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顧桃專訪:從蹲守中國最後的遊獵民族到尋找薩滿

顧桃曾循著父親顧德清的腳步蹲守森林長達八年,如今他發現處處都是素材和故事,比如尋找薩滿。
中國紀錄片導演、攝影師顧桃。攝:Gerry/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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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宋莊,顧桃從一處磚房的陽台探出腦袋,朝來人揮了揮手。不多會,他便跑下樓出現在視線裏:大塊頭,滿頭捲髮,微弓著身子,有些像他工作室門口擺放的那頭熊雕塑,頭戴一頂薩滿帽,側著腦袋,好奇地張望外界的一切。

這裏既是工作室,也是家。他在屋子中央搭建了碩大的蒙古包,一把脫了漆的躺椅,牆邊倚著為過兩日展覽準備的畫作、兒子的塗鴉和舊作品海報,書架裏塞滿了酒,還有一隻跟著他身後撒歡跑的小狗,毛髮因長時間未修剪,呈現出一種豪放不羈的草原之風。

顧桃為人所知,大多是因為他拍攝了「鄂溫克族三部曲」——《敖魯古雅·敖魯古雅》、《雨果的假期》、《犴達罕》。他曾循著父親顧德清的腳步蹲守森林長達八年之久,追蹤這個古老的北方遊獵民族,在生態移民的政策下,尊崇自然法則的獵人上繳獵槍,告別森林。這三部片子粗礪、坦率且充滿詩意,始終徘徊於悲傷與孤獨的基調,被視作鄂溫克狩獵文明的輓歌。人們在雪地裏、篝火旁、入夜後的月光下仰頭灌下酒,在暴力和嚎啕大哭中宣洩憤怒和絕望。在大興安嶺的一場大雪中,主人公維佳醉醺醺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裏,對著鏡頭唸出孤注一擲的詩句:「一個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文化/就等於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一切/就代表消亡。」

那些日子,他白天和獵民一起勞作,扛著攝像機記錄他們鋸鹿茸,跟著他們漫山遍野地尋找馴鹿。夜晚松林裏簌簌的風聲呼應著噼啪作響的柴火,他就趴在帳篷裏寫日記,將鏡頭來不及捕捉的畫面記錄下來,書寫較拍攝更自由,他在其間放了些自己的感觸與脾性。這些文字直至去年才被整理好集結成書出版,書與紀錄片同名,《敖魯古雅·敖魯古雅》。

「那八年是我人生最重要、最有感觸的八年。」說話間,顧桃點燃另一根煙,一雙本就落滿滄桑的眼,在煙霧繚繞的朦朧裏,愈發悠遠。拍完「鄂溫克族三部曲」後,他明顯感覺身體裏那股勁卸掉了。

那之後幾年他似乎沉寂下去,舉家從北京搬到距離呼和浩特幾十公里的草原,在那裏租了一片草場,住蒙古包,騎馬,搞創作,做電影週,跟年輕的電影人和藝術家建立連接。「很多人以為我不做紀錄片了。」實際上,從2015年至今,他手裏還有7部片子,有的仍在持續跟拍,有的已完成初剪,他放任敏感的觸覺在北方大地四處闖蕩,隨性地遇見主題。

《敖魯古雅·敖魯古雅》劇照。
《敖魯古雅·敖魯古雅》劇照。

2020年4月,在中國應對疫情採取的大規模封控政策下,顧桃所在的那片逾百畝的草原也施行「只進不出」措施,在路口會有人戴著袖標騎著馬,告訴他們不能出去,出去就回不到草原。「那時候我就意識到,這件事不會很快結束。草原對我來說開始變得像城市中家裏的陽台,因為一旦被封鎖,就跟大小沒關係了,那種固守在同一個地方的感覺是相似的。」

