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每年的11月,是上海備受矚目的一年一度的藝術季——兩大當代藝術博覽盛會「ART021上海廿一當代藝術博覽會」、「西岸藝術與設計博覽會」,及包括上海雙年展在內的無數個展覽同時開幕,人頭攢動,各大展覽中心、美術館都排起了長隊。
據上海市文旅局「樂遊上海」最新發布,《2023上海市美術館名錄》共收錄100家美術館,含國有美術館27家,非國有美術館73家。2023年全市美術館共接待觀眾702萬人次,舉辦792項展覽,舉辦公共教育活動4963項。
是什麼造就了今天當代藝術在上海的繁榮表象?筆者藉由在上海外灘美術館兼職的短暫經歷,試圖在美術館這艘船上探尋何為「藝術」,何為我們想像的「當代生活」。
美術館有編制嗎?
推開現在進供員工使用的虎丘路大門,在微信群打卡上班時間:09:56,抬眼便是地上大大小小的塑料盆,我仰頭望了望天花板,問同事昨晚是不是館裏漏水了。
「下午有活動。」同事Q回答道。
「泡腳活動嗎?」看著那擺了一圈的露營椅,我打趣道。
「你可太不藝術了。」同事Q笑道,她指了指中間堆得最高的塑料盆裝置,問我,「你看到東方明珠了嗎?」
我走近了一看,紅色的東方明珠塔矗立在反扣過來的綠色塑料盆上,虎丘路邊小店兜售的20塊一個的旅遊紀念品。
「這個照片放在水裏是什麼意思?」一個來館裏閒逛的人朝塑料盆裏的照片怒了怒嘴。
「下午有活動。」Q回覆道。那人問她是否可以參加,Q說活動爆滿,早就沒名額了。
我掏出手機,打開上海外灘美術館的微信公眾號,搜索活動相關介紹——這是老妖精ensemble的名為「沒有腳的魚在河口停了一會」的藝術項目:結合行走、現場、書的形式來重新認識上海這座城市,通過活動參與者各自的記憶、感受和想像記錄他們在上海的流動經驗。這段內容讓我我陷入沈思,為何濃縮了藝術家表達的裝置現場無法像文字那樣容易理解,是因為裝置本身更抽象嗎?
「你好,我投了你們美術館的簡歷,想問下為什麼一直沒有回覆。」
眼前這個打斷了我思緒的女孩——戴著眼鏡,長髮披散在肩上,素顏,敞著羽絨服外套。只有剛畢業的學生,才會跑到前台問出這樣的問題。我問她,投遞多久了。她說,快一週了。
如果她知道我這個兼職一天薪水200塊,一週排班不超過3天,每月工資超過800塊以上的要扣稅,每月工資延遲支付,她還會考慮這份工作嗎?
「美術館全職要求挺高的,一般都需要留學背景。」我說。
「我985畢業的,學的也是藝術相關專業。」她解釋道,又追問,「你們這有編制嗎?」
「外灘美術館是非營利性的民營機構,哪裏來的編制?」
「我家就住在附近,綜合考慮下來,這裡比較合適。」她說。
「噢。」我應和了一聲,心想也只有上海本地土著這麼考慮吧。我們運營部的11位兼職、1位實習生、3位全職人員,上海本地人比重差不多百分之七八十。
「兼職我也可以。」她繼續道。
「兼職薪水很低的。」
「我也可以考慮,現在工作很難找。」她言辭迫切。如果她知道我這個兼職一天薪水200塊,一週排班不超過3天,每月工資超過800塊以上的要扣稅,每月工資延遲支付,她還會考慮這份工作嗎?我沒有跟她說這些,只是說:「你回去等消息吧,如果他們覺得你合適,會聯繫你的。」
「那我是不是要再投一份兼職的簡歷?」她問。
「你自己決定吧。」
她張大了嘴,擠出一聲「噢」,轉身走了。
