風波,中國和部份香港電影人(以合拍片為主)即時缺席任何慶功宴,及至後來全面宣佈採取抵制態度,近年報名參加金馬的中國電影已大幅減少,其中仍有零星大陸獨立製作的短片、動畫、紀錄片報名;而香港的合拍片則消失得無影無蹤,仍然依賴大陸巿場的大公司並不敢越雷池半步,所以只剩一些純粹以香港資金為主的小規模電影報名。
這個情況今年亦然,最終入圍決選的香港電影只有寥寥幾部,不過水平都算甚高,包括劇情長片《濁水漂流》、《鬼同你住》、《花果飄零》及《少年》,劇情短片《巴基之詩》、《天下烏鴉》,動畫片《極夜》,以及最受外界注目的紀錄片《時代革命》。2019年香港經歷反修例運動,加上2020年初起因防疫理由的封關、限聚,導致包括電影業、戲院業等各行業處於半休止狀態,電影製作量大減是無可避免,而完成攝製的作品則在議題上更具社會性,關注的面向更多、更深刻,其中不少更直接與香港的社會運動有關。
近年報名參加金馬的中國電影已大幅減少,其中仍有零星大陸獨立製作的短片、動畫、紀錄片報名;而香港合拍片則消失得無影無蹤,仍然依賴大陸巿場的大公司不敢越雷池半步,所以只剩一些純粹以香港資金為主的小規模電影報名。
以露宿的癮君子街友爭取個人權益與尊嚴為題的《濁水漂流》,「政府做錯事就要認錯」,吳鎮宇飾演的輝哥要求政府公平對待否則誓不罷休,以至最後他自焚也寧死不屈的態度,明顯有創作者對社會運動的隱約回應。諷刺香港樓價居高不下的《鬼同你住》,呈現出一種瘋狂失控的狀態,最後一幕死神現身,站在已變成廢墟/亂葬崗的香港,而豪華大宅門口掛上「Home For Sale」,明顯見到陳果對香港這個家園已家破人亡的暗示。《花果飄零》借一位澳洲回流香港的音樂學生,在街上遇上神秘少女,一步步揭開2014年雨傘運動後香港青年人的迷惘;同時串連起導演小時候無故失去哥哥的一段個人歷史,以及百多年前一班如楊衢雲、孫中山等的青年義士為追求民主所作的犧牲,訴說一個又一個觸及中國、香港和澳門的革命故事。
《少年》直接將2019年反修例運動的街頭抗爭實況融入劇情片架構,在分秒必爭的過程中見證一班年輕人同心協力為「一個都不能少」而拼盡全力,全片極具感染力。動畫《極夜》寫三位不同年紀的女性,面對各自的創傷如何尋找療癒,明顯要寫香港人經歷2019年悲壯社會運動後的創傷後遺,唯有彼此扶持和支持才可療癒巨大的創傷。《巴基之詩》寫巴基斯坦裔青年迷失在香港這個營營役役的大都會中,每天為利益投機取巧,直至遇上一位純真的同鄉少年,重新審視自己的信仰與人生。
《時代革命》以九個章節一步步交代2019年運動各個重要事件的起承轉合,香港人的憤怒如何慢慢形成、累積,至最後不惜攬炒。周冠威和其他片段拍攝者如戰地記者般竄入每個重要的場域和時刻,將香港人無畏無懼爭取民主自由的堅持和決心鉅細無遺展示世人眼前。其他未有入圍但進入複選的作品,例如在金馬影展上放映的紀錄片《日常》,跟這場改變香港命運軌跡的社會運動也密不可分,著眼於普過人日常生活如何在無聲無色中改變。
「這部片有可能在香港公映嗎?」
金馬獎的評選團組合向來全面,邀請業界中不同崗位和專長的電影工作者參與,如監製、導演、編劇、攝影師、美術指導、動畫師、表演導師、燈光師、影評人、樂評人、策展人等,同時也會邀請台灣以外地區的人士,包括香港、日本、新加坡、馬來西亞及中國(近年因前述的風波而沒有邀請)等,可說是包容了廣泛又多元的角度和聲音,在求同存異的過程中商議出各項最佳。
今次參與評選工作共有四位香港人,包括評審團主席黃建業(電影學者、影評人、劇場導演)、張虹(紀錄片導演及策展人)、袁建滔(動畫導演)及我。黃建業老師移居台灣差不多半個世紀,他看電影並沒有我那麼強烈的香港視角,所以在他帶領下的決選評審團,討論上更加聚焦在電影本身,很少受到電影的產地或裡面的意識形態影響。我作為一個親身經歷過反修例運動洗禮的香港人,審視幾部入圍的香港作品時,難免會從社會的脈絡去切入、了解、感受,也因此會得出更強烈的看法。
每次看完題材較敏感的入圍港片時,台灣評審們都不約而同問我:「這部片有可能在香港公映嗎?」他們雖然未必了解香港電檢條例已因《國安法》修訂;但都清楚知道香港的創作表達自由已大異於從前。
在複選及決選的看片過程中,有不少私下跟台灣評審們交流的機會。印象最深刻是,每次看完題材較敏感的入圍港片時,他們不約而同問我:「這部片有可能在香港公映嗎?」他們雖然不太了解香港的電檢條例已因《國安法》作出修訂;但他們都清楚知道香港的創作、表達等自由程度已大異於從前。沒錯,《少年》、《時代革命》、《花果飄零》、《日常》這些完完全全關於香港的電影,在世界任何一個文明的地方都有公映的可能,就是不能在當下的香港有任何面世的機會。因為今日的香港,舉凡觸及雨傘運動或反修例運動的電影,虛構的劇情片或紀實的紀錄片,都有被冠以「觸犯國安法」的風險。