無事可做的顧桃,拿著手機去追馬,他享受跟隨群馬馳騁草原的肆意與激情,像掙開束縛,將生活的煩惱和苦悶完全拋諸腦後,耳邊只剩馬蹄聲,非常壯闊。他出了一身汗,痛快淋漓,是那種「肺都要炸開」的痛快。

追到第三天,還沒跑出去五步,他就一個踉蹌摔倒在地。那是草原遲緩到來的初春,草地上還有殘雪和冰碴。手臂陣陣劇痛讓他一時間不能動彈,他躺在那,視野裏遠處傾斜的山脈、繼續奔騰的馬、移動的雲,也在慢悠悠地回頭望他。現在他大致確定,就是那個瞬間,他猝不及防地感知了年紀。「我不再是二三十歲的小夥子了,不能再被困住,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再去守候什麼了。」

「可能我們這一批人也是這樣。」幾年前,顧桃跟曾拍攝過《悲兮魔獸》、《上訪》等多部紀錄片的導演趙亮喝酒。趙亮說,如果再讓我再花12年時間跟拍到北京來的上訪者,真的熬不動、熬不住了。顧桃深有同感,森林歲月不可複製,也許他們都需要在這個時代找到新的、適合自己的方式。

後來無意間,顧桃在草原上與一位新疆小夥子閒聊時找到了,他提及自己的奶奶是個薩滿,雙眼失明但仍能用石頭占卜。顧桃的那股勁又來了,他一拍大腿說,走吧,我們就先去找你奶奶。

說這話的幾天後,大篷車就出發了,離開草原,尋找薩滿。「大篷車」是顧桃花幾千塊買的一輛二手的麵包車,加點油就能走。這一回,他決定主動出擊,由蹲守式地等待故事發生,轉變為遊牧式地走訪、拍攝和記錄,在不同的地方做交流,也持續地寫一些文字。以腳步丈量出一張薩滿地圖、一本北方少數民族誌。他始終信奉,如出發,必到達。

中國紀錄片導演、攝影師顧桃。攝:Gerry/端傳媒
中國紀錄片導演、攝影師顧桃。攝:Gerry/端傳媒

薩滿地圖

顧桃腦中有兩條路線,一條從他的老家、內蒙古東北部的呼倫貝爾出發,行走在內蒙脊骨上,穿過牧區、沙漠,再經河西走廊進入新疆,一路向南;另一條則是向北走,穿越蒙古國,最終抵達西伯利亞。

薩滿地圖的開始,源於他十多年前拍的紀錄片《神翳》,講的是鄂倫春最後的薩滿關扣尼在一場病癒之後有了心事,希望在有生之年找到薩滿的傳承人,把這種古老的宗教文化繼承下來,無奈現在的年輕人已不再篤信神靈。

2019年秋天,關扣尼知道自己快走了,向政府申請了樹葬,這是鄂倫春老獵人遵循的一種古老的殯葬方式,死後把棺材放在相近的樹上,四棵樹夾緊,任由風吹雨打自然風化,最後隱入大地。關扣尼對家人說,要是顧桃能來做個記錄就好了。

她的去世,讓顧桃想了很多,想到那年冒著北國大雪坐班車前往關扣尼所在的白銀納,透過上了霜的窗戶看到白樺林盡頭,灰濛濛的林子上空白色煙柱飄遊空中;想到在攝影機輕微的電流聲中,關扣尼幽然的目光定焦在院子裏的一棵枯樹上,娓娓道來一生往事;也想到當年在山林寂靜的夜晚,她生起一堆篝火,敲響神鼓,鼓聲直達天空,與神靈溝通的場景,當然還有,關扣尼送給他的一個紀念禮物——用剪刀在樺樹皮上刻出一個挎著獵槍的鄂倫春獵手,騎在馬上,後面還跟了一隻獵狗。