玻璃門自動打開,關上。這是上海外灘美術館改造後的新大門入口,連接著新落成的博物院廣場,交錯的小巷連結上海外灘源區域的圓明園路和虎丘路。門口的黑色圓形水池後面,身穿黑色大衣的保安,手持雨傘,站在磚紅色建築的門口,館裏適時響起坂本龍一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與這一畫面,搭配得有如電影場景。千禧年初,戴衛·奇普菲爾德建築事務所(David Chipperfield Architects)受邀修繕、更新和改造「洛克·外灘源」的11棟歷史保護建築及眾安·美豐大樓,並對外灘美術館全新入口與博物院廣場進行改建,於2023年9月21日首屆「RAM Assembles 外灘建築節」,以全新的姿態呈現在公眾面前。美術館、藝術畫廊、拍賣行、生活方式買手店、書店及高端餐飲、咖啡館、酒吧的入駐,攜手打造了「藝術外灘」。隨著電視劇《繁花》的爆火,上海外灘美術館已然是年輕人city walk路線中的一站,平常天氣好的時候,博物院廣場來往的是打卡拍照的人。
他的英文如此流利
上海外灘美術館的前身亞洲文會大樓建於1932年,位於上海市黃浦區虎丘路20號,它座落在黃浦江與蘇州河交匯處的外灘源片區。佔地13.5萬平方米的「外灘源」地塊,狀如半島,面向東南,是外灘歷史文化風貌區的核心區域。「源」,不僅因為它位居外灘北端,也因為它是當年「西風東漸」的重要登陸點。外灘源項目於2002年12月正式立項,共分為三期,上海市政府委託新黃浦集團進行拆遷和開發。2004年5月7日,美國洛克菲勒國際集團與新黃浦集團簽約成為項目的總體開發商。2005年,百仕達控股加入,三方合資成立了上海洛克菲勒集團外灘源綜合開發有限公司。2010年5月4日,作為外灘源一期項目的上海外灘美術館,正式在亞洲文會大樓以首展《蔡國強:農民達芬奇》開館。蔡國強將「農民讓城市更美好」、「不知如何降下」、「重要的不在飛起來」三句話用極大的字體塗在美術館臨街的牆上,彼時上海世博會的口號是,「城市,讓生活更美好」。
望著玻璃門,想起來美術館上班的第一天,玻璃門鎖上了,不能進入。陸續有人過來,掏出手機,拍攝著玻璃門外,又有一位女士弓著身子,貼在玻璃門上,緊接著興奮大喊:「他好帥啊!」不一會,兩個身穿黑衣的男人拖了黑色屏風,放在玻璃門外。除了黑色的布,什麼也看不見了。
「外面是誰啊?那麼大陣仗。」我問同事。北門門口停了一輛明星保姆車,通往博物院廣場的路口也拉了警戒線。
「李現在那拍拍…拍廣告。」同事答道,他戴著口罩和黑色框架眼鏡。
「你來了。」面試我的Green抱著個文件夾來了,介紹那位同事是館裏的老兼職Adam,他會帶我熟悉工作流程,說完就離開了。
「很簡單」,Adam拿了我的手機過去,在微信上登陸了一個核銷端的小程序,用來核銷購票的二維碼。「還有一個是在『愛…愛文億』上購票的」,他說,在電腦頁面上輸入他們的身份證號碼後6位就可以核銷了。
正說著,一個外國人進來了,「one ticket.」
「100」,Adam用英文回覆道,並叫他微信掃碼購票,那人拿出手機試了一下,沒有成功,問是否可以支付寶支付,Adam彎下腰從櫃子裏拿出支付寶收款碼。我驚訝他說英文如此流利,於是等他忙完,問他平常除了美術館兼職還做些什麼。「英文翻譯」,他告訴我。
「你是上海人吧?」我從他口音判斷道。
他點頭說是。
Adam從來都不取下他的口罩。直到我離開,我也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
工資延遲了兩個月
「聽不懂。」張三豐回答那個用上海話報身分證後6位數的阿姨。
雖然聽說過工資會延遲支付,但也沒想到延遲兩個月,我驚訝他是如何在上海生活下去的。「用花唄」,他無奈道,住的地方是朋友的房子,是以低於市場價租進去的,「我找不到其他的工作」。德國,是他的「理想國」,他準備找父母資助他去德國念個技術相關的專業,然後留在那。
