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丁旅遊開發始於2003年雲南省茅草房、杈杈房改造,並與旅遊業結合的扶貧安居工程。因傳統茅草房更吸引遊客,當地政府又再上馬「復茅」工程,併成立翁丁旅遊區管理委員會,監督村民「不能用水泥打地面,建房子不能用鋼筋水泥,要用木料、竹子蓋。村上有三個大公共衛生間,家裏不允許搞現代的廁所」。
在政府的動員下,翁丁旅遊業漸有起色。2009年,當地決定提升「環境容量,必須搬遷部分居民」。2011年「新家園行動」啓動,但因違背佤族「搬遷只能往上不能往下」的傳統,遭到大量村民反對,政府迫於壓力停工。但搬遷計劃並未就此終止。
2012年,胡錦濤在全國兩會表態要採取切實可行的措施,加快佤山發展、改善群衆生活。同年9月「佤山幸福工程」啓動,翁丁也包含在內。距離老寨一公里遠的新村,8千餘套新房一年多便全部竣工,但老寨居民出於不同原因,多不願搬遷。直到2021年初那場大火,最後17戶居民搬至新村,這場耗時10年的拉鋸才徹底落幕。
相比2年前,44歲的劉春雨頭髮白了很多。不時的咳嗽是降壓藥的副作用,之前身上還要掛血壓動態監測儀,這是因為長期剪輯片子太焦慮。久坐令他腰椎也不好。
好在這部關於翁丁的紀錄片,就要完成了,做了10年,7年拍攝、3年後期製作。記錄了2012年以來,翁丁的旅遊發展、村民的日常生活、搬遷新村的衝突矛盾、老寨主的過世,還有翁丁老寨的一場大火。
2月初,老寨主的孫女跟他打電話抱怨,爺爺當初不想搬到新村,活着的時候被攆着搬走,去世兩三年後,還不太平,墳頭要被拆掉。老寨主的兒子楊建國,自然堅決反對。
「翁丁少寨主」,是楊建國的微信名,過去他用這個稱呼,面對來自全國各地和海外的遊客。遺憾的是,現在他沒辦法像以前那樣招待客人。2021年2月14日翁丁老寨的一場大火,將他的家,連同他作為寨主的寨子,全部化為烏有。老寨最後17戶人家,搬遷至新村。
熄滅的火塘
老寨景區在2022年七八月份「秘密」重建,並未公布審批評估流程,嚴格來說不再是文物。
新村中心的廣場上,立着象徵寨子「心臟」的寨樁(注:佤族的一種圖騰崇拜)。楊建國住在廣場東側的山坡上,借住於兄弟家中。90平方米的家中住四口人,楊建國夫妻、他的母親和兒子,三間臥室剛好。在他看來甚至有不足,因為沒有位置放「供房」。在翁丁,每家每戶都有供房,供奉着祖先。
楊建國老寨的家在村口,是全村最大的房子,院子也大,後來建了6間客房接待遊客,名字叫「寨主客棧」。2022年年初,楊建國向村裏申請一塊地,希望建一棟自己的房子,但沒有批下來。
另一件讓他頭疼的事,是他父親,翁丁第六代寨主楊巖那的墓地。
2022年12月28日,翁丁原始部落文化旅遊區重新全面開放,據翁丁景區負責人介紹,春節7天景區共接待遊客2.3萬人次。景區在2022年七八月份「秘密」重建,並未公布審批評估流程,嚴格來說不再是文物。楊建國說,各個鄉、村都分配有任務,翁丁1-4組負責建3戶,但沒有按照原樣重建,兩個月就建起來了,安裝消防設施又花了一些時間。
在新建的觀景台上,可以看到楊巖那的墳頭,因有礙觀瞻,不合佤族習俗,鄉里的領導幾次到楊建國家中,商量將墳頭拆掉。
佤族的墓地一般位於村寨的西邊,或者下方,死者埋葬後,不砌墳頭。楊建國將父親的墓放在了自家菜地,和親戚一起用磚砌了墳頭。
楊建國不同意把墳頭拆掉,「我們只能想採取什麼措施包裝。」至於為什麼一反佤族傳統,他解釋道,這本是祖先的要求,他父親的爺爺曾說,希望死後埋在家裏的菜地。恰逢「文化大革命」,只能安葬在村寨的集體墓地。「結果豬牛都養不好,病死的多,種的糧食也不夠吃,家裏的人還愛生病。」
十多年前,詢問大魔巴(注:佤族神職人員)後,殺了兩頭牛祭祀,將祖先的墓遷到家中菜地,「後面過得比較好了」。2019年11月,老寨主去世後,也葬在此處。「因為是寨主,我才給他立墳。」