這給予顧桃行動起來的靈感與使命感,於是他再次回到了白銀納,想要搜集更多關於薩滿的資料。「薩滿分很多種,有祈福、治癒、占卜等,不同民族請神送神的儀式、與神靈的關係,都不一樣。」他想是不是可以透過拍攝北方不同地區的薩滿、橫向比較他們之間的異同,構建薩滿地圖的框架。

他先去了新疆伊犁尋找一位當地久負盛名的薩滿,家門口長年排著幾公里的車隊,都是慕名而來找她占卜的人,這幾年卻忽然銷聲匿跡。

前往伊犁的路上,到處都在封控,連服務區都是空無一人。那時還沒有核酸檢測,顧桃及團隊拿著一張抽血測抗原的化驗單忐忑入疆。這時,見到一輛車停在路邊,走下來幾位哈薩克族婦女和一個年輕男孩,顧桃趕忙上前打聽薩滿的下落,將聽來的容貌特徵逐一轉述,對方搖頭表示不知。

《敖魯古雅·敖魯古雅》劇照。
《敖魯古雅·敖魯古雅》劇照。

然而三天後,顧桃通過四下打探終於找到薩滿的家、快進小區時,一個騎著摩托車出來的男孩笑著跟他打招呼,讓他跟著自己走。顧桃定睛一看,正是在服務區遇到的那個男孩。「到他家一看,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原來那天在車裏嚼著口香糖、穿綠色民族衣服的哈薩克婦女就是他媽媽,也就是我們要找的薩滿。」她說,我知道你們會來,一直在家等你們,但前天見面時不能告訴你我是你們要找的人,神靈會考驗人的誠意。

拍薩滿,顧桃尤其相信緣分的牽引,「我要相信我跟TA有這種連接才會去拍。」年輕的時候,顧桃的影像有種樺樹皮般粗糙的可感性,不拘泥於技巧和規則,看現場、看狀態,很容易把人帶入一種對往日的回首和沉思之中。現在他更強調連接的重要性,傾向於讓對方講述,講述他跟時代、跟上一代人、跟他所做的事之間的連接。口述史及文獻記錄的價值逐漸體現出來,顧桃的鏡頭反而甘願為之讓路。

他覺得,這種轉變也是遊牧式的拍攝方式所帶來的,「因為過去的現場是日常,每天我有時間去等待。但現在我們的大篷車在遊走,前方還有人在等我們。」過去三年間,顧桃已跟拍了四位薩滿,他預計這段旅程還有三四年才能完結。

至於他與薩滿的連接,還是存在於他對北方故土的熱愛、對生活在那裏的人的關懷中。「儘管薩滿作為一個獨立的體系,但也脫離不了民族和民族性。我透過薩滿這個主題,關注的還是北方少數民族在當下社會的生存狀況和精神狀態,他們跟自然、跟大民族的關係,他們在變化的生態裏以什麼樣的方式生存,如何應對更多年輕人進城、故鄉城市化的問題。」更遠一點,這些年他也開始有意識地延續和豐富父親的研究,期望有朝一日能夠建立屬於北方少數民族的影像檔案館。

顧桃小的時候生活在一個被森林包裹的北方小鎮上,那裏看似是縮小版的城市,大家整日忙忙碌碌為生活四處奔走,但時常也會見到背著槍的獵人來鎮上購買物資,他們豪放地喝酒吃肉、爽朗大笑。他喜歡那些回歸自然式的生活,因為在他心中那是自由的象徵,是最純樸的記憶。

顧桃。攝:Gerry/端傳媒
顧桃。攝:Gerry/端傳媒

森林裏最後的獵人

2003年春節,顧桃踏上了駛向敖魯古雅的普快列車。窗外冰天雪地,列車員賣力地燒著鍋爐,車廂裏依然沒有熱乎氣,他把鞋子脫掉,用在羽絨服兜裏焐熱的手溫暖雙腳。心裏隱隱有種孤獨的興奮感,因為他正走在父親二十五年前走過的路上,而那也是他涉獵鄂溫克族題材的開始。