今天跟我搭班的同事是張三豐。1995年出生的他,原本在河南老家的銀行工作,後來受不了體制內的工作,連夜離家出走,跑到了上海。來美術館兼職之前,他在宜家餐廳做過打菜員,送外賣送了小半年。「我送外賣不拼命,掙200塊要10個小時,後來我幹5個小時就收工了」,他說,每週一次的DJ,也不賺錢,美術館的工作還是輕鬆的,他剛領到了10月份的工資。
「今天是2024年1月5日」,我看了一眼手機日曆,雖然聽說過工資會延遲支付,但也沒想到延遲兩個月,我驚訝他是如何在上海生活下去的。「用花唄」,他無奈道,住的地方是朋友的房子,是以低於市場價租進去的,「我找不到其他的工作」。德國,是他的「理想國」,他準備找父母資助他去德國念個技術相關的專業,然後留在那。他認為同樣在國外打零工,也比在國內掙得多些,至少在他的理想國,他可以一邊打工一邊做自己想做的事。
「2046…」,上海阿姨用普通話說了一遍身份證後6位數。自從《繁花》播出之後,上海人講起上海話的聲音都高了八度,「這是一種身份的確認,特別是上海封城之後」,一位上海朋友如此解讀。
疫情三年,外灘美術館恰逢於2020年初閉館翻修,一度延期,直到2021年10月16日以「約翰·阿姆萊德:再,再」重新開館。開幕式上,藝術和文化人士齊聚一堂,寒暄過後,談論著藝術收藏、談論著賺錢。擠在滿是鏡子裝飾牆面的一樓,鏡像擴充了人流量,讓我感覺擁擠不堪,便隨著一些人搭上早先僅供員工使用的貨梯,直達五樓的展覽起點,緊接著耳邊響起的是拍照的喀嚓聲。我走馬觀花地看完,拿著導覽冊就走了。在那之前的6月26日,余德耀美術館(屬於有政府背景的上海西岸開發(集團)有限公司)突然取消了公教活動「未來祭中祭(II):牛鈴」,並刪除了相關的活動介紹。再之前的5月末,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UCCA Center for Contemporary Art,簡稱UCCA)進駐中國14年後,新館UCCA Edge落地上海靜安區盈凱文創廣場(屬於香港嘉華國際集團有限公司),以「激浪之城:世紀之交的藝術與上海」之名為開館展覽,該展覽由館長Philip Tinari策劃,聚焦於2000年前後上海湧現出的藝術作品。
「作品被安置在這樣一個中性的、冷漠的、光鮮的空間裏,它們發出的聲音被困在一個『遙遠』的 彼時,彷彿當時的力量、焦慮和困境已經可以被打包封存於歷史之中。」劉偉田在其展評《激浪之城及其餘波》中如此點評。
在中國當代藝術史上,2000年的上海雙年展是一個重要的歷史事件。它在多個層面上推動了行業變革的發生:它去掉了雙年展名稱中的「美術」,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雙年展;它首次廣泛接納裝置、影像等作品形式,不再拘泥於繪畫;它開啟了策展人制度,第一次有了海外策展人和藝術家參與;此外,雙年展期間還出現了數十個「外圍展」,馮博一等人策劃的那場著名的「不合作方式」便在其中……..它被認定為一個標誌著當代藝術「合法化」的里程碑,而在那之前,中國當代藝術經歷了「體制外的十年」。「不合作方式」在某種程度上象徵了20世紀末狂歡的高潮。在回顧「不合作方式時」,有人認為「這個展覽無足輕重,因為它並不會對中國的藝術發展有所推進,或者是說有一個怎樣承上啟下的作用……它是應運而生的,抓住了機會,該喊出一聲的時候出了一聲,很快,當然會被中國的泡沫所淹沒。」
主管來了
「今年的雙年展你去看了嗎?」張三豐的問題,將我拉回現在。
「網上風評不是很好。」
