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不重磅記者自留地」是端傳媒新開設的專欄,由來自不同地區的記者輪值書寫。這些故事也許並不重磅、也非必要,卻是記者生涯中,讓我們心癢難耐、不吐不快的片刻。親愛的讀者們,你們可以看到自己訂閱的媒體上刊登出的內容,但其實還有很多新聞和故事,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根本沒有機會問世,只能胎死腹中。今日這篇文章,是記者Eric Leung回顧職業生涯中,那些未能誕生的選題與稿件。
當我收到今年第四張電話卡時,送卡的快遞員終於問:「你怎麼又申請手機號啦?」
這句無心的問話,在我腦裡亂震——我想到目前大陸「小紅書」等社交媒體上的「捉間諜」運動。我已經多次刷到這樣的帖子:故事主人公與舊同學相聚,觥籌交錯間發現,對方盡然忘記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歌詞。這種行跡實在可疑,於是他/她在網絡上咨詢廣大網友,自己的同學是不是境外間諜,當不當被揭發出來。
舉報之風氾濫的當下,一年申請多張電話卡,看起來的確有些奇怪吧。面前這位小哥為我派送了兩年的快遞,我們每次見面都會親切問好,但他會不會也擔負著「監督」的使命或自覺呢?
我故作鎮定,把提前備好的說辭從喉嚨排出,聲音卻被緊張的情緒擠得皺巴巴:「我是做電商的,多些電話帳號可以給自己的店刷數據。」快遞員「哦」了一聲,遞過電話卡,又善意提醒我:「通信公司有規定,實名制下每個人的號卡不能超過五張。」我點頭感謝他的關照,表忠心:「之前的號碼我都註銷啦,以後應該不會再申請新卡了。」話一出口,又有些懊悔,像是欲蓋彌彰。
我當然不是間諜,也不是詐騙犯——後者手段高明,根本無須申請多個電話號卡。我,只是一位給牆內外媒體供稿的撰稿人。在中國獨特的審查環境下,連結著現實社會與網路世界的電話卡號,儼然已是我們的「生存許可證」。
多一張卡 多一條命
2022年4月,上海實施「全域靜態管理」。人們被囚禁家中,上海同學私信我吐槽:「想買到吃喝用品,只能集體拼團、高價購買,還要防備居委會——他們認為買食物有感染新冠的風險。」
「餓死事小,感染事大」,帶著憤懣,我找編輯報了選題。我知道過不了多久,有關部門就會秉持「喪事喜辦」的從政原理,命官媒複製粘貼「中國人民莊志成城度過難關」的話術,掩蓋這場降臨在內地最大城市的慘劇。我想趕在這之前,給未來的「太平盛世」留下一份備忘錄。
但2022年,健康碼、行程碼、「層層加碼」限制了人們的地域流通。記者要去上海實地訪問,想都別想。但這也不全賴新冠。我在編輯部微信群組裡,經常看到某某記者去現場調查,結果被警察架去拷問的消息。
在這樣沒有現場的採訪環境中,「微博」成為內地記者最偏愛的約採平台。微博上入駐了官方機構與個人用戶,每人都能在公開「廣場」裡發些聲音。我打開微博,搜索「上海封城」等關鍵詞,尋找過程出奇順利,封控家中苦等食材和藥物的案例輪番登上熱搜話題。我趕在這些帖子被刪除前,一一截圖,再挨個私信這些控訴的上海居民,發送採訪邀請。
半天過去,沒有收到一條回覆訊息。我再次登陸微博,想多發送些約採邀請,登陸頁面卻彈出紅色警告:「您已被禁言」。我錯愕在原地,思來想去,參不透到底觸及哪些敏感話題。我私信微博客服,詢問封禁緣由和解封時間,可「人工客服」只來回循環一句話:請您規範使用帳號。
自2015年中國施行「網路實名制」規定後,大多數網絡平台的帳號都與實名電話牢牢綁定。那張在每個社交平台只能註冊一個帳號的電話號卡,不但維繫我們在現實世界的聯絡,也是在賽博世界的唯一通行證。