那時的顧桃,30多歲,北漂,任何時候身邊總是圍攏著朋友,一起談笑、喝酒。如今回頭,他卻不滿意那種狀態,形容為「在對現實的茫然失措裏故作鎮定」。

春節前夕,顧桃回到老家探望父母,閒不住的他翻看父親顧德清早年出版的書《獵民生活日記》。顧德清在鄂倫春自治旗阿里河文化館工作,在顧桃的記憶裏他總是「失蹤」,母親好像知道他失蹤在哪裏,所以不找,但有抱怨。父親每次回家,都是滿臉鬍茬、頭髮蓬亂,眼鏡腿纏滿白膠布,表情疲憊,但眼裏卻有光。

顧德清將家裏最小的房間騰空,裝上紅燈泡,打造為暗房,帶著顧桃在這裏顯影,有時還讓他幫忙整理和校對文字。枝椏光禿的森林銀裝素裹,背著獵槍的獵人騎著馬、牽著獵犬踏雪前行,藉由這些逐漸在相紙浮現出來的狩獵場景,顧桃窺視到了父親世界的一角。「我想他讓我做這些,也是為了影響我吧,可是那時候我對他所寫的、所拍的,都沒有感覺,只是為了幫他完成一件事情。」

為何感覺會在事隔十多年後的重讀間忽然而至,顧桃也說不清楚,興許是在北京兜轉多年急於尋覓自我表達出路的焦慮和不甘,在對森林的凝視中被撫平,重獲在城市裏失去的呼吸感。也興許是獵民回溯過往狩獵記憶的那份憂傷,與他總在游離飄忽的心境殊途同歸。他記得幼年的一個夜晚,家裏來了一個大漢,穿著獸皮做的上衣和皮靴,他怯生生地趴在門縫看,搖曳的燭光下,大漢把獵槍放在桌上,跟父親喝酒,兩人相顧無言,一杯接一杯地下肚,臉就紅了,熱淚在眼睛裏轉。

「我一直忽略了我的故鄉,忽略了兒時獨有的經歷。」於是顧桃拿起相機,獨自前往父親曾度過青春歲月的敖魯古雅,那趟旅程初衷本是拍些照片帶回來給父親看。

聽聞老朋友的兒子來了,獵民們都很興奮,聚在老酋長的兒子何協家裏,不斷有人拿著酒走進來,人越聚越多,一坐坐一炕。大家把酒倒在茶缸裏,輪流喝,喝得雙眼通紅,悲傷地唱起歌來,淚如雨下。

顧桃來得巧,這是他們在山上的最後一個春節,來年他們就要因「生態移民」工程的推進遷到山下定居。這個民族傳說三百年前為躲避戰火,趕著馴鹿從貝爾加湖畔一路向東,跨過了額爾古納河,遷進大興安嶺西北麓深處的原始森林,他們在這裏過著與世無爭的狩獵生活,也被視作中國最後一個保留狩獵文化的部族。獵槍被沒收之後,獵民們喪失了繼續在森林中馳騁的權利,身體的能量無處施展,積鬱憤懣又不知從何疏導,選擇用酒精自我麻痹。頹廢、感傷、自我放縱地酗酒,成為他們面對文化失落的無奈抗議,從前顧德清在森林的許多老朋友都走了,「都是非自然死亡,有喝酒喝死的、病死的、凍死的。」

《雨果的假期》劇照。
《雨果的假期》劇照。

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夜晚像被凍住了一樣,月亮泛著橙色的光,高高掛在天空上,大雪紛飛,森林沙沙作響。顧桃坐在那棟「木刻楞」(一種俄式木結構房子)的客廳中間,看到了兩個世界:一面是悲壯的,獵人們苦悶地喝著酒,痛哭流涕;一面是歡快的,兩隻在森林裏看護主人和馴鹿、即將退役的獵犬正在屋裏發情交配。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場面,有寒氣,有酒氣,人性、獸性、自然裏的生命感、悲情與激情,全都交織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眼睛和頭都抬不起來的顧桃,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行,照片已經沒有意義,我要回去找人,拍一部紀錄片,記下他們在山上的最後時光和下山後的經歷。