楊建國今年57歲,真正當寨主的時間只有1年多,那時寨子只剩17戶人,其餘的人已搬遷至新村。17戶人中,5家有自己的生意,比如開客棧的小黑,或者開雜貨店、賣早晚點的肖才生。大火後,楊建國沒有了經濟來源,家中還有母親在,只能在近處打零工、種地。他有時會在朋友圈曬出微信零錢的餘額,幾元或十幾元。
楊建國的母親80多歲了,不習慣新村的生活。她可以聽懂漢語,但不太會說,儘管她用漢語表達這些時非常清楚。老人身材瘦小,穿着佤族的傳統服飾,菸斗不離手,牙齒被燻得漆黑。院子裏曬着菸葉,她喜歡坐在火塘邊烤火,用木炭點菸,想喝茶就將一個小土罐放在炭火上烤,這種方式煮的茶年輕人喝不慣,很苦。
每戶人家院子裏,都有一間額外的小房子,這是後來建的廚房,火塘就放在這裏,屋裏的廚房窄小而被棄置。不像在老寨,火塘在房子中心。佤族號稱有「不熄的火塘」,「火塘是房子的心臟」。新村沒有火塘,老人不願搬遷。
從扶貧安居到「復茅」工程
傳統的茅草屋,成為吸引遊客的主要元素。楊艾塊回想道,恢復茅草房一戶補助4000元,管委會監督村民「不能用水泥打地面,建房子不能用鋼筋水泥,要用木料、竹子蓋。村上有三個大公共衛生間,家裏不允許搞現代的廁所。」
2012年,劉春雨從昆明到翁丁,路上要用兩天時間。翁丁發展旅遊業後,2007年,滄源縣委縣政府籌備建設機場。2016年底,佤山機場通航,省去了許多顛簸。
上午10點飛機降落,寬闊的佤山機場上只停着一架飛機,出口處有人查看身份證,並詢問到滄源的目的。灼熱的陽光和遠處鬱鬱蔥蔥的群山,讓人迅速感知到,來到了一座邊境小城。
從滄源縣到翁丁,駕車要半個多小時。遊客服務中心距村子2公里左右,景區門票55元,包含了從服務中心到新村、老寨等地方的電瓶車費用。
在新村家中的客廳,楊建國講起老人們流傳的故事。過去佤族部落有獵人頭的風俗,每年到別的村寨獵人頭祭祀,祈求豐收。獵人頭的部落葉克拉(音,現屬於緬甸),來到翁丁幾次想動手,但都沒有成功,「他們靠近翁丁就會全身發抖」,最後空手而歸。解放戰爭時期,國共兩黨在翁丁打仗,「那些子彈飛來飛去的,沒有傷到一個翁丁人。」他說,這些都是神林的庇佑。
劉春雨的片子裏,老寨主也對年輕人說了這個故事,「他對年輕人說,『你們將來是做接班人的,我們是要信神的人,要聽老人的話』」。老人的身上承載着濃厚的佤族傳統,是祭祀儀式最重要的組織參與者。老寨主楊巖那或許無法預料,變化是那麼快。
翁丁1978年通路,1986年通電,上世紀90年代後期,石棉瓦開始取代屋頂上的茅草。
2003年,雲南省啓動了以茅草房、杈杈房改造為重點的扶貧安居工程,並將其與旅遊相結合,「打造典型的佤族風情的民俗風情寨」。2004年,滄源縣40年縣慶,當地政府在「五一」舉辦了首屆司崗裏「摸你黑」狂歡節(注:官方打造的旅遊文化節慶活動,每年4月29日到5月2日舉行),讓翁丁有了更大的知名度,由此正式開始旅遊開發。
傳統的茅草屋,成為吸引遊客的主要元素,2004年「復茅」工程開始。「老人們花了錢,好不容易鋪上石棉瓦,不用再年年補茅草,所以都反對。」楊建國說,最後辦法是在石棉瓦上鋪一層茅草。如果不是石棉瓦,即便屋內有火塘,下雨後茅草也會爛,還有老鼠做窩,每年都需要補換。
2005年,滄源縣成立翁丁旅遊區管理委員會,後來楊艾塊作為當時翁丁黨支部書記在其中任職。他回想道,恢復茅草房一戶補助4000元,管委會監督村民「不能用水泥打地面,建房子不能用鋼筋水泥,要用木料、竹子蓋。村上有三個大公共衛生間,家裏不允許搞現代的廁所。」
2012年,劉春雨要為中央電視台拍攝一部關於56個民族的紀錄片,他負責佤族。為此,他走訪了佤族主要分布地滄源佤族自治縣和西盟佤族自治縣。茅草房,只有翁丁還保留着。聽說中緬邊境的西盟縣還有茅草房,劉春雨前往後看到改造正在進行,原有房子的旁邊是正在施工的磚瓦房。當地人說,如果早半個月來還能看到。
劉春雨認為,茅草房只是表面,更重要的是翁丁保留了大部分的佤族傳統。翁丁之外,佤族居住於磚瓦結構的房子後,人也變了。佤族的文化與他們的生產生活聯繫在一起,祭谷魂、新米節是因為有稻田。沒有神林,也談不上祭神林,有的地方,神林只是象徵性的,不會祭祀,甚至沒有寨主和魔巴。