別無他法,我決定註銷這個用了多年的微博帳號, 再重新申請一個新的帳號。但點進註銷頁面,又看到頁面提示:「您的帳號存在異常,暫時無法註銷。」——這竟然是個連環死局。我不再相信客服,自己去尋找原因。網路上類似的咨詢帖並不少,有位行業內部人士猜測:「帳號無法註銷,是怕你犯事之後捲土重來,徹底斷絕這個手機號碼在平台上重生的可能。」我未來得及翻白眼,又被他寫下的下一行字震倒:「封禁帳號同時也是為了保留證據,以備不時之需。」
⋯⋯做得真絕。
我申請了一張新電話號卡,用來註冊新微博帳號。在發送約採邀請前,我把「上海封城」與「購買不到食物」這些潛在敏感詞刪除,終於順利聯繫到了受訪人。稿件刊出一個月後,我偶然發現,之前被禁言的微博帳號又能正常發言了。解封和封禁一樣,來得悄無聲息、全無提示,就好像從未發生過。
之後半年,我又解鎖了一些和微博帳號管控有關的新花樣。
某次,我的微博帳號轉發了某些敏感內容,遭到封禁。我又買來一張新的號卡,很不巧,這張卡是回收的,之前的數據未清除乾淨,還能登入上一位號主的微博帳號,那個帳號也被封禁,無法正常應用,不能註銷。
登陸微博後,原號主發布的微博、私信都直白鋪陳在主頁上。這些賽博數據催生出我的無限顧慮:當我註銷了自己的電話卡,下一位號主是不是也可以看到我的約採邀請?順藤摸瓜知道我給「境外媒體工作」,我會不會被檢舉為間諜?
於是,我試著刪除自己微博上的聊天私信紀錄,卻被系統提示:您的帳號異常。也就是說,一旦微博帳號被封禁,不但無法註銷重來,以往留下的私信、帖子、按讚也都抹不去。我只好前往電話公司,為這張流入我手中的二手號卡辦理停用。至於此前我被封禁的號卡,我每月按時充值話費,保證它不被停用,也就不會再次流入市場。之後,我聯繫了壟斷通訊市場的移動、聯通、電信三大運營平台,詢問怎樣才能申請到還未使用的新號,官方的回答使我明白,平台銷售的新號碼都綁定根本用不到的促銷活動,要照例全收,全部買下。
我每次透過微博約採,都會咒罵平台毫無邊界的審查。可我離不開它,出於「帖子發布後都會被推送到公開廣場」的算法設定,這個山寨 Twitter 的社交媒體在新聞議題上引起的網民討論度,是其他平台比不了的。
不過,隨著選題的推進以及和同行的交流,我發現,單單警惕「微博」是遠遠不夠的——作惡的不只是「平台」,還有系統中被培植的「環節」。
政治立場 重要過新聞性
2022年年底,中國政府發布「新十條」政策,為高壓的疫情管控鬆綁,可後續治療措施卻未跟進,感染新冠後買不到藥物的人們遍「網」哀嚎。
我的一位記者朋友接過這個選題,很快聯繫到一位願意接受訪問的人。對方二十出頭, 雖然自己得病後很快轉陰,家裡有基礎病的老人卻挨不過新冠猛擊,於是她發動全家高價購買「瑞輝」藥。這是很「合適」的受訪者,她的經歷可以展現出藥物供需失衡導致的買賣亂象。初始溝通也很順利,直到記者自報家門。對方一改話風,斬釘截鐵道:「我愛中國,就算特殊時期買不到藥,我也是中國人,不能讓你們這些境外媒體抹黑我的祖國。」接著她把記者拉黑,並截圖公佈聊天記錄,提醒關注她社交網絡的粉絲「避雷」,小心「間諜」。這件事提醒了我,或許之前我的微博被封禁,不是因為平台的自查,而是其中一個或多個收到我採訪邀約之人的檢舉。
那是在2022年,從貴州大巴車墜亡到新疆高層住宅失火,過度防疫導致人員傷亡的案例迭出。網民總結:「時代的一粒塵,落到每個人身上就是一座山」。有位微博博主提及閨蜜在貴州大巴車上遇難,眾人紛紛安慰她。可沒多久,積累了許多粉絲後,她又發布一張聊天截圖:一位外國記者發起約採,被她破口大罵,稱中國的事不讓「美國狗」操心。評論區為她鼓掌歡呼的不在少數。我本以為,感受到那座「山」的壓迫後,人們會捨棄空頭支票一樣的「愛國不需要理智」的理念,可未曾想依然滿地粉紅。外國媒體不報導,難道還要靠被勒住脖子的中國媒體去質詢?