又耽誤了一年,顧桃才拿著從女朋友那裏借來的「掌中寶」相機,插上磁帶,匆忙趕回敖魯古雅。那時生態移民已經結束,人和鹿都下山了,只有老酋長、82歲的瑪利亞·索拒絕下山:「我在那的房子待過幾天,那房子的暖氣一點也不暖和,它能趕上生的火暖和嗎?」山下的暖氣裏沒有她心愛的陽光與月光,她的馴鹿也不能漫山遍野地走。她平靜地對動員她下山的人建議,「要不你們先試點一段時間,如果成功了,我肯定下山。我家現在的三百多頭馴鹿,不能這麼盲目地下山,本來敖魯古雅的馴鹿就不多了,不能再經受沒有把握的折騰了。」

瑪利亞·索一語成讖。搬遷之後,儘管獵民住宿條件有所改善,但山下生活資源無法自給自足,大量的花銷支出卻缺乏經濟來源,生活水平反而降低了,一些獵民也無法適應徹底的定居生活。定居點附近的苔蘚稀薄,加上偷獵「套獵」猖獗,還不到一個月,馴鹿就出現大面積死亡,損失嚴重。

於是有馴鹿的人家又遷回山上去了,他們組成了一個獵民點。顧桃所跟拍的故事,便是從這裏開始。

對於鏡頭的介入,獵民起初很抗拒。「最早我拍何協,他就特別反對,總說你別拿那玩意對著我,我不樂意上電視。我說這不是電視台,你要是不願意讓我拍,你就眨一下眼睛,我就拍別人或者停止。鋸鹿茸的時候他看我在拍,眨一下眼睛;喝酒的時候我一拍,他也眨眼睛;幹活、找鹿的時候,都在眨眼睛。但是時間一長,我發現他眨眼睛的次數也越來越少。」顧桃知道那是一種習慣、一種接納,時間總能解決一切。

日復一日,殘雪在樹叢的角落裏呻吟,淅淅瀝瀝的雨拍打樺樹皮撮羅子(遊牧民族一種圓錐形房子),森林老了,人也老了,然而獵民在城市與森林之間無所適從的矛盾從未消失,甚至在新一代身上更為集中地體現出來。

「在雨果(維佳的姪子)這一代就更明顯,他們渴望城市的生活,因為城市裏有年輕人喜歡的歌聽、酒吧、漂亮姑娘,但是他們留不下來,最後不得不回歸山林。」雨果18歲那年來北京宋莊找過顧桃,說想留在北京工作。顧桃給他介紹過洗碗、保安等工作,他都幹不好,不到半日就被人給攆回來了。後來反而是在森林裏找回了自己,雨果學著用抖音記錄森林日常,甚至還能靠直播賣幾個鹿產品。「他嘗試過之後就覺得城市也不過如此,城市是有錢人的城市,這就踏實了,如果不讓他來城市,那他永遠有一個心結。」

以前在草原,大人們總是不准小孩盯著天上的雲看,說是雲看多了,人容易變傻。顧桃知道,那其實是怕他們太過渴望外面的世界。他現在覺得,孩子要往外跑的時候,你就讓他去,等有一天他回來的時候,會帶著一種坦然和平靜,踏實地留在故鄉。

顧桃。攝:Gerry/端傳媒
顧桃。攝:Gerry/端傳媒

被酒精覆蓋的青春

顧桃覺得,25歲至35歲中間那十年特別漫長。那是九十年代,大部分人為了生存而做事,人們對於出路有許多固有的認知,譬如像顧桃這類學美術的,畢業出來就得搞裝修。他也跟著別人走,做過攝影、壁畫,當然也做過裝修。

