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萬人次擠進這個7萬人的南法富豪區,有電影界巨頭明星,也有日曬雨淋的保安,展場蔚藍海岸除小塊闢作公眾放映,大部分劃予富豪名人、奢侈品贊助商和高級餐廳⋯⋯
今年的康城影展(台譯坎城,陸譯戛納)是世界當代大師久違的大集合,是作者電影「鄉愁」和「懷古」的一年。
文·溫德斯(Wim Wenders,陸譯维姆·文德斯),馬田·史高西斯(Martin Charles Scorsese,台譯馬丁·史柯西斯,陸譯馬丁·斯科塞斯),艾慕杜華(Pedro Almodóvar Caballero,台譯佩卓·阿莫多瓦),郭利斯馬基(Aki Kaurismäki),堅盧治(Ken Loach,台譯肯·洛區,陸譯肯·洛奇),韋斯·安德森(Wes Anderson,台譯魏斯·安德森),是枝裕和,久睽三十載的傳奇西班牙導演維克多·艾里斯(Victor Erice)⋯⋯他們同時有新作在康城放映,入圍主競賽或非競賽的世界首映,繼續對世界好奇,剔除新鮮的洞見。
然而,今年最大的兩個奬項皆頒予近年冒起的中生代導演,金棕櫚奬頒給了法國導演潔絲汀·楚特(Justine Triet)的《墜樓死亡的剖析》(Anatomy of a Fall,2023),評審團大奬則頒給了英國影人喬納森·格雷澤(Jonathan Glazer)的《利益區域》(The Zone of Interest,2023)。
這兩部作品跟近年備受注目的電影,皆反映了新一波的時代感性,大家期待的未來之聲。
仍然有來自世界各地的電影作者、影評人、小型發行公司和影節、戲院策展人,全日尋找新鮮敘事;新生代影人和獨立電影工作者,希望為自己下個創作計劃爭取一點點的資源和機會。
政治正確時代?西方現代社會的黑色批判
在追求政治正確與平等公義的年代,近年國際影壇對西方社會價值的批判也一路放大演化。不少話題電影以後設敘事、黑色荒誕、舞台戲劇風格呈現失能的關係與迷惑的自我、偽善與道德的辯證。時而黑色幽默,時而血淋淋,稜角分明、有條不紊地呈現異托邦般的荒謬與瘋狂,凝煉成精準的冷冽自省,務求在喧嘩眾聲中突圍而出。
金棕櫚奬得主《墜樓死亡的剖析》為一個女作家被指控殺夫的法庭心理懸疑電影,深入失能家庭關係、作家自我,社會結構的質疑,記憶經驗的重構,多向度思辯中產、家庭等西歐現代社會結構柢柱。評審團大奬《利益區域》,則以鮮見的角度訴說人人皆知的二戰納粹屠殺猶太人的歷史。電影只聚焦於負責集中營屠殺行政程序的指令官,於集中營毗鄰跟其家人建造夢想家園的故事,太陽底下更殘酷地對照猶太人被殘殺的恐佈命運——平庸者之惡推至異化之端,光滑輕柔的色調構圖製造安寧而陽光普照的世界,整部片子只偶爾閃過極短的殺戮提示,如布紐爾式對特權者的諷喻。
近年這些精雕細琢、「議論文」般的作品,向以多重感官製造沉浸式觀影體驗,彷彿與感官充斥的現實同步。但與碎片化現實有所不同,這些作品緊扣得密不透風,光滑無痕,其內部提問固然一針見血,但連反思的空間也早已被設定與安放。
尖刻的社會批判也見於近年其他話題作,審視政治正確潮流的虛偽,公義口號化和無可撼動的固有社會結構和現實。今屆康城評審主席、瑞典的Ruben Östlund五年間兩度拿下金棕櫚的黑色幽默近作 《方寸見人心》(The Square, 2017) 和《上流落水狗》(Triangle of Sadness,台譯「瘋狂富作用」,陸譯「瘋狂三角」,2022),分別對西方藝術、知識分子界和上流社會的偽善狠辣甩以巴掌。另一主競賽電影、奧地利導演Jessica Hausner的《零俱樂部》(零俱樂部,2023),新來的老師在富豪子弟中學以恍似邪教宣道的方式說服學生節食、絕食以至最終帶領他們離家出走,一邊批判飲食文化、消費主義、生態破壞,一邊批判這些政治正確的批判本身,實則是自我沉醉卻無力改變現實。
近年這些精雕細琢、「議論文」般的作品,以多重感官製造細膩而強烈的沉浸式(immersive)觀影體驗,彷彿與影像和感官充斥的虛擬和現實世界同步。但不同的是,如果後者是碎片化和蕪雜不清,前者的視覺和敘事形式卻追求完整、緊扣得密不透風,光滑無痕——作品的提問一針見血,反思的空間也早已被設定和安放好。故事看上去一點不「真實」,但精確地傳遞了感受和思維的複雜性,令觀眾不禁困惑、停下來想:世界或許真是如此?