我的記者朋友只是被罵,沒有被封禁,很快她就申請註銷了帳號,從頭來過。但我們都心有餘悸,怕被秋後算賬。我們不怕平台,而是怕凌駕於平台之上的那道隱形大掌。秋後算賬的例子我也見過,一位朋友提起,白紙運動中,有人只是去北京亮馬橋湊熱鬧,並未真正參與行動,依然在數月後被帶走問話。同一時間,北京各地出現許多警察,攔路檢查行人的手機上是否安裝了境外軟件。
最關鍵的是,平台註銷頁面的須知明確提到,註銷帳號,並不意味著能逃避此前在該平台的言行觸發的法律責任,相關部門索要信息時,平台會配合給予。以前,我或許以為這只是虛張聲勢。但有了這兩年的經歷,我卻不得不被震攝到。內地的社交平台有摸不清路數的審查機制,我們只能含糊地以「他們」來指代網警或是再高層次的部門。也有人開玩笑調侃:「他們的報復只會遲到,從不缺席。」
言語嘲諷掩蓋不了大家的絕望共識:個體層面的主動舉報與社交平台的嚴苛審查,一脈相承、環環緊扣。這一切,都來自於官方的規訓。
我們只能足夠小心。除了頻繁申請電話卡,意識到苗頭不對就及時註銷帳號,還要悉心觀察受訪者在社交媒體上的動態,判斷他們的立場。我自嘲,尋找受訪者的重要決定因素原本是和真相、證據高度相關,現在卻要為受訪者的「政治立場」讓位。但這種小心翼翼,的確是必要的。
2022年初,我在微博刷到一則熱搜:手遊《王者榮耀》合作畫師涉嫌「侮辱女性」,女性玩家們聯合抵制。我簡單了解後,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女性玩家為了維權,找到騰訊客服與遊戲所在地的消費者協會舉報、投訴遊戲廠家.但結果是,涉嫌侮辱女性的畫師的作品,自始至終未受到影響,同時期的另一款皮膚道具卻因為「遊戲角色駕車時未戴安全帽,會誤導未成年人」被緊急下架。
我不認同「舉報」,但在女性呼聲得不到重視的中國,批評她們維權的方式不夠精準,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道德綁架,同時也是在模糊重點,就好比19年的香港抗議潮,內地媒體拿著孤例批評香港青年太偏激,卻絲毫看不到他們的政治訴求。
選題通過後,我在微博上聯繫到參與抵制行動的女性玩家。申請添加好友之前,我鬼使神差地點進了對方的微信朋友圈和微博主頁。後來很長時間裡,我都很慶幸這個「下意識」的舉動。
每滑動一欄,我就心驚一下:這位女性轉發了許多和大陸藝人張藝興有關的動態。張藝興是靠「愛國」人設吃飯的歌手,他曾在電視台公開問主持人:國家能不能多收他的稅,這樣國家就有錢了。甚至他的微博頭像貼圖,都是呼籲台灣回歸的宣傳圖。
我安慰自己,追星會令人蒙蔽雙眼,但很快我刷到她去年4月的一條微博:「我們是封在家裡買不到飯了,但有些人也沒必要攻擊我們的防疫政策。」網路平台發帖會顯示當前所在地,她的IP顯示,當時,她正在上海。看到這裡,我不再猶豫,立刻表示選題已結束。「舉報」是粉紅們慣用的伎倆,若她查到我供稿的媒體,還不一網打盡?