第14屆上海雙年展於2023年11月9日至2024年3月31日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舉辦,主題是「Cosmos Cinema宇宙電影」。開幕一週後,寒風中看展的人群排起了長隊。很多人本抱著期待的心情去看,看完卻只有疲倦二字,「感覺自己十分庸俗,經濟下行的年代對藝術感到虛無得很」。有網友總結這一屆觀展後感:「做論文電影的沒有好藝術家,或者說他們不應該被叫作藝術家」、「策展人牽強附會的將一切扯到宇宙上」、「這個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多矯揉造作、裝逼的人」、「當代影像裏有太多的無人機鏡頭,『用無人機向下拍攝大地,並且旋轉』是最惡臭的一種」、「整個展覽充斥著『給詩歌隨便配點畫面的小把戲』」。
「本屆上海雙年展『宇宙電影』為觀眾提供一個時空,讓人們置身其中,思考宇宙的運作以及我們在其中的位置。」我拿著手機讀了一段展評,問他,「你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嗎?」
張三豐沈默了一會,說:「影像確實很多,也不是很接地氣…….我覺得你會喜歡《親》,一個新加坡藝術家何鋭安的作品,講的是1949年,一批計劃運往上海的紡織品被轉運至香港的事。」然後,他告訴我怎麼逃票的路徑。我覺得,與如今上海展覽門票動不動就100塊相比,上雙的門票才60塊錢,至少要花6個小時才能看完所有影像,算得是上物美價廉。儘管我們倆都覺得,藝術應該是免費的。接著,張三豐又給我推薦了一些免費展覽。
在我們倆聊得正歡時,一個長捲髮的女士走到前台這裏,叫我們倆把頭髮都紮起來。然後看著我說,「你來了也有幾天了,我來考核你一下,我們的展覽對哪些人群有優惠?」
「學生、老師半價優惠,殘疾人、軍人、年滿70週歲以上的免票。」
「兒童呢?」
「嗯……身高一米五以下?」
「兒童是7歲以下免票。」她更正道,又問現在展出的是什麼展覽。
「舒比吉·拉奧『這些石化的小徑』和——」我瞄了一眼桌上的導覽冊,「譚晶的『旱夢灘』。」
「這些問題都是會經常遇到的哈。」說著,她走到商店的另一側,問那些紙箱是幹嘛的,叫我們清理一下,不要堆放在那。
等她走了,我問張三豐她是誰,怎麼扎不扎頭髮也要管,這可太不當代藝術了。
「我們的主管。」
作品需要報備
我取了一摞導覽冊,放置在供取閱的陳列牆、前台桌子上。記得11月份的時候,有觀眾問是否有導覽冊翻閱,同事阿飛則告之派完了,新的還在印刷中。我指著櫃子裏排放整齊的導覽冊,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唉呀——」,阿飛挽著我的胳膊,放低了聲音,「三樓藝術家的影像作品涉及亞美尼亞戰爭,暫時不對外展出了,導覽冊上又有介紹,乾脆不給了。」他吩咐我,若碰到觀眾問,就說冊子沒有了。
1994年出生的阿飛,曾是一位西點師。在上海的某米其林餐廳工作幾年後,他生了一場大病。撿了一條命回來後,他就在美術館兼職,一邊養身體、畫畫。他媽媽一直讓他回陜西老家,覺得他在上海沒什麼發展,可他認為回老家了更沒有發展了。他想要成為藝術家。他想等身體養好了,攢了錢就出國讀藝術。
「可是,少了那一個小時的影像,對觀眾理解藝術家的作品很不連貫。」我說。
阿飛聳聳肩。