多重感官:聽覺敘事的開拓
有不少成名或新一代導演在嘗試(刻意)不整全的影像敘事,而讓其他感官,尤其是聽覺,扭轉過去電影視聲音為配樂、輔助影像而未發掘其主導敘事的可能性。
電影作者自千禧年代,發展出聽覺以及觸覺影像之流,以多重感官(Multi-sensory cinema)紀錄個人和群落的生活和經歷,讓觀者以各種感官投入人類社群文化和影像媒介雙重的物質性。 在2006年成立、美國哈佛大學電影研究中心的Sensory Ethnography Lab 是其中一個領軍者,拍攝多部影響西方影像創作的實驗民族誌紀錄片——代表作之一為紀錄美國新英格蘭(New England)漁民生活的《利維坦》(Liviathan),攝影機長時間以平視近鏡拍攝隨船激烈搖晃的大量魚屍體和血水,其聲音和畫面令觀眾有如置身死魚的一員,鏡頭不時為血水之浪掩埋,至血水經船上的機器回流大海,由此以另一視角深切感受一向被刻劃成平靜如詩、與世無爭的非都市化漁民生活。
在這趨勢當中,新生代影人以濃烈的多重感官,以觸覺影像(Haptic images)訴說當代文化身份的再現(representation)。同時,國際影像作者探索進一步多重感官觀影經驗的範式轉移。歐美韓(紀錄片、劇情片、video art等)近年大力發展視覺和觸感結合的沉浸式、互動體驗——例如倫敦電影節自2020年起創立大規模的「Expanded」單元,在倫敦市中心專闢大型場地推動和展映來自世界各地延展實境(XR)和沉浸式藝術(Immersive Art),包括虛擬實境(VR)、擴增實境(AR)、混合現實(mixed reality)的影像作品,及設討論交流會。
反過來說,有不少成名或新一代導演在嘗試(刻意)不整全的影像敘事,而讓其他感官,尤其是聽覺,扭轉過去電影視聲音為配樂、輔助影像而未發掘其主導敘事的可能性。「聲音意象」(sound-image)先行於影像,成為愈發流行的敘事實驗,產生對現實中各物質存在的極高感知。影像的殘缺甚至缺席把我們的眼精化成耳朵、手指、舌頭和鼻子,需要觀者積極以其自身感官令影像完整。阿彼察邦·韋拉斯塔古2021年之作《Memoria》,一記沉鈍而無遠弗屆的重擊之聲,貫徹整個故事不可見的核心。影像只提示了核心的「存在」,至於存在的是什麼,以何種形態存在,又為什麼存在,則由聲音的抽象本質帶引觀眾想像和模塑。
電影中只見明亮的納粹軍官大屋,而遠方傳來猶太人隱約嘶吼慘叫、屍體焚化爐噼噼啪啪燃燒之聲,就像當時的社會,根本知道但「看不見」,他們的受苦的肉體和血,以及臉孔。
而以影像的「不可見」只從其他感官呈現,也是對邊緣族群另一種有力的再現——他們在現實中被隱沒了的存在。《利益區域》片頭完全的黑暗,以及電影中只見明亮的納粹軍官大屋,而遠方傳來猶太人隱約嘶吼慘叫、屍體焚化爐噼噼啪啪燃燒之聲,就像當時的社會,根本知道但「看不見」,他們的受苦的肉體和血,以及臉孔。
葡葡牙著名導演佩德羅·科斯塔(Pedro Costa),數十年來持續拍攝作為前葡葡牙殖民地的非洲島國維德角( Cape Verde)的勞苦民眾 ,其短片《As Filhas Do Fogo》在今年康城首映,鏡頭對準的依然是同一班他關注的人,但今次一反對生活質感的紀錄,只以感官化到極點、幾近抽象的重覆,拍攝他們行走於土地之上。片中島國火山爆發,三姐妹失散,色調是一片窒息的熾熱的紅,從影像看不見民眾依何而活,為何受難,同時三姐妹的歌劇演唱,悲戚的身體舞動和臉部表情,都凝煉出歷練過後、時間累積而成的尖刻的痛。
感官知覺既是顯露、可觸和連繫,也可以用以隔阻、掩埋,和強調無可觸及。
女性:由Body Horror 到日常戲劇書寫
對女性影人的肯定有時候變成一種父權的裝飾,反而保守化了性別的論述。或許更值得去留心的是,女性影人對女性書寫的創新之處和其高度,讓固有權力結構下的性別定型重新流動。