我聯繫到的另一位受訪者小A則是「政治審查」必要性的正面案例。2021年,《王者榮耀》曾與奢飾品公司博柏利(Burberry,內地多譯為「巴寶莉」)合作,推出一款皮膚道具。小A對這次的聯名皮膚格外期待,但當時正值「新疆人權問題」發酵,內地網友找出了曾簽名抵制新疆棉的國外公司名單,博柏利赫然在列。小A在《王者榮耀》官方微博下呼籲與博柏利終止合作。
沒過多久,熱點淡去,那些曾被視為抵制新疆棉的國外品牌依然在中國銷售得紅火,告吹的只有那款皮膚道具。但小A毫不在意,覺得「皮膚沒了就沒了」,自己堅守本心,做的是正確的事。兩個月後,官媒「共青團中央」發布「極端女權已成網路毒瘤」的微博,十分關注女性議題的小A大失所望,她說:「以前看到這些辱華品牌,我都會抵制,現在覺得,和我有什麼關係呢。」聽到這裡,我知道,這個採訪是可以正常進行了。至少,我不會被舉報。從她這裡,我聯繫到了多位受訪者,選題也就順利完成了。
「潤」學報導 也潤不出去
如果用一個字為2022年做總結,我覺得是「潤」。這是英文單詞 run 用漢語拼音改讀後對應的字。這一年,許多人打算移民;有些人雖然還在「牆」內,思想早已出走。
編輯找我商量,做一期「年輕一代的潤學」報導。相比中產階級為了下一代的教育或者自身工作而移民,年輕一代的功利性並不太明顯,他們或許是為了「政治立場」等精神層面的因素而潤。
我當時被封家中兩月,心裡也隱約有「潤」的計畫,於是和編輯一拍即合。除了向同齡人取經,我也想透過和他們的交流,來「發現」自己。
我聯繫到的受訪者,有些天生敏感,捕捉到一些「先兆」。有人說:前些年,自己喜歡的歌手因為政治立場被封禁,她覺得,一個連歌都不讓聽的地方,是沒有未來的。還有些讓是在這些年的信息衝浪中,動搖了原本「堅不可摧」的「粉紅」理念。
印象很深的是一位媒體同行,讀大四時,她到北京一家媒體實習,偶然聽到同事聊起「六四」。在內地嚴格的信息防守下,她此前並不清楚這個詞的具體含義,跟不上討論。回到辦公室,她立刻打開VPN搜索關鍵詞,帶著點心虛——擔心被同事看到,也擔心被數據檢測到。其實她一直知道「牆」的存在,但她從未真切感受到打破這堵牆的必要。
就在那之前半年,她還參與過「帝吧出征」:有位台灣藝人在錄製韓國節目時舉起中華民國國旗,稱自己來自台灣。這段視頻被發到內地互聯網後,引起了網友的口誅筆伐。2016年1月20日,百度貼吧中關注人數最多的「李毅吧」發起了「聖戰」,集體翻牆來到Facebook刷屏留言。她為這種「正義出征」感到莫名激動,此前的二十年裡,她接受的是一種「統一」教育,祖國是「統一」的,思想也是「統一」的。她無法忍受「台獨」,更無法忍受「不認同一個中國」的理念被帶到國際視野中。但從那天首次在「牆外」軟件搜索「六四」開始,她意識到,主流敘事也許不等同真實,它掩蓋了每個個體或群體的思考與遭遇。
在媒體實習,透過記者的文字,更多豐富的人生傳遞到她的視線中。當視角從「國家、大局」轉移到具體的「人」時,一切都變了,尤其是思想:「自己是納稅人,政府是服務於我們的。」她開始主動去獲取一些信息,翻牆查閱那些在內地社交平台上消失的議題。但與此同時,外部環境卻在不斷收縮。2017年後,她敏銳感覺到,媒體以前常報導的「性少數」話題被嚴格限制了,一篇都不能再發,隨後五年,消失的話題越來越多,她也記不大清楚,它們具體是在哪個時間節點、因為什麼原因消失的了。她下定決心「潤」的那天,在地鐵上,她看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通過的消息,刷到「取消連任制」那一行,突然淚流滿面。