但顧桃不甘於被時代裹挾著朝前走,做所謂「應該做的事」,他還是試圖衝破無形的規則,建立屬於自己的體系。

他曾以為攝影會是表達自我對外界感知的方式,以紀實攝影的方式記錄當下中國。為此,他一度將美國紐約攝影學院出版的教材視作法典鑽研,也關注同時代的優秀攝影師如呂楠、楊延康、劉錚,從他們的作品裏汲取養分。

顧桃也曾因攝影掙到過錢,他給服裝公司拍樣宣,來北京第二年就掙了2萬元人民幣,在當時頗為可觀,至少生活不愁。但是那錢顧桃掙得很難受,甚至掙得很緊張,「我就想,今年掙2萬,那明年不得掙4萬?後面不得更多?這個事情不是我想做的,但是好像為了錢還得做。」他那時困於一種理想與現實的二元對立裏,面臨抉擇,無暇很好地理解自己的感受,現在想來,那份難受裏或許也存在些許擔憂和鄙夷,擔憂無意義的工作過度消耗自己,也鄙夷別無他法等待被消耗的自己。

後來反而是在看到劉錚的《國人》系列,打消了顧桃在此深耕的念頭,「他(劉錚)雖然是擺拍,但當中觀念性很強,注入了作者的理解。透過那個時代下國人的面孔、肢體動作,建立自己對社會的反射。這個我做不到,主要是不好意思,自己的知識體系、認知也都不夠。」顧桃坦承,那時有種卑微感如影隨形,只是偶爾被生活裏的其他東西短暫地消解掉了。

譬如酒精。「年輕的時候我愛喝酒,也能喝酒,所以朋友特別多。」人們都說,朋友多了路好走,但顧桃覺得,路是別人的路,對你來說那未必是路。他清醒的時候很難受,很不甘心,所以喝酒,喝多了很快樂,快樂過後又是迷惘,始終陷於這樣的循環,任由酒精覆蓋青春。「所以我感覺時間特別漫長,什麼時候能三十而立啊,什麼時候能找到自己的事做啊。」

將顧桃從這種狀態裏拽出來的是紀錄片,當他選擇了以影像的形式傳遞感受,藉以回應時代,並逐漸在此建立領域,證明自身價值,他首先覺得這是尊重了自己,既而獲得了踏實和坦然。

顧桃記得,剛來北京那會,朋友們常帶著他參加不同飯局,大家習慣打招呼前先遞上名片,上面寫著職位、名字,「名片代表身分,他們用名片來尊重對方,你是什麼主任、董事長。我只有名字,沒有名片,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做了紀錄片等於是我選擇了讓自己能夠踏實一點的事情。」

踏實之後,顧桃不再需要依靠酒精去隱藏性格裏的卑微感。他從另一角度去看待、消化性格裏原本偏向消極的一面。「因為擁有了卑微感,我才能跟著大家一起歡笑的同時,也與浮躁、一種時代的圈層保持距離。」如今,人生過半,見過足夠過的人和事,由卑微逐漸進入了一種悲憫之心。

中國紀錄片導演、攝影師顧桃。攝:Gerry/端傳媒
中國紀錄片導演、攝影師顧桃。攝:Gerry/端傳媒

帶著這樣的悲憫之心和天生敏感,顧桃發現到處都是素材。「我不去尋找素材,都是遇見。」在他所關注的北方少數民族這一大主題下,去遇見每個當下他所看見的、他所感知到的,以及他被觸動的人。

三年前在新疆布爾津縣,顧桃坐在出租車上,看到有個人在人行道上迎著風走,瘦瘦的,臉煞白,看不出是男是女。那是個太陽快落山的清冷午後,就像電影慢鏡頭似地,車緩慢地到了他近處,「刷」一下過去了。擦肩而過的瞬間他給顧桃一種非常強烈的孤獨感,好像整個世界都拋棄了他,他倒也不在意,在自己的舞台上行走。「特別有感覺。」等司機停車,顧桃跳下來四處張望,再想找那個身影,就找不見了。