當《墜樓死亡的剖析》獲得今年金棕櫚大奬,毫無意外地,輿論率先大肆提及的是由女性導演獲奬,此前只有1993年珍·康萍(Jane Campion)《鋼琴師與她的情人》(The Piano),與2021年茱莉亞·迪古何諾(Julia Ducournau)的《鈦》(Titane)獲得,而我們也記得,這兩年的奧斯卡、威尼斯等大影展,同樣有女性影人大放異彩。
對女性影人的肯定自是近年國際影壇的重心之處,然而它有時候變成一種父權的裝飾,反而保守化了性別的論述。今年康城主競賽評審之一的茱莉亞·迪古何諾,作品既模糊性別二元,她亦為現實中被強調或歌頌為女導演而感不耐。
或許更值得去留心的是,女性影人對女性書寫的創新之處和其高度,讓固有權力結構下的性別定型重新流動。其中,女性的肉體恐佈(Body Horror)書寫是值得注意的新興敘事形式。
近年走進女性身體和身份探索的數部作品,例如《鈦》中,車禍受傷女孩被殖入鈦金屬,跟家人失去感情連帶而和車產生愛慾關係,「女性」「身體」的極為感官暴的描寫,性別、身份、關係和情感的流動,可以超越「人」或「生物」,將女性「無機化」——實現徹底的流動和解放。
同樣是實驗性強的肉體恐佈電影、康城平行單元「國際影評人週」首奬、馬來西亞導演余修善首作《虎紋少女》,以12 歲經歷青春期女孩發現身體突如其來地駭人變異的故事,幻化成強烈而奇幻的視覺旅程,當女性變成老虎——自我和身體的覺醒和育成,終點可以不是「解放女性」,而是其他物種。身體的可能性是極端的。Body Horror反「日常」、不囿限於性別身體的書寫是對性別流動的想像力的推演。
她們的故事和敘事以相反的方式,遙相呼應香妲·艾克曼(Chantal Akerman)的《讓娜•迪爾曼》(Jeanne Dielman)——這部1975年、被視為女性主義經典的作品,於2022年獲選為《視與聽》雜誌(Sight & Sound)影史十大佳片,因為得到掌聲卻也受到爭議——同樣是自父權日常中突如其來的、狠狠的覺醒和超越,迪爾曼最後似是而非的微笑是自由的微笑嗎?以這部紀錄日常鎖碎的去劇情作品,來對照今天那些劇情化、感官化、推向其他物種和無機體的女性書寫,這令人思考經歷了近50載,今天女性的故事,對「自由」和「解放」的新詮釋,為我們帶來什麼啟示?
後記·今屆康城:拿不到票,看不到電影,做不到交流?
業界今年份外感到被排除在外的部分原因,據《Screen Daily》報導,是大部分放映場次的票都在贊助商之手。不少名牌贊助商在社交媒體宣傳並派發戲票。雖然這已是文化活動行之有年的潛規則,但似乎今年此情況進一步極端化。
一個由全球資本搭建的華麗舞台,20萬人次擠進這平常7萬人口的南法富豪區,康城影展期間,這裡是每年最大型電影業界盛事,亦是國際社會價值的風向標。戲院內的弱勢關懷和戲院外的社會不平等,當中的反差難免令人感到虛偽無力——派頭十足的電影業界巨頭明星和日曬雨淋的保安,康城展場蔚藍海岸,除了一小塊闢作公眾戶外放映,其餘大部分劃予富豪名人、奢華品牌贊助商和高級餐廳使用。
然而這20萬人次中,仍然有來自世界各地的電影作者、影評人、小型發行公司和影節、戲院策展人,全日在影展場館跑場,觀看新晉導演、來自不曾在國際平台展映的小國和少數民族電影,尋找新鮮敘事,而新生代的影人、獨立電影工作者,還是希望爭取一點曝光,為下個創作計劃爭取一點點的資源和機會。
筆者是以歐洲電影節的策展人身分首次參與康城影展。今屆康城影展參與人數創新高,不少參展多年的人士,包括現場一些參加多年紅地氈的攝影師表示,一切歸因於後疫情人們對參與實體文化活動的巨大渴望。今屆業界觀摩電影放映一票難求,一位意大利波隆那戲院的節目策展人Vincenzo,由上世紀90年代風雨不改參與每年康城影展逾30年,而他說從未經歷如此「被排除在外」的影展。
而業界今年份外感到被排除在外的原因,除了因為參與人數,據《Screen Daily》報導,部分原因是大部分放映場次(尤其是有創作成員出席的紅地氈放映場次)的票,都在贊助商之手。不少名牌贊助商以社交媒體為基地進行宣傳,增強其影響力,並在社交媒體派發戲票。筆者在現場也認識了一位非業界法國觀眾,她隨任職康城化妝品牌贊助商的好友出席影展,卻能持通行證出入自如於各場放映,包括紅地氈放映。雖然這已是文化活動行之有年的潛規則,但似乎今年此情況進一步極端化。
