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而家喺邊?」是關於港人離散的新欄目,端傳媒目前正持續徵收世界各地港人的小故事。我們訂立了一系列生活化的主題,只要你是在2019年後移民離開的香港人,都想邀請你投稿分享生活瑣事和觀察。如果你更早離開香港,或非香港人,卻對2019年後這一波港人離散有第一手觀察,亦歡迎你投稿。請按此了解更多。
你而家喺邊?離開香港後,你最縈繞於心的是什麼?
專欄「你而家喺邊?」第一次跟讀者見面,正式開始前先熱熱身,問問三位分別現居台灣、英國和加拿大的香港人,他們有什麼想對身在不同地方的香港人說?沒有事先約定,他們三人談及的內容,竟和我們事先設下的投稿題目相通。大家的「自白」渾然天成涵蓋了工作、飲食、求醫等生活小節,讓讀者們縱觀香港移民生活的不同面向。
在這期故事中,有人從工作的細節思考香港與外地的差異(與相同),並在調節身心的過程中,體會到移民和留下均是艱難的取捨。有人到埗後,發現跟同齡的香港年輕人討論話題離不開柴米油鹽,但在這日常的瑣碎中感覺到構思未來的可能。有人懷念屋邨樓下的一碗車仔麵,以此為起點回溯了多次的遷徙途中,吃過種種滋味背後的文化肌理。
圍繞著「生活」和「自由」兩大話題,專欄不設思考的邊界,也沒有標準答案。這個專欄將在週末持續為你帶來不同的香港移民故事,願這些真誠的想法,迸發更多坦率的異地對話。
自由是刮風時仍可走自己的路——夏水,英國中部
比起說什麼,不說什麼(特別是廣東話)反而是常態。
離港逾兩年,漸漸習慣英式生活:保持距離。沒有擠迫車廂、無處可逃升降機與熙來攘往大街,天地廣闊,容你選擇不同昔日的生活方式。家母堅持繼續與港人圈子圍爐問暖,我倆口子更傾向默默過日子。不鄭重其事,便能若無其事。
我們大概不屬「主流」的移民家庭:沒有子女、沒樓可賣、手上既無百萬儲備也沒有 COSTCO 會籍。花大半年在網上搜集資料,最終選了一個從未到訪的英國中部城巿落腳,托賴很快找到了本行工作,不富貴也餓不死。
有人說這是「出走的勇氣」。其實,選擇留下打工結婚、買樓生子一樣要莫大勇氣。只是剛好,我選擇迴避留下的不安心,你選擇迴避起身的不安穩,沒有一個決定會被所有人祝福,然後都要勇氣面對後續的悲喜。
離開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感到噁心與絕望,在這裡剩下付出沉重代價或自我放棄的選項,眼前也只有一條「由治及興」的路。但我特別討厭假裝正常過日子,也不再想把「無能為力」修飾成「順其自然」。唯有出走,才能讓自己從日復日的、打氣又洩氣的生活中改變。
但脫離會讓你發現自己的無力與無知。多年生活在高效高薪、可以用錢將責任外判的香港,掩藏了自身的軟弱,事實是風險來臨時,你可能連最基本自保的能力也缺乏。從煮飯、駕駛到語言能力與獨立思考,在異土都強行被放大檢視,最終迫使你重新思考生活的定義、重新認識自己並作出取捨。
就說我們常感自豪的「效率」好了,在我的職場裡,根本沒有人對此感到驕傲,反而更看重生活平衡。上班日常經常都衝擊我的既有思維:沒有打卡機制,只在門旁放一本簽到簿, 大家又出奇誠實地記下自己的上下班時間,哪怕已遲到45分鐘;上班半小時以後同事忽然揹起背包,留下一句「這裏暖氣不夠,我還是回家工作比較舒服」就不見了;忽現發現老闆在家工作,原來是跟小孩約好遛狗,「嘛,反正用 Teams(註:視訊工具)開會也可以。」