發展翁丁旅遊,也考慮到了這些因素。那時,雖然不僅翁丁是茅草房,但地理位置較好,傳統風俗習慣最完整,「有神林、墓地、稻田、各種祭祀活動和每年的傳統節日都有,寨主是世襲的,沒有斷代。」劉春雨說,在那時全國發展旅遊的背景下,翁丁成為被打造的重點。
2012年,滄源縣文化旅遊產業開發投資有限公司成立,負責翁丁村的旅遊開發工作。這一年,「翁丁佤族傳統民居建築群」被雲南省人民政府公布為第七批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淪為空殼的老寨
旅遊公司將村民分成若干組,輪換在一些固定的位置,也不允許村民在景區內隨意擺攤。大多數房子只是空殼。
翁丁景區入口的石頭上寫着,「雲南省文物保護單位」「翁丁佤族傳統民居建築群」。門口有十多名佤族男女,身着傳統服裝,在音樂聲中,唱歌跳舞迎接遊客,並在來客額頭上,抹上一點黑。
每天上午和下午,景區各有一次拉木鼓儀式。木鼓是祭祀用的「通天的神器」。這項儀式恢復時,遭到了反對。「2004、05年動員宣傳搞旅遊開發,多數群衆不願意。那時農村的老百姓思想不開放,只曉得在家中種點水稻苞谷。」楊艾塊說,他在四個組做工作,搞旅遊是為了發展經濟,村民參加活動、迎賓就有錢了。
木鼓與獵頭聯繫在一起,他表示,翁丁不砍頭了,特別是老人,認為木鼓不能再進寨子。「我們祖先來翁丁建寨,就不用木鼓了,因為不砍頭了。」後來用牛頭代替了人頭,在新米節穀子開花時,做儀式祈求豐收。
「經過研究,佤族以前有的東西應該要保留下來,人頭不砍了,但木鼓要拉。」過去有什麼事,也會敲木鼓召集村民議事,楊艾塊說,開始幾年遊客不多,少則每天十幾二十人,節假日有四五千人,待1個小時左右就走了。
楊艾塊今年75歲,過去的事情,他記得很清楚。1984年任翁丁村長,1991年任翁丁黨支部書記,2007年在翁丁旅遊區管委會任職,一直到2017年退休。大兒子開工程車,幫人運砂石,二兒子在景區開電瓶車,一天80元,兒媳在景區做講解員。不過,村民們知道,過去在翁丁開發旅遊時,他們賺了很多錢。
村民參與接待遊客的活動,是按工分算錢,最早一個工分3.7角,一天10個工分,不到4元。即便幾元錢,村民也有積極性,楊建國說,當時沒有掙錢的地方,不像現在能去外面打工,如今是一天60元。劉春雨記得,不同的活動工分數不同,在門口迎接遊客、唱歌跳舞是5個工分,分成5個組,每天輪換,節假日會有補貼。
景區內,佤王府是最顯眼的建築之一,不過這並非真正的佤王府。門口的火塘上燒着茶水,邊上坐着一位在這裏上班的翁丁老人。如果老人超過60歲,會安排在景區做這樣的工作,一共12人,分成4組幾處輪班,在火塘邊給遊客提供茶水,講解佤族的歷史習俗,60元一天。還有一些佤族食物、風俗和服飾的展示區,例如有免費品嚐雞肉爛飯的屋子、情歌對唱展示戶。
新村極少有人穿傳統服飾,在景區則是必須,工作時間是早上8點到11點半,下午1點半到5點半。
村中的年輕人並不都願意去景區上班。2021年大火後,換了一家新的旅遊公司管理,僱用的翁丁人減少了很多。此前,每戶都要求有一個人守在老寨的家裏,每天有60元的補貼,可以擺攤售賣手工製品、特產。現在沒有了這項政策,旅遊公司將村民分成若干組,輪換在一些固定的位置,也不允許村民在景區內隨意擺攤。大多數房子只是空殼。
「旅遊公司怎麼用人,我們自己說了不算。」趙文說,他基本都在外面打工,200多元一天,如果不休息再有加班,有六七千元,除去自己的開銷,還能給家裏兩三千元。
景區熱鬧的喇叭音樂聲,有時會傳到一公里外的新村。
2月中旬,年輕人大多外出打工,孩子們的打鬧聲顯得響亮,說着流利的普通話。農婦在自家院子裏織布,拉出去的線足有四五米。新村房屋的外觀整齊劃一,黑色的屋頂,紅色的外牆,還有房子褐色的外牆,屋頂交叉向上伸出「牛角」。