在為期近兩周的影展期間,業界都在緊張排隊追票,可謂廣東話謂「爭崩頭」(爭得頭都碎了),甚至無法憑票參與許多放映,而因此在趕忙和失落中度過時間;加上近乎所有放映空間都由影展職員駐守、嚴格實施人流管制以引導觀眾離開放映場地,人們之間交流連結的時間和空間因此都並不太多。以筆者籌劃和出席的不同規模電影節經驗,放映後的時光、放映場外的大堂,通常是電影節觀眾、業界社群建立新的交流連結的重要時間與場所,而觀察今屆康城影展鮮有這樣的空間。
推動小眾電影,對社會不公發聲
康城影展舉辦的電影市場(Film Market) 是許多國家的電影機構和「電影強國」公司的展銷地,但也是新銳作品尋找發行渠道和合作單位的活躍平台。「要對小型科幻片製作付以信任並不是容易的事,但在這裡會找到勇於嘗試新作的發行商。」
時至今日,各地電影節愈來愈意識到電影節對公眾和電影工作者的社群、連結、協作和傳承的效應,中小型電影節或獨立電影節較努力從座談、延伸活動中做開拓,開花成長。康城影展雖然定位和格局俱宏大,但舉辦方也在近年更多設立業界影人工作坊、大師班、講座,令社群作用能以另一方式𧗠生,只是要參與業界講座分享會需要門檻甚高的認證,目見不少工作坊、講座出席人次寥寥。
電影節也是培育新銳力量的重要平台,這一點康城影展甚為用心。不少導演是從康城的新興奬項得到關注和資金支持後,把原本的作品發展成更具份量的作品,深化原有的概念、投入新的創作,例如今屆金攝影機(新導演)奬得主越南導演Pham Thien An (范天恩),三小時得奬作品《Inside the Yellow Cocoon Shell》,就是發展自他在2019年支持新影人的「國際影評人周」中獲奬的短片。
除了「國際影評人周」,康城對未來新銳聲音的鼓勵平台甚多,包括官方「一種注目」、學生作品競賽組別 「La Cinef 」,還有平行單元「ACID」,由獨立電影發行商協會舉辦、專門支持、展示獨立精神但不容易找到發行的作品;以及另一由導演組織作的平行單元展映「Directors’ Fortnight」。
康城影展舉辦的電影市場(Film Market) 是許多國家的電影機構和「電影強國」公司的展銷地,但也是新銳作品尋找發行渠道和合作單位的活躍平台。一位首次參展、來自羅馬尼亞的年輕獨立製片興奮向筆者表示,他成功為其第二部作品找到歐洲發行,「要對小型科幻片製作付以信任並不是容易的事,但在這裡會找到勇於嘗試新作的發行商。」
據一家不願具名的法國發行公司表示,今年「國際影評人周」中的塞爾維亞作品和「一種注目」單元中的一些非洲作品,份外得到歐洲國家青睞 ,這些都是國際影壇如今渴望找到的新的聲音。
推動小眾電影市場,同時康城每年透過一些特別放映,對社會不公發聲:今年有首部記錄塔利班掌權阿富汗後,當地女性命運的作品;另外,康城首度放映來自蘇丹的電影,講述南蘇丹在長年壓迫中起義和獨立,還有巴西森林原住民捍衛土地的故事。
為期兩周的電影節,落幕過後回歸平靜,但新故事、新概念已烙印在參與者的腦海之中,萌芽生長。由此將在世界不同角落孕發什麼新的故事、知識的生產,而電影節又如何能夠更平等開放,收納更多前衛的創意,值得令人繼續思考和期待。
我是本届康城的记者。我认为女性电影人获得金棕榈不仅要提,还要大提。因为大家面对的不是一个性别平衡的正常的环境,而是一个极度失去性别平衡的电影产业环境。
性别失衡在不同地域有不同的情况,比如,即使近几年出现了两座女性导演的金棕榈,这两座都是法国人拿到的,在这个崇尚艺术的国家,女性影人才取得了那么一点点荣誉。但是在美国、日本、韩国,艺术电影和商业电影领域,女性电影人受到的歧视是相当严重的。
不用担心媒体提及女性电影人会成为“父权”的粉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