更經典的是聖誕前收到同事電郵,大意如下:「各位,本人即將於聖誕清假,並將關上公司電話,別試圖找我,如你有任何有緊急需要(雖然我不認為年尾會有什麼急事),請先找上司某某,她能幫你就好,不能也無辧法,這是人生。」
This is just life. 簡直是顛倒三觀、清理各位港式「黎生」奴性的至理真言。(編按:2019年反修例運動期間,網民呼籲「三罷」爭取五大訴求,有電視記者採訪到一名黎姓市民的想法,他不滿示威並說:「我嘅訴求就係想返工,冇其他。」
於是慢慢學懂了放慢過活:哪怕是老闆電郵,一律將回覆時間單位由「分鐘」調節為「小時」;除非明說要即日交貨,否則所有電郵上列明的「urgent」與「soon」,全數定性為一至兩週內慢慢處理;請假再也不必胡謅理由,擺上姨媽姑姐紅白二事,就坦蕩蕩的說我要休息連放兩週,還得到上司教路到克羅地亞哪個小鎮旅行最開心。
這些是否英式虛偽?自問功力未足以看透。「別亂說,我在倫敦日日忙呀。」當然呀,以上不過是我的片面觀察而非職場之全部,但正如倫敦的一套,也不該是英國的全部。
當工作不太重視——或說不介意——是否高效,當然有一定程度的「代價」:家母最討厭外出吃飯,等個45分鐘食物都未見影蹤,「真係等到胃痛」。結果有次不幸言中到醫院看急症,從下午5時等到凌晨3時就為了一幅心電圖,氣若游絲的她仍不忙說句「我喺香港邊洗等咁耐!(我在香港才不會等那麼久)雖然她已經忘了自己在香港公立醫院內說過相似的話,只是當時她說「在私家醫院邊洗等咁耐(我在私家醫院才不會等那麼久)」。
對於習慣以錢換時間、買服務的人來說,這種樓下沒有商場、餓了叫不到三哥米線、凌晨沒有便利店給你衣食、水喉馬桶壞了也無法立即叫人來修的日子當然不好過,房間再大、花園再廣闊、言論選舉再自由也無補於事。
一切都是取捨,不會有任何一個 KOL 可以給你標準答案。
對我來說,哪怕是人到中年, 我仍願意用低慾望來換取最大的自由。煮飯艱難但有人願意分甘同味,口音混亂但有人樂意雞同鴨講。常掛在口邊的「呼吸自由空氣」太宏大,我眼中的自由比較純粹:刮風時仍可走自己的路,飄雨時仍可散自己的步,下雪時也無妨仆自己的街。
這種自由,不繽紛,但開心。
像個正常的年輕人一樣思考未來——Peter,加拿大多倫多
早上7時多,終於把響了好幾次的鬧鐘按停。刷牙、煲水、沖茶包、做早餐,然後走10分鐘去搭地鐵上班……似乎無論在香港還是多倫多,打工仔的早上也是一個模樣。
2023年7月我才第一次踏足加拿大。坐上飛機之前,我對這個國家僅有幾個模棱兩可的印象——楓葉、冰上曲棍球、冬天很冷、還有人們似乎很喜歡說 Sorry——但我卻想成為這片陌生土地的永久居民。不知道其他趕來搭「救生艇」的香港年輕人是否一樣。
所謂「救生艇」,即是香港遭逢反修例及國安法等巨變後,加國政府給予指定香港大專院校畢業生的特惠移民政策。合乎資格者只需要在加拿大就讀至少一年的專上課程,或者累積一年的工作經驗,就足以申請永居。因為負擔不起學費,所以打工就是我的唯一出路。
到埗一個月,幸好遇上一家電訊公司的華人代理需要同時懂得英文、廣東話及國語的推銷員——這不正是為香港人度身訂做的職位嗎?果然,應徵之後,我就發現不論是同事,又或者隔壁舖的「行家」,都是香港來的年輕人。
如果在香港,一堆20多歲的年輕人聚在一起,應該會有數之不盡的話題吧?但我和朋友們都發現,來了多倫多之後,大家聊天都離不開柴米油鹽。多倫多或許是一個和香港截然不同的城市,但「通脹」和「房價」絕對是兩者的共同語言。