「他怎麼那麼孤獨呢?我就想,能不能進一步去接近他,感受他?」於是顧桃就去找他了,在那個縣城翻天覆地地找了三天,終於在長途汽車站旁邊的一間小旅館找到了他。得知他是哈薩克族的跨性別者,在小旅館做清潔,也接性工作。他們一起吃了頓飯,傾訴了心事,又跟著他回家見到他與母親之間的矛盾爭執,後來這些都被拍成了一部片子。

顧桃對父親,也曾有過一些微妙的對抗性情緒。那是八十年代,改革開放才剛剛開始,時代變化之快初見端倪,顧德清最早是畫獵民生活,當他意識到畫畫速度追不上變化速度後,就改用攝影。他那時已從北方獵民生活的變化中意識到,這會是個打磨人的時代,所以在放任顧桃被時代打磨前,作為父親,他要先把兒子錘鍊結實。

「我童年過得很緊張、很恐怖。」顧桃從小非常懼怕父親,他回憶,父親上班或進森林前,總會給他佈置作業,要讀幾本書、畫幾張畫、寫幾幅字。待父親一離家,他便趁機跑去玩。那時家裏院子有個兩人高的柴垛子,姐姐就趴在上面替他望風,遠遠見到父親便出聲提醒,「聽到聲音,我就像狗似地噌噌噌竄到屋裏拿起筆,腦袋上還有汗珠。」

他還一度認為父親自私,在家庭角色中長久缺席。「我母親是勞碌命,什麼事情都得她做。」每逢秋天,他常與姐姐、母親坐很久的車到菜地裏挖土豆、白菜,準備過冬的糧食,有時天剛矇矇亮,他就要去畜牧場搶樹皮、或拉煤回來燒,「這些我父親都沒有參與過。」這讓顧桃耿耿於懷,他曾經非常迫切地想要擺脫父親的影響。

然而人的想法的確會隨著閱歷所改變,他逐漸明白父親選擇的意義,「隨著自己成長到一定年紀,我發現他那時候做的事很被人尊重,很多國內外的學者找他當年拍的照片和文字。好像他的自私只是放在一個小家庭裏,而對於整個人類發展史而言他又不自私了。」到頭來家中四個兄弟姐妹裏,反倒只有顧桃在「父親的期待」下長大,踏上文藝之路。

在兩個時代裏,他們都如同孩童般固執地蹲踞著少數人著眼的事,滿懷的火光。顧德清在人人都忙著下海投機倒把、或一杯清茶一張報紙混沌度日的年代,一頭鑽進森林裏去了。而那人跡罕至的森林同樣吸引著顧桃,父子二人的足跡終於在三十年後重合。顧桃笑言,那可能不僅是潛移默化的精神影響,而叫作「隨根了」,若非如此,他可能也在浮躁喧囂的城市裏慌慌張張地賺錢,潦草地度過此生。

他現在理解了,每當父親「失蹤」回來,總是興致很高,一把抱起門口膽怯張望的顧桃滿嘴親,滿臉胡茬讓他又痛又癢,他正享受精神領域無形的坦然和喜悅。跟顧桃此刻的狀態如出一轍。

讀者評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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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看到跨性別者那一段再上網找到了些碎片化的資訊覺得好可憐

  2. 生態移民是偽命題

  3. 被掠奪了生活方式的少數族裔落入了沉迷酒精的結局,簡直和北美原住民的經歷一模一樣。但近年北美decolonization, reconciliation 的聲音越來越大。中國的少數民族卻衹能慢慢消亡。

  4. 看完這篇文章,感覺做了一次精神spa!

  5. 谢谢作者!感觉通过这样的文字穿越酷热的水泥森林到了冬天有鹿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