那個選題裡我採訪的大多受訪者都是如此,她們或許多年前都是矇昧的,可一旦開眼看世界,就回不到過去那種狀態中了。看不到在此地堅持的希望,才會背井離鄉,追求新的烏托邦。而所謂希望,也不只是經濟層面的「生存」,更是精神層面的「活著」。
我為這些經歷而感慨與感動,個人遭遇折射出我們所處時代的變遷。初稿洋洋灑灑寫了一萬字,正要進入審稿階段,卻得知,給我介紹了多位受訪者的朋友,因為某些事情被請去警局問話。進了警察局,我們過往的聊天記錄一定會被嚴格審查,他為我介紹的許多受訪者也都是各自的微信聯繫人,若是稿件刊出,他們勢必會受到影響。
我猶豫良久,還是和編輯申請稿件停發,她知道我為此付出許多心血:受訪者分布在世界各地,今天我要凌晨三點起床,明天也許會是早上八點,休息不到兩小時,又要接著採訪。生物鐘適應不過來,就只能躺在床上乾瞪眼,挨到下一個時間。現在要撤稿,編輯安慰我,以後也許還可以找個時機刊出,我謝過她的好意:新聞熱點就在一陣,過去了就過去了。
記載「潤」的報導,本身卻「潤」不出去,黑色幽默。那之後的兩週,我魂不守舍。不只是因為丟失了一篇可以寫在簡歷裡的作品,也不只是為一筆稿費,而是對未來的希望蕩然無存了。為這家媒體寫稿後,我以為真的可以享受到「新聞自由」的樂趣,可體驗時效不過月餘。
希望覆滅的無助感,讓我陷入了「悲劇重演」的怪圈。幾年前,我還在一所高校的校媒做學生記者,或許是因為學生媒體的社會影響力有限,學生媒體在報導議題上的自由度,反而要高過社會媒體。當時中國大陸正掀起一陣ME TOO浪潮,從北京電影學院的阿廖沙開始,許多學生陸續在社交平台說出在校期間受到性騷擾的案例,這也引起了學生間的抱團取暖,紛紛建言要求建立高校反性騷擾機制。學生們一呼百應,將建言行動從北京一隅推到全國各地高校。與此同時,建言者卻被學校與警方聯合打壓,有些被勒令退學回家,無法完成學業,有些甚至被拘禁。
我和同伴聯繫到多位當事人,記錄下她們如何遭到打壓又堅持建言的全過程。雖然還是學生記者,但那是我已學會「自我審查」,這是從其他同行那裡學來的。2017年年底,北京清理「低端人口」,許多校媒同行前去報導,其中一家的報導很快被刪除,另一家卻留存了下來。我們仔細對比,發現留存下來的那篇寫得比較克制。這引起了我們的思考:雖然自我閹割會失去很多重要信息,但「活下來」,才能保證信息的流通。
就這樣,一萬字的初稿硬生生砍到了五千字——但即使已經刪掉了重要信息,這篇稿依然命運多舛。
改稿階段,我將稿子發送到了編輯部的微信群組中,半天未得到回應,我私訊編輯,怎麼還不審稿,可對方卻說根本就沒收到稿件。我以為是網路信號不好或者帳號出了問題,實驗多次才明白,是文件名中「性騷擾機制」這個詞被微信識別,文件被屏蔽,沒有發送出去。我於是修改文件名,改用郵箱發送,這才送達編輯那邊。
但接下來的發布又是難題。起初,我們想透過微信公眾平台刊出,但剛發出,就被提示:「經過投訴,此文不符合相關法律條款,暫時無法查看。」我和編輯團隊從微信後台打開「草稿箱」,想重新修改刊出,但發現這篇文章在微信後台直接被刪除了,根本無法再查閱。
