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21日,繼鳳梨、蓮霧、釋迦、文旦、白柚、橘子後,中國海關總署宣布,由於在台灣出口芒果中發現有害生物大洋臀紋粉蚧,將暫停禁止輸入台灣芒果。與之前相同的,台灣農業部對此表示「深感遺憾」,並表示將輔導農民轉銷其他國家。
這場「對台農業戰」由於已經發生太多次,對兩岸來說,都彷彿如夏日定目劇(保留劇目),雖然短暫霸佔微博熱搜,卻難在台灣民間掀起太多波瀾。倒是有不少民眾趁亂發表了一些很有「台灣風格」的言論:「那個⋯⋯如果不能賣過去,可以拿回來給我們吃嗎?」「今年夏天都還沒吃到,不如給我!」
新聞雖如此,然而芒果本身的魅力,卻就是如此讓人難以抵抗。就算被任何一國拒絕進口,應該也都不存在滯銷的問題吧。
曾經有一次,在澎湖舉辦的座談活動上,筆者與一位島上偏鄉出身、自學成功的校長聊起:「從小在不算富裕的環境裡苦讀,離開故鄉、跨海到本島來唸書,一定相當辛苦吧?支撐著妳的動力是什麼?」
校長的答案出人意表:「我聽這邊去過台灣的人說,夏天的時候,坐公車經過路旁的芒果樹,枝條上的芒果會多到跑進窗戶裡面來。坐在車裡,伸手就可以摘芒果來吃。聽完這個故事,我心想,我一定要到台灣去讀書,特別要到台南去,坐在公車裡,伸手摘一顆芒果來吃!」
芒果,台灣山海史
猶記得說起這個夢想時,已是退休之齡、看上去威嚴穩重的校長,眼裡仍然流露出閃亮光彩:
「後來有吃到嗎?」
「有啊!雖然不是從公車裡面拔下來的,但吃了很多耶!」
何止台灣本島,無論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芒果,都可說是熱帶水果的代名詞。金澄色的軟糯果肉、濃郁的香氣、恰到好處的甜味,甚至可以讓來自離島漁村的少女不顧一切、埋首苦讀,只為了享受伸手摘下芒果品嚐的滋味。
從芒果登陸台灣以來,台灣人對芒果的愛,貫穿了冬天以外的每一個季節。農曆年剛過完不久,屏東平原的「早芒」就開始在市場露頭,最具傳統風味特色的土芒果也漸漸上市;及至四、五月,明星品種愛文、夏雪、金煌,與近年來廣受歡迎的黑香、紅龍(水蜜桃芒果),一路吃到九月,都還有愛文芒果的「長輩」凱特芒果。仔細數來,台灣市場上大概有超過十種的常見芒果品種,可以滿足芒果愛好者的需求。
曾經有台灣的水果商家,費心收集了七、八種不同品種的芒果,集中在一盒,名曰「芒果珠寶盒」,一字排開,澄黃橘綠,正是人間芒果最美的景色,價格不斐,但仍一下就被搶購一空。而在暑熱蒸騰的夏日,滿街的芒果冰沙、芒果汁與芒果雪酪,也已經是台灣的標準風景。
就像其他台灣農產品一樣,這些令人目眩神迷、應接不暇的芒果品種,是台灣農民、食客與基層農政單位一起攜手孵育出來的甜美果實,也銘記著台灣的山海歷史。
本土農民的執著
台灣原不產芒果。即便是被多數台灣人認定為原生種的「土芒果」,也都是在大航海時代,由荷蘭人引進的。荷蘭人將之種植在今日台南六甲鄉的平原與淺山地帶,原有多個品種,其中的「柴檨」(土芒果)歷經演化、馴服、淘汰,適應了台灣的風土氣候,成為台灣今日芒果的源頭。
及至日本殖民時期,殖民者在台灣的土地上搬演自身對熱帶南洋的戰略目標與翩翩遐想,不但留下了不少(仿)南洋地景,還自印度、印尼等地引進芒果品種。今日仍廣受消費者歡迎的「懷特」與「黑香」,正是當年的遺緒。
其中,「黑香」的果皮是穩重的濃綠色,在一片紅橘黃的果皮顏色中,最是顯眼。黑香的果肉嚐來有龍眼香氣,是廣受台灣食客喜愛的味型,常被視為夢幻逸品。
正如台灣歷史的變化軌跡一樣,荷蘭與日本留下的影響,漸漸被戰後的美國文化所取代。今日台灣產量最豐的愛文芒果,正是1954年農復會自美國的「芒果大州」佛羅里達州所引進的品種。
不過,外來者並非決定土地命運的唯一主人,這座島嶼上的農民彷彿是有著不可思議的育種執著。1971年,高雄六龜的農友黃金煌,在沒有官方資金、現代儀器與技術支援的情況下,花了將近十年的時間,自行學習芒果栽培、育種出「金煌」芒果,至今仍是台灣市場上的主要商業品種之一。
金煌芒果的香氣略略遜於愛文芒果,但甜度高、果核小、果實大,果肉細嫩滑順幾乎無纖維,是許多店家製作芒果冰沙的首選。
在高雄六龜的淺山地帶,許多農民與當地居民都還記得黃金煌這位民間育種家的一頁傳奇:他因為工作地利之便,常常跑到「台南農業改良場」觀摩芒果栽培,這一看看出些道理來,在退休後,他便自行開始培育最適合台灣種植的芒果。
彼時,美國來的愛文、凱特、海頓等芒果都廣受市場歡迎,但台灣氣候比佛羅里達州濕熱,這些美國來的貴客容易染病,影響產量,黃金煌希望改善這一現象,因此投入了自行雜交育種的工作。