「就是想讓我們死!」提起報備,一個曾在藝術空間從業的朋友F憤憤得很。F當時上班的某藝術空間在「西岸藝術中心」,屬於上海西岸開發(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西岸」)的房產。2022年11月份,F將防疫方案、活動資料準備齊全,就一個免費的純學術的建築展覽去跟西岸運營部報備,對方回覆說不歸他們管,叫他去找文旅局。F在文旅局的幾個部門來回打轉,每個部門都說這事不歸他們管,兩個星期之後終於有人回覆他,「30個人的活動不需要報備,人數超過100人的活動規格才需要」。F又將文旅局的答覆告之西岸。對方叫他再去問公安系統和街道辦的意見。F又相繼去了這兩個地方。派出所只關心防疫問題,告訴他在活動期間做好測溫、查健康碼,他們到時會過來抽查,其他的事情他們不管。
她覺得她四十歲的時候也要面臨現在的問題,倒不如現在就做個選擇——辭職,想想以後要做什麼。現在她基本靠存款過活,若不是她將三分之一的存款拿去炒股虧了大半,她還能有更多的時間來考慮她的未來。
街道辦回覆說,只要文旅局和派出所沒意見,他們也不會有意見。F再次回到西岸,說他們都沒有意見,對方聽了,叫他去問下燈光所意見。這是F頭一回知道「燈光所」這個部門。他去了才知道他們管的是西岸整體外立面的視覺,比方說,沿街招牌上的霓虹燈、張貼的海報尺寸大小若影響市容市貌,就要撤除。F跟他們報了海報尺寸,對方說這麼小的海報,他們不管。F回到西岸運營部又重複了一遍,並將燈光所不受理的截圖等內容發給對方,這才得到同意:「你按照指導單位的說法,去做吧」。F為了拿到批文,前前後後忙了兩個月左右,才得以讓展覽順利展出。
美術館的展覽同樣要提前跟有關部門報備,通過了才能展出,怎麼到展覽期間又說某個內容不行,現在過了一個月,又行了。上面的心思可真是難揣測呵。
美術館到處都是鏡子
一個女生肩披皮草,身著拖地長裙,靠在黑色手扶梯上,紅唇微張,「你臉側一點」——她對面一手持反光板、一手拿相機的女生指揮道,她則身著露腰上衣和超短裙。我前面在一樓的儲物櫃碰到她們關行李箱,後面又在衛生間碰到她們換裝。現在,她們在三樓樓梯處拍照。想來,我在前台接待的那些從小紅書慕照片而來的人,就是這樣來的了。
「不好意思,如果你們在通道逗留太久,會影響其他看展的客人。」和我一起巡樓的同事小魚對她們說道。
「我們不會影響其他人,拍好了就走了。」超短裙女孩說。
小魚無奈地摁了電梯下樓鍵。進了電梯,她跟我說,之前碰到過更誇張的——網紅把走廊靠窗的坐墊移走,坐在窗台上拍照,真的很討厭,她們也買了票,又不能趕她們出去。
「美術館到處都是鏡子,這種裝飾風格,不就是為了吸引網紅嘛,她們會帶來人流量。」我說,「年底了,也沒太多人來看展。」
對於網紅來說,看展不是目的,拍照才是,美術館充其量是她們工作的場所。上海整座城市,越來越像橫店,這裡的人都是演員,工作即演出。
「我年後考慮要離開上海了。」小魚說。
1990年生的小魚,和我一樣來自安徽。她原來是做房地產策劃的。她說,到了她這個年紀,如果在房地產行業裏做不到管理層,之後很難有發展。她覺得她四十歲的時候也要面臨現在的問題,倒不如現在就做個選擇——辭職,想想以後要做什麼。現在她基本靠存款過活,若不是她將三分之一的存款拿去炒股虧了大半,她還能有更多的時間來考慮她的未來。
「比起房地產裏那些——不是聚在一起聊嫖娼,就是在分享如何不被老婆發現嫖娼經驗的男同事們,美術館的同事們純潔得像天使。」她笑道。
送走不認識的同事
「Green叫我來拿你的身份證和銀行卡去辦公室複印。」實習生阿亮過來找我。
簽合同的事,是我主動微信問的Green,但當天忘記帶身份證和銀行卡。第二週上班我提前把身份證和銀行卡塞進了書包,結果Green微信跟我說行政同事週六不上班,只有工作日上班。終於等到這週四,Green又跟我說負責簽合同的行政同事今天不在,她明天會把合同打印出來,下次我上班的時候直接填寫即可。我一邊疑問著為何不讓我自己拿去辦公室,一邊把身份證和銀行卡交給了阿亮。