單論租金,我跟我的室友兩人去年夏天找房子時,地產中介便提醒我們市場競爭激烈。如果剛到埗且未有穩定收入,租客們往往需要預繳半年至一年的租金才能搶到心儀的租盤;地鐵站步行距離內的一房單位,月租叫價大約2500加元(港幣14200元左右)。以多倫多所在安太略省的最低工資(時薪16.55加元)來算,租金已經相當於基層員工(如我)的整份月薪2600加元,幸好我們是兩人合租。
百物騰貴之外,身為電話服務推銷員,我每天直視的,還有加拿大的數碼鴻溝。為了節省成本,加國三大電訊寡頭都積極鼓勵顧客上網管理自己的電話服務。定位愈廉價的品牌及計劃,就愈仰賴用戶自行解決他們的疑難,有些甚至不設客戶服務熱線;但正正是對智能手機一竅不通的老一輩,才最常使用最便宜的套餐。
如果遇上了問題又沒有家人協助,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領著最低工資和微薄佣金的店員,例如我;不過老闆當然會希望員工替店鋪先收幾十元服務費才為客人服務。有時遇到付不起錢的人,我就只能夠趁沒人看到,做到就盡做。想當然,一兩個善意的舉動不足以改善一整代人遇到的問題,但至少令我感覺良好。
到底是什麼令我要拋低香港的家人、朋友、其實還挺喜歡的記者工作,到這個幾乎完全陌生的城市替老人們搞懂手機?自問自己不是家園受戰火摧殘的難民,離鄉背井去做一份收入不高的工作,似乎說不過去。
我暫時發掘到的答案是:也許因為與香港令人窒息的氛圍保有些許距離,我終於可以脫離「做多一天算一天」的心態,可以像個正常的25歲年輕人一樣,思考未來自己想要過怎樣的生活。也許我還是想回到香港陪伴我的家人朋友,也許我最後會愛上加拿大的生活,但起碼我知道選擇權仍在我手,我仍然感覺是自由的人。
肌肉記憶深處的車仔麵之味——K博,台北
我竟然懷念起屋邨樓下的那碗車仔麵。
離開香港之後,我再也沒機會在凌晨兩點買一碗熱騰騰的車仔麵了。在香港,我曾經積極參與各種草根社區行動組織,常常和夥伴通宵達旦討論行動策略。從旺角搭通宵小巴回到沙田,下車不遠處就是屋邨的車仔麵檔。
老街坊說,麵檔老闆做了幾十年,只是檔口換過不少地方。點什麼餸不緊要,靈魂在於那碗湯——應該是魚湯底加上味精和醬油吧,喝下去有點鹹又有點鮮。我很確定有味精,因為吃完通常都很想飲可樂。真是深夜的邪惡食物。
儘管官方論述中的香港文化是什麼「中西薈萃」的「亞洲國際都會」。身為文化研究學者,我視「文化」為生活。見到燦爛的維港、擎天的 IFC、饒富意義的獅子山(編按:獅子山分隔九龍和新界,1972年香港電台劇集《獅子山下》由羅文演唱同名主題曲,這首經典歌曲後來被認為象徵一種勵志的香港精神,近20年被政府及各界引用),當然會引起剎那的鄉愁。
但生活在一個地方,我們不會天天走近這些「地標」,除非你在那邊上班。平常百姓每日觸手可及、深入肌肉記憶深處、交織出一個城市的肌理脈絡的,是那些活躍在大街小巷的平民文化 ——那些聲音、氣味、空氣的質感、人與物交錯組成的立體動態圖景。
離開香港後,我在美國生活了四年,第一站是芝加哥。且不說冬天零下10幾20度的日子,光是我居住的社區——犯罪率就令人對「街頭」有點卻步。在芝加哥,有名的街頭食物要數來自美國南方的炸雞。醃製雞肉經過高溫油炸,外脆內嫩多汁,給嚴冬下寒窗苦讀的留學生帶來直達胃腸深處的刺激。
可是,要買這份靈魂食物,絕不是像我們在香港那樣「閒庭信步」走到樓下五分鐘就能完成的事。我們要開車15分鐘來到炸雞店,店員(以及炸雞)都被保護在一層防彈玻璃後面,現金和炸雞都要通過一道在櫃檯上的旋轉鐵門傳送。炸雞店顧客通常是身材魁梧的男性,作為身材「嬌小」的亞裔,只敢拿了炸雞就匆匆離開。那刻,這份炸雞的份量遠比我在香港買過的所有煎釀三寶都要重,因為這是靠勇氣與信心加持而換來的。