《少年》在剪接上將戲劇與街頭的抗爭紀錄片段完美交接,以六十萬港元的製作費炮製出一部緊捉運動期間少年人的精神狀態的作品:對同路人滿載關懷,對政權充滿怒火,將營救以死明志的少女的行動,拍得緊湊入肉。香港社會上瀰漫的悲情氛圍充斥全片,結局時一隻又一隻上前緊抓着自殺少女之手的鏡頭,清楚帶出少年人歷經千辛萬苦仍抱着「縱使徒勞無功,絕不無疾而終」的抗爭態度,非常有力,深刻動人,獲多位評審讚賞。最後入圍「最佳新導演」及「最佳剪輯」兩項提名,雖然遇着勁敵(分別輸給《美國女孩》的阮鳳儀及《緝魂》的解孟儒)而告名落孫山,但評審團對《少年》始終念念不忘。
《花果飄零》關於離散的淡淡哀愁
《花果飄零》秉承羅卓瑤從《我愛太空人》(1988)、《愛在別鄉的季節》(1990)、《浮生》(1996)等電影一直關心的移民、離散議題,這次以低成本且帶有實驗性質的手法處理,加上非職業演員的素人演出,不算是容易入口的作品。《花果飄零》的反應有點兩極,有人自言未能理解箇中的情緒和情懷,難以投入其中,不過亦有人覺得電影將極為沉重的離散議題拍得極有感情,充滿詩意。
《花果飄零》是我個人今屆金馬獎中最喜歡的劇情長片,前後看了兩次,可以說是情有獨鍾。電影借夜遊的音樂學生在金鐘遇上神秘少女,交叉重叠由羅卓瑤自己配音的電影人對失蹤多年的哥哥的懷思,兩線同時展開,而平衡時而重叠,綿密地交織出一篇滲着詩意的篇章,分別帶出2014年香港年輕人在雨傘運動中所承受的創傷,面對未知的未來的誠惶誠恐;以及哥哥的鬼魂高唱《祖國歌》帶出百年前追求民主、公義的義士先烈的悲苦歷史。
導演借古托情,對香港、澳門兩個今日遭逢劇變的城巿充滿沉重又傷感的嗟嘆,百年的歷史看來如流水,卻是幾許追逐理想的年輕人付出的鮮血。羅卓瑤面對非常有限的資源及創作空間,仍不忘實驗的手法嘗試探索開拓新章的可能,出來的成果並非容易討人歡心,但她真摯的情感很難叫人不動容,她對自己成長的兩個城巿,她對年輕人奮力爭取自由民主卻落得家庭離散、家破人亡的結果,痛心之餘寄予了無限的同情與理解,流露淡淡哀愁。一個資深的導演毋須用上花巧的技術,將自己要講的話透過電影傳達給觀眾,盡見她深厚的功力及堅毅不屈的意志,獲得「最佳導演」加冕,實至名歸。
百年的歷史看來如流水,卻是幾許追逐理想的年輕人付出的鮮血。羅卓瑤面對非常有限的資源及創作空間,仍不忘實驗的手法嘗試探索開拓新章的可能。
《時代革命》要走更遠的路
《時代革命》由亮相法國康城影展至入圍金馬獎,一直備受高度關注。《時代革命》得到最佳紀錄片獎並非純粹因為它所涉及的議題,從技術而言,它有條不紊梳理出整場反修例運動的來龍去脈,將長達半年的運動的發展及走向,理出清晰的脈絡,見證香港人如何由和理非慢慢接受勇武抗爭,甚至親身走上前線變成勇武抗爭者,在毋須大台支配下秉持「兄弟爬山,各自努力」的理念採取「Be Water」策略,應對武力日增的警察,再到721、831、黎明行動、中大保衛戰、理大圍城等,一步步助不理解這場運動前因後果的(海外)觀眾明白香港人的憤怒及傷痛。
學者戴耀庭、評論人李怡、記者何桂藍和多名不同崗位的抗爭者的訪者,提供多角度去理解整場運動的面貌,甚至探討今後香港人的出路。《時代革命》固然有它紀錄歷史上的意義,其實它也為準備揭開下一頁的新時代作見證的先驅。周冠威像戰地記者般流竄在抗爭現場,跟抗爭者出生入死,他這份不畏死的勇氣,跟每位手足一樣值得被嘉許、被記得、被重視。這是一部但凡有良知的人看過都不無動容的紀錄片,它的得獎將有機會帶領它去到更遠的地方,被世界更多人看到。
當2019年香港承受着巨變後,由最自由的亞洲國際都會變成被外國評價為「民主倒退」的城巿,她由喧鬧變為沉默,香港人內心承受巨大的創傷。有良知、有理想和有追求的香港電影人,尤其年青的一輩,都在尋找他們可以發聲的出路,他們要將香港的故事繼續透過電影說出來。未來的日子,台灣的金馬獎、金馬影展,很可能是後運動時代香港電影在華語世界裡最可靠的出路。
韩国80年代的抗争都能被拍成电影,当初的纪录片也曾隐秘流传,如今网络发达的世界,一定会看到!
希望能活到香港公映這些電影。
還好還有金馬獎,能海納百川。
我們要珍惜。
活着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