關於這位「行政同事」,大家稱她為「L姐」,覺得她「謎得很」。關於她的職位頭銜,有人說她是「行政主管」,有人說她是「HR主管」。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能算錯工資」,Q怎麼也想不通有一個月L姐發錯工資的事,有人的工資算少了,有人的工資算多了。
據說,她曾消失一個月沒來上班,館裏所有同事都聯繫不上。「她可能有抑鬱症」,「她可能精神有問題」,同事們如此猜測,似乎才能解釋得通她仍在館裏上班的原因。
「她工作量太大了。」在館裏兼職一年多的S說道。她說老人事跳槽去北京的某畫廊之前,發薪很準時,L姐負責之後,一個人要管行政、財務、報銷,工作上出點小瑕疵不怪她。至於全職的薪水支付正常,她認為全職是固定薪資,兼職薪水計算比較麻煩、而且兼職的人數比全職員工多,「兼職的錢雖然不多,但審批流程還是要走,這麼一走,就延遲了。」
「2月9號就除夕了,你回家過年嗎?」S調轉了話題方向。
運營部負責排班的全職同事Y早就讓我們在微信群接龍2月份時間安排了。「我們外地人總是要回家過年的,春節期間是否開館營業,就要靠你們上海人了。」我說。
「一直都是靠我們上海人。」S回道。
兼職協議不屬於勞動關係,不適用於勞動法,屬於勞務關係,勞務關係就是要雙方協商確定合同內容。雖然有專家主張兼職適用勞動法,但只是個趨勢,司法實踐中還是不認可成立勞動關係的。在沒約定工資支付日期的情況下,一般合理理解是三十天,如果超過三十天沒有領到工資,最好的方法是打市民熱線電話投訴到勞動大隊。
坂本龍一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又一次響起。每天循環播放的歌單,聽得我有點想吐了。
「哎——你在包上簽個名」,Y叫住我,「Eva要走了,同事一起送個禮物給她。」
我一頭霧水,「Eva是誰?我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我,就不要簽了吧。」
大家都笑了,說是運營部的主管。
我這才想起來,是叫我和張三豐把頭髮紮起來的那位,是叫我不要在前台看書、把小檯燈收起來的那位,是跟我說「你是前台,你要對著門」的那位。
我知道Eva是誰了,但她肯定不知道我是誰,畢竟我只是個臨時工而已。我拿過綠色馬克筆,在帆布包簽下我的名字。
兼職協議簽不簽
「今天我就把你之前上班的工資都結算給你,後面你就不用來了。」Y說。
我站在那裡,腦袋嗡嗡的,但還是和她確認了一遍,是不是明天就不用來了,因為年後有給我排班。
「是的。」Y 說。
我一陣頭暈目眩,噁心,想吐。我雙手抓住前台桌子,站在美術館這艘搖晃的船上,試圖釐清是怎麼走到了這一步——
蘭心大樓的電梯門一開,一排排的辦公桌,坐滿了男男女女,天花板低低的。這是我第一次來美術館的辦公室。帶我過來的阿亮和辦公位上的Y打了個招呼,便在一旁坐下了。一個黑直髮及肩、塗著口紅的女士——坐在Y的對面,盯著我,說:「來我邊上填。」
想來這就是L姐了。她雷厲風行的臉,與傳聞中很不一樣。她隔壁的座位上堆滿了雜物,她拉過她背後的椅子,叫我坐那,另一隻手把幾張紙遞了過來。
我坐了下來,順手拿了筆筒的圓珠筆,正準備寫,就被她叫住——「快放下!那隻筆漏油!」我將筆放回筆筒,手掌上沾滿了黑乎乎的筆油,抽了桌上的紙巾,擦掉。
「擦乾淨了嗎?」她轉過來問我。我張開手掌給她看,「乾淨了」。