後來搬到紐約,我最愛的是在曼哈頓下城的唐人街,孔子大廈旁邊的茶餐廳,吃一碗綿密的艇仔粥和一份有正宗「鹼水味」的牛腩麵。就連臨盆前,我也指定先生去「大永旺」打包一些粥粉麵作為我「最後的晚餐」。那份鄉愁和那份滿足,除了是舌尖上熟悉的味道,也是那個油膩膩的地板、師傅用力斬雞的聲音、用廣東話點餐的吆喝聲、和牆上電視播放著的 TVB 新聞。
在那個空間,我彷彿回到了在沙田顯徑的茶餐廳,也回到了兒時在廣州西關的麵店。紐約唐人街,不正正就是這個所謂「省港澳」文化的交匯點嗎?於我,出生於廣州,成長於香港,在紐約唐人街找到了異地的靈魂之鄉,也實在是奇妙。
如今我在台北居住,生活形態有了重大的改變 。我成為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並且要兼顧全職工作,幾乎失去在街頭的生活,雖然說台灣是街頭美食之鄉。說來奇怪,我在美國生活過的幾個城市,到唐人街都能找到味道正宗的香港平民食物,例如粥粉麵之類。但在台灣這個和香港只相隔一小時飛機的地方,卻從未吃到那份熟悉的平民之味。也許是我不夠努力,聽說好幾間正宗的茶餐廳都在西門町,只是我未身體力行去探索。
但我想,在台灣,更多的是文化的差異。雖說距離近,台灣實屬福佬文化、外省文化和日本文化的合體,而所謂的外省文化,又是江浙以北的飲食文化為主。對於我,香港的味道是那股只能意會難以言傳的「鹼水麵」的味道,是那份糊糊的粟米魚塊,是那杯濃郁的鴛鴦。
但是這一切,對於福佬文化來說,是有「文化鴻溝」的。雖然近年來台北市出現了不少「港式茶餐廳」,餐廳內甚至不停播放張學友和張國榮,但可惜我暫時未找到一間對味的。當你冠以「港式」頭銜,冥冥中注定是邯鄲學步。因為茶餐廳就是茶餐廳,講求的是那份隨性的個性,是那些舌尖上的味道,而不是單靠牆上的香港風景畫、花階磚地板或播放粵語流行曲就可以建立的。剛從美國搬到台北生活,發現家附近一間很可愛的餐廳叫做「粟米肉粒飯」,很興奮的打算去買午餐,發現裡面根本沒有賣粟米肉粒飯,而店員根本連粟米肉粒飯是什麼都不知道!我心碎了。
離開香港,更準確的來說,是離開了那個「身份」,那個會通宵達旦與朋暢談,在馳騁的通宵小巴中構想一個更好的城市未來的我。那時候的我,會期待一下車就能買到的車仔麵,是這個不夜城給夜歸人的一聲問候:「食碗麵,沖個涼,早啲唞。」
Touching & impressive. Keep momentum!
原本不願意留言的,因為底下的留言。但想了想還是特別想祝願夏水一家安好自在,每個人都在承受自己的選擇,說著「不鄭重其事,便能若無其事」,但也許午夜夢迴,仍回想起The Road not taken,還是會想的、許多許多的事。不過,無論如何請繼續在刮風裡走自己的路,「保持身心安康,確保清算加害者的一天到來時自己仍能精力旺盛,乃是我們的集體責任。」Wish you all the best.
英国的慢生活刷新了我的三观。
看完耳邊響起最鍾意MLA的其中一首歌《你叫我譯一首德國歌詞》——「祈求風和雨/吹我到理想的遠處/故土沒法跟隨我意願/但為甚麼終於/穿過海灣來到老遠/卻很想返回我的屋邨」
衷心祝福所有在外港人平安順利,謝謝你們!
现在端都是一天一篇文章吗?怎么回事,运营不下去了吗?
想跟身在台灣那位香港人說,去雙連站附近,九月茶餐廳試試吧,香港人經營,詳細地址:台北市大同區承德路二段213號。
落后追先进,如果无牺牲就可以达到,感觉只是酒后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