廣場周圍有各種宣傳標語,「黨的光輝照邊疆,翁丁人民心向黨」。每戶人家中都有習近平畫像和「回信」。每天中午12點半和下午六點半,喇叭裏會響起佤山之聲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廣播。
早上八九點鐘,新村廣場旁邊的小超市門口,坐着幾位喝杯裝白酒的老人,一人喝完酒要去親戚家準備叫魂儀式。儀式第一天上午,這家人先祭祀自己的祖先,晚上有親戚和村寨中的人去幫忙,舂糯米粑粑、搓蠟燭。
夜幕降臨,院子裏燈火通明。幾口大鍋架在院子裏,濃煙向外飄散,鍋內是要蒸熟的糯米。楊艾塊不喜歡參加這樣的活動,因為太累了,但作為新村的寨主他不得不去。
肖師傅是新村的魔巴,需要去唸經,同樣覺得累,「沒有人再來幫我,我們只有兩個人」,有5位魔巴,但職責各不相同,會念經的只一兩人。「最重要的就是靠寨子裏的幾個老人。」同樣來幫忙的楊建國說。傳統的傳承全靠年輕人的耳濡目染,在孩子們口中,這些都是迷信。
政府和旅遊公司曾承諾搬遷到新村後,老寨的房子成為股權房,但目前也沒有明確的分紅方案。村民從景區得到的固定收益,楊建國說,每家每年有500元的補貼用於更換茅草,後來漲到2000元,大概搬遷時,在村民的要求下,每年有了1000元的分紅,剩下就是工分和每天60元的補貼。
「幸福工程」
2018年的一次動員會上,有村民喊「我們也不是牛馬,你們一樣也沒建好就搬搬搬……」「我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兒,生活了二三百年,你共產黨過來才多少年。」
新房屬於「佤山幸福工程」。
老寨的搬遷醞釀已久。2009年編制的《滄源翁丁原始部落文化旅遊區控制性詳細規劃》提到,老寨可商業用地極其有限。2008年翁丁接待遊客達2萬人次,「為了協調旅遊發展與人民生活質量改善問題,並提升環境容量,必須搬遷部分居民。」
2011年,臨滄市提出「新家園行動」,推進危房改造的統拆統建工作。在景區佤王府的觀景台上,可以看到下方不遠處的「新家園」。「好多群衆反對,」楊建國說,那邊位置不好,按佤族的說法,搬遷只能往上不能往下,且老寨位於四周農田的中心,若從「新家園」到田裏距離較遠。反對聲中,「政府沒辦法,已經建了20戶,最後就停工了。」
新的改造繼續推進。據云南日報,2012年3月,全國兩會期間,胡錦濤聽到「滄源還有8000戶農民住在茅草房中,生活還很困難」的發言,十分關心此事,交代國家相關部委負責人採取切實可行的措施,加快佤山發展、改善群衆生活。
2012年9月「佤山幸福工程」啓動,翁丁也包含在內。
2012年11月,時任臨滄市委書記楊洪波介紹,8000套磚混結構的新民居已全面啓動建設,其中1200套已完工,10多戶居民搬進了新居,預計到2013年春節,8000套住房全部建成。
「佤山幸福工程」要求把危房改造與特色村莊建設、農村環境治理,文化旅遊產業發展相結合,突出民族民居特色,半敞開式前廊設計,希望將佤族村民的日常生活展示給遊客,用以吸引遊客。房子內部空間格局,與傳統佤族生活空間完全不同。
搬遷這樣的大事,要看卦。楊建國清楚地記得當時楊艾塊看卦的結果,大意是:人少則不能成寨,另外,疫病較多。
拉鋸5年後,2018年4月3日,肖師傅從老寨搬到了新村,他說他是最早搬到這裏的老人,其他老人都不同意搬遷。「搬出來就不能再回去」。當時他和家人商量好,自己一個人先搬了過來,剛來的時候房子漏雨,就先住在廚房,自己改造,村委等不同意,但仍執意改造。其他搬來的人也像他一樣,先裝修房子,再接親屬過來。
趙國民也是在那時搬來,他說第一批搬來的有四五十戶,因為沒有火塘和其他取暖方式,天氣太冷,很多人又搬了回去。後來陸續分幾批搬了過來,2021年初的大火,讓所有老寨的村民全部搬至新村。
為何新村沒有火塘,陝西師範大學何夢飛在論文中提到,當地政府從旅遊角度考慮:「新居作為未來翁丁旅遊景區的一部分,屋裏燒火塘,有些煞風景,這應該是『吃住玩』一條龍服務」。
劉春雨總結村民反對搬遷的理由,一是