「你再擦一遍。」她遞了一張濕紙巾過來,盯著我擦,「給我看看」,她確認乾淨之後,才收回目光。
我低下頭,才看清那張紙上「實習/兼職協議」幾個字,並無「勞務合同」字樣。在填寫完姓名、地址、身份證號碼之後,碰到一處時薪的空白欄。我是要填稅前還是要填稅後,我準過身去,問她該填多少。
「你先空著好了,簽完字就行。」她頭也沒抬。
我快速瀏覽了一下協議後面的內容,並無每月薪水支付日期這一項,我提出我的疑問。
她轉了過來,盯著我,狠狠地:「別人都簽得明白,就你簽不明白!」
「你們這是違反勞動法的!」我站了起來,聲音顫抖。
「那你就別簽了!」說完,她的頭迅速埋回了桌面。
我走到Y的辦公位那邊,拿著手裡的幾張紙,告訴她,雖然我是兼職,但並不會簽這不明不白的合同。
「你先回去,我們研究一下。」Y答道。
回去美術館的路上,我氣得發抖。冷靜下來後,我給做法務諮詢的朋友打了個電話。
「兼職協議不屬於勞動關係,不適用於勞動法,屬於勞務關係,勞務關係就是要雙方協商確定合同內容。雖然有專家主張兼職適用勞動法,但只是個趨勢,司法實踐中還是不認可成立勞動關係的。在沒約定工資支付日期的情況下,一般合理理解是三十天,如果超過三十天沒有領到工資,最好的方法是打市民熱線電話投訴到勞動大隊,通過行政機關施壓,他們就會按時支付了。」朋友給了我回覆並建議。
然後,我開始編輯微信:Y,我希望兼職協議上能增加薪水明細及每月工資支付日期這兩項,謝謝。
「我先跟人事確認再給你答覆。」Y回道。
第二天,我仍未等到她的答覆,便微信再問她。
她回我:今天所有人都在忙集團年會的事,我明天再答覆你。
後記
Y給我的答覆是:合同模板是經過集團法務確認的,他們沒法更改,具體工資支付日期要看審批流程,時間不固定,時薪25,扣完稅的話就沒有那麼多。她一再強調情況特殊,無法保證薪水支付時間。在得到我如果超過三十天沒有收到薪水,會打市民熱線電話投訴的答案下,她告訴我後面不用去上班了,並在當晚用她個人支付寶帳號給我支付了當月工資。
同事阿飛和張三豐得知此事之後,阿飛回覆我說,「你做得很好,你做了我們都不敢做的事。」張三豐說,「我比較需要這個工作,我就不戰鬥了。」
參考資料:
姜俊《藝術的公共話語》
潘妤《藝術外灘,一個正在崛起的「全球藝場」》
黃崧《首屆外灘建築節:與奇普菲爾德一起探討「公共空間」》
鄔瓊《「洛克·外灘源」:百仕達的資本鋼絲繩》
T中文版《2000年是一道坎,21年後,中國當代藝術界跨過去了嗎?》
張涵露《第14屆上海雙年展|ARTFORUM展評》
“據上海市文旅局「樂遊上海」最新發布,《2023上海市美術館名錄》共收錄100家美術館,含國有美術館27″,文章是不是有錯字
中國遍地都是這種很無謂的裝置藝術,而且還是不碰紅線的那種,說真的很無聊。
我在上海前一两年也是经常去看展,后面就很少去,觉得和自己太遥远了,更多时间花在准备出国了。上海很好,是我不够好,可能我要拿到外国护照,上海才会对我好哈哈哈哈
有一点小疑问:作者写的对话,有稍微结巴的部分,是真实发生的,还是为了戏剧效果 (^^)
而且在公司各种签字的时候,很多同事什么条款都不看,直接就签了。
我也遇到过HR说:“劳动合同模板是经过集团法务确认的,他们没法更改”。
但是,在我帮公司处理“供应商合同”的时候,他们却很积极的联系法务进行各种更改。
越来有一种感觉,上海的年轻人在过一种非常虚假的当代生活,溢价的咖啡,阉割的展览,每个周末去赶一场空洞的城中热事来维持都市自我感觉的良好,直到被掏空价值与年纪,然后由下一茬年轻人补上空缺。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