這句話今日看來容易,但實際上,芒果授粉成功機率相當低,即便在正規的研究機構中,成功率也不到一成,黃金煌最後成功以美國引進的「凱特」和日人自印度引進的「懷特」兩品種育出「金煌」,讓許多專家也驚訝不已。而「金煌」不但較為適合台灣種植,更可在端午節時便開始採收,躲開台灣的夏日颱風季,讓當地農民一度競相種植。
過了台灣海峽:變成「台灣味」
「金煌傳奇」的背後,也有台灣基層農政單位農業改良場的(意外)支持,台灣的農業縣市多設有「農業改良場」,負責品種改良培育、土壤研究、病蟲害防治等研究工作。各個農改場的研究員,多半與農民保持良好的關係。
不少農民常常把「我去農改場拿一些回來種」掛在嘴上,種植上遇到問題,再回場裡請教這些專家。農改場的技術研發成熟後,也會移轉授權給民間公司,盼能將其送入商業市場大量生產,改善台灣農產的風味與農家的收入。
正是這些分布在各地、溫和又沉默的基層農業科學家,加上黃金煌這樣熱愛研究品種改良、挑戰農產新風味的農民,造就了台灣的「水果王國」大業。芒果之外,還有許許多多的作物與食物,經歷了這樣「移入、改良、馴服、豐產」的循環,成為台灣餐桌上的美味。其中的故事經常都展現了這座島嶼的包容與霸道:
好像是說,任何國外的品種都可以來,但這些美味一旦渡過了台灣海峽,就會被海風、土壤與執著於吃的住民,變出另一種「台灣味」。
比方說,許多來自四川的朋友都會訝異,台灣明明同樣有濕熱的氣候,為何川菜來到台灣後,辣度變得像孩子吃似的,變得慵懶可親、輪廓模糊,失去了它在四川盆地的銳氣;帶有嚴謹氣質的日本料理來台,也變了形狀:生魚片不再講究刀工,重點是要豪氣厚切,味噌湯裡甚至可以打一顆雞蛋,豐富湯汁的營養與口感,名為「台式日本料理」;而無論哪一國的料理,也都很容易變甜、滋味變軟,什麼都放一點糖,生活已經太苦了,就算沒有很苦,大家也不吃苦。
土芒果之味
當然,異國料理的在地化,並非台灣專有的特色,但農產品的改良,可比料理麻煩許多。說起來,這硬要在島嶼上「改良品種」,種植「不適種」作物、將其「本土化」的強烈執念,還是要起源於日本殖民者。
例如為了把日本本土圓胖潤甜的蓬萊米移植到台灣,分擔國內的生產壓力、供給殖民南進事業燃料,台灣的「蓬萊米之父」磯永吉(本籍日本廣島縣福山市,台北帝國大學暨今國立臺灣大學教授,農業家)不斷嘗試努力,屢敗屢戰,終於在相對高冷的台北陽明山竹子湖種出了蓬萊米,慢慢推廣到溫暖的平原地區。
直到如今,這當初水土不服的外地品種,就成了「正宗台灣味」的代名詞,且又被改良出了數十種品種,各有滋味。在蓬萊米進來之前的主要「原生」米種,秈米,受市場喜愛的程度反而不如蓬萊米了。
不過,這卻不是土芒果的命運。因為一直到今天,土芒果仍然廣受台灣人喜愛,沒有被其他品種所取代,一直都還在水果攤上佔有一席之地。許多老饕特別指名要吃它,認為它果肉雖小、香氣卻特別奇異濃郁,遠勝其他商業品種。
筆者十八歲時,曾經坐上小火車到彰化二水鎮拜訪同學。一群剛上大學的少年少女,春風得意,嬉笑愉快,自不在話下,同學的爸媽也盡心招待,吃好喝好。第二天的行程,同學爸媽特別鄭重地開車帶我們去「採芒果青」,到了一處朋友家的大院,四野豔陽高照,院中的芒果樹蔚然成蔭。我們打了一上午,回來一人一手醃漬芒果,現場吃不說,一定要打包帶回家做紀念。
記得對方父親說,「台北比較少能吃到這個,你們多帶一點回去吧!」疼惜晚輩的熱情之外,也帶著藏不住的鄉村驕傲。這也不是彰化獨有的吃法,全台各地皆有之。還未成熟的土芒果,被長竿打下來,加上配料、抓去水份,製作成芒果青。顏色豔綠,看上去帶有一點東南亞零食的味道,吃下去酸味醒腦,隨後滲出甘甜,讓人一吃難忘。
如此繽紛的芒果品種風景,讓台灣的水果攤上的色彩,比芒果的「原產地」印度、印尼更加多彩,也比消費力高的美國、歐洲市場更多元。筆者所逛夏日的美國街頭,多的是兜售芒果切條的小販,抑或在餐車裡現打Mango Lassi(芒果優格)的印度裔商人。他們手上的芒果可能來自美國本土,也可能來自墨西哥、祕魯或越南,但因國際貿易必須大量採購、統一處理,確保了其品質與價格穩定,口感也在水準之上。
但與這樣的「大量」採購與「統一」處理相比,在盛產季節時,台灣食客能在一片小市場裡挑挑揀揀,一次找到六七款不同品種的平價地產芒果,替家人買進不同色彩的果實,進行風味探索的冒險,如此這般的台灣樂趣,卻無疑是難以取代了!
蛤我覺得很完整了耶,為什麼一定要訪問果農 @@
這篇文章是否應該訪問一下果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