事情在這裡還不算完,半年之後的一次參評,才將它推到了「黑色幽默」的高度。內地高校不會給學生媒體資金支持,想印張報紙,都要靠編輯部自掏腰包,更別提外出採訪的經費了。為此,前輩們也琢磨出許多搞錢的方法,比如參加一些比賽。而香港的比賽獎金最高,能拿到上千元。
我們把那篇關於高校反性騷擾機制的報導也投了出去,但不報什麼希望,畢竟它被閹割了太多信息。可沒多久,我們就從主辦方那裏收到一封郵件:這篇報導入圍最佳報導獎。根據這個獎項規則,入圍即獲獎,頒獎現場揭曉冠亞季軍。
我心裡五味雜陳:一篇在內地屢屢封禁的報導,卻在香港得到了重視。不愧是香港。也許是受到TVB劇和粵語歌曲的影響,我自小對香港有著天然好感。那不只是繁華大都市,而是代表生命的「另一種可能性」。透過夾帶TVB配音腔的「女兒當自強」和「你有權保持沈默」,我得到了關於獨立、平等與民主的一點點微弱的文明啟蒙。
我滿心期待,連著幾天都幻想著頒獎現場的場景,猜測會不會是冠軍。還提前做好旅遊攻略,計畫要打卡旺角油麻地,在「重慶大廈」拍下王家衛同款劇照。但現實給我一個猛擊——校方得知報導獲獎,要求我們退出評選,不然就考慮關停我們的校媒。為了維持校媒正常運作,我們只能發送郵件,含糊其詞:此篇報導與內地主流報導方向有異,故退出評選。
頒獎那天,我盯著屏幕裡的現場直播,心中無限遺憾,明明這份榮譽也該屬於我們。此後我不斷迴想,若是那次不聽學校的,私自前往領獎會怎樣?隔年,另一家校媒同行給出了答案,他們前往領獎後,那家曾獲得無數榮譽的學生媒體被他們的學校關停了。
內地作為一種處境
「潤」學事件後,我緩了兩個月,攢回一些鬥志。我想做些此前在校媒很想報導卻無法報導的議題,比如跨性別女性。內地對性少數者向來排斥,跨性別女性更是處處碰壁:她們的需求被排除在醫療系統外,買不到含有雌性激素的藥物;一旦進行性別置換手術,此前取得的學歷都會通通作廢。最絕望的是得不到認可,被中國傳統文化浸染的中國父母,根本無法接受一個本應「傳宗接代」的兒子突然變成女兒。大環境與小氣候的共同打壓下,跨性別女性的自殺比例高得出奇。
選題磨了半年,期間,每次編輯詢問進度,我都心有不安,但我的確有苦衷。很多跨性別女性仍在國內,有的讀大學,在學校住宿,有的年紀小,還在家中。她們能翻牆使用Twitter等平台,但不太願意接受語音連線,怕被家人和同學發現。有些跨性別女性走得遠些,已經到了世界各地,但她們為移民身分往往學業、工作連軸轉,採訪時間只能靠擠。若是語音通話,兩個小時就能搞定一個採訪,但改以有一搭沒一搭的文字對話,時間就被無限拉長。
其實在有些內地媒體做報導,也可以容易得多,由於嚴格的審查制度,有些問題根本就不必向受訪者提起,更不用寫出來。媒體懂得自我審查,有些稿子在選題階段就及時斃掉了。可為何還要在外媒寫這種不討好的選題?大概是一種不甘心。蒼茫大地從來不缺新聞,但缺少「看見」與「說出」的管道。一個能說能寫的空間,對於創作者來說,無異於救命稻草。
事實上,內地仍有多家堅持的媒體,雖殘喘,依然能發出些聲音。但我接觸了之後卻感覺,它們面臨的掣肘是難以忍受的。那不只是審查,而是審查引發的連環效應。
2021年7月,鄭州突發暴雨,水流倒灌地鐵,多位乘客不知所蹤。一家媒體聯繫到我,想請我以此為題做篇報導,按字數計稿費。我對這種合作方式輕車熟路——經費不足,許多內地媒體其實都不再大量聘請記者,每當有能做的選題的時候,就聯繫特約作者去採訪撰稿。
前兩年,我寫出了多篇報導,但在這次的選題上,卻直觀被這類合作方式的弊端打了措手不及。編輯聯繫我時,已經有其他媒體前往現場並刊出了報導。其實聯繫我的媒體也想第一時間刊登報導,但他們聯繫的上一位特約作者臨時有事,無法繼續這個選題,只能另找他人,一來二去消磨了許多時間。若是早些年,媒體有許多編制內的記者,是不會遭遇這一窘狀的。
編輯建議我透過網路平台尋找受訪者,他也會助我一臂,在鄭州當地再聯繫一位媒體人,現場採訪。以此,節省出行住宿的花銷。但忙了半天,那位媒體人也臨時有事,終止了合作——這種合作沒有合同,只憑藉人情合作,編輯連怨言也未發,只能把希望全寄託給了我。
可我無能為力。當時事情已經過去三天,大量媒體發回了一手報導,都是關於遇難者家屬的訪談——別的方向,是做不出來的,外媒眼裡司空見慣的對政府部門的質疑,對內地媒體而言是天方夜譚。我聯繫到的遇難者家屬已經接收了上百個採訪,相同的問題回答了一遍又一遍,我實在不忍心打電話再去問她那些會引起二次傷害的細節。
編輯催了我兩次,我終於下定決心,說出難處,不想繼續這個報導了。我始終認為報導的意義在於傳遞給大眾有效信息,媒體們做了那麼多相似報導,再做也是無用功。
我心中對這個未竟的選題沒什麼遺憾,只為內地媒體的處境感到悲愴。如果媒體有足夠的收益聘請到專職記者,如果媒體能撥出經費在當天讓記者趕往現場,如果媒體不會面臨如此猛烈的新聞審查,找出其他報導角度,那這篇報導都有可能發出來。
這不僅是媒體的問題,而是媒體所在環境的問題。朋友圈裡,總有人感嘆:現在的媒體對某些選題的追逐總是高度重合,不做調查報導,反而還推崇起了動輒萬字起步,像小說一樣的「非虛構」。我還是沒忍住,評論了句:其實都是迂迴戰術。我和編輯探討過,香港媒體每篇報導字數遠少於內地媒體,力度卻不減,一個重要原因,就在於2019年以前的香港媒體無需面臨過多新聞審查,寫作時能正中靶心,內地媒體想說出些東西,要把它夾在大段廢話裡,才可免除被封禁的命運。
那家邀請我寫稿的媒體,專業水平過硬,我想,他們在任何一個有新聞自由的地方,其實都能活得滋潤。為此,我總是不忍心苛責內地媒體,他們做的太多,得到的太少,仍堅持報導,真的僅僅依靠那一份不值錢的新聞理想。
但有時,我也會懷疑在此地做新聞的價值。每當刷到微博上的所謂「反轉」類熱搜,評論區就多是對媒體的污名和對記者的咒罵,每當有一點信息失實,就有人在評論區@人民日報等官博,要求封殺那些走狗媒體——這或許是在言論審查嚴重的內地,人們唯一能肆意攻擊的東西了。
真相如此昂貴。
我從前總覺得,真相是因為稀缺才顯得昂貴,但是看看如此稀缺真相卻依然輕視真相的此地,那句名言,好像又地域性地失效了。
很喜欢这篇文章,谢谢你
蜷缩在被窝里浏览完,很喜欢这篇个人角度的记者经历分享,作为新传的学生我已想好了自己之后或许不会选择成为新闻记者,起码不会在内地做此类工作,但我会保持记录,保持思辨,保持对真相的好奇心。真诚地谢谢你记录下的每一个字,谢谢依然有很多像你这样的人在坚持做这份工作。
回復haha_fei
作者回復:非常感謝您誠摯的建議,透過您的建議,我感受到了您對記者工作的關心。真的很开心自己的文字能被認真閱讀,也感動這份隔著屏幕的來自於陌生人的善意。
這裡也想和您交流下我原本想寫在稿件中但找不到合適位置加入的觀察。
小紅書、豆瓣、知乎、微博等平台都是收集信源的重要渠道,但它們彼此調性不同,作用也各異。在操作現象類熱點話題時,我會多關注「小紅書」等平台(例如互聯網裁員、年輕人提前還貸等會持續一陣且不涉及太多敏感議題的現象,很多人會發帖講述自己的經歷和經驗),而像敏感類話題,我會多關注「豆瓣」等平台(例如潤潮,豆瓣有許多相關小組,人數少,未進入大範圍的公眾討論,因此敏感些的見解能避過審查),至於社會時事,在平台算法和定位的影響下,只有微博相對合適(例如很多人透過網路維權時,會首選微博),而知乎相對其實不是太合適去尋找受訪者的平台(雖然從政治立場考慮他們不會做出檢舉媒體這樣的事),因為報導會比較重視受訪者的經歷,或是過去生命中的長期經歷,或是在某個重要議題發生前後他們的短期經歷,而知乎雖也有人會分享自身遭遇,但或許是由於平台A&Q的定位,大多數還是在分享個人向的觀察和見解,這些偏向主觀的信息在報導中會比較少的大篇幅提及。
其實說起來,透過做選題得到的各平台畫像觀察也很有趣(不知這樣說是否會帶有凝視),例如豆瓣的受訪者多懂得怎樣就事論事不過多延展,小紅書的受訪者多很友善且健談(但我也有遭遇過很多本以為是找到了合適受訪者,但其實是編造經歷引流做廣告的案例,這亦是與平台風格強烈相關的),還有的平台會有很多懂王受訪者,或許對傳媒對新聞一無所知,卻開口閉口教記者怎樣做報導,動輒「我考考你」,若未來有機會很希望能以詳細有趣的文字分享出來。
再次對您的關心致以感謝。
写得真好
讚讚,不知道作者有沒有試過以知呼為收集受採訪人的地方呢?那裡很左,可能會有不一樣的火花?
谢谢你
保重。
好文章。
想起我妈最近遭遇的熟人作案的借贷型诈骗,在我千心万苦独自搜集证据之后,却遭遇立案难(警察不给我立案),再反观当时脱口秀的立案速度,真的是心中极度苦闷。
“瑞辉”药 应该是“辉瑞”药
我作为非虚构从业者的观察是:非专业写作者的表达功力不够,以及对于事件核心判断是非常有限的。有时候,我们并不是故意要让作者写得很长,想要呈现的也并不只是新闻议题,非虚构本质上也不仅仅是新闻,顶多有交叉,所以编辑过程中,希望呈现的是个体在时代中的复杂能动性选择,小说化写作大多数来自于作者的个人风格,编辑并没有刻意去做什么,这也是真实性的一种,我们也在努力追求公共性,但是如开头所说,作者并不能清楚意识到,或者说新闻选取的事实,往往也只是主人公人生的一段,而不是全部。
索多瑪的義人
抗议都得用白纸, 还能给你报道?
尽管失去了太多表达的空间,到了退无可退的底线,仍有人在坚守着,让我感到还有生活的意义。我也因此始终相信,越暗越见人性之光,相信理想无价。谢谢您仍然愿意关注我们,仍坚持做正确的事。辛苦了!
叫不醒装睡的人,但是能叫醒一个是一个。
这两句总结的很好:
“我和編輯探討過,香港媒體每篇報導字數遠少於內地媒體,力度卻不減,一個重要原因,就在於2019年以前的香港媒體無需面臨過多新聞審查,寫作時能正中靶心,內地媒體想說出些東西,要把它夾在大段廢話裡,才可免除被封禁的命運。”
确实不能简单地只看稿件成品去评论内地的记者水平,在复杂的审查制度和来自群众的举报风险下,内地记者付出的大量心机往往最后外人是看不到的。当然,说的是一些有心报道的内媒(多数是商业媒体)。还有一些乐于写通稿、唱赞歌、享受企业招待的国企媒体人,这种大概是主流,但已经不能称为记者了。
未看先苦
谢谢作者
谢谢你分享的经历,谢谢你这些年的坚持和尝试,谢谢你传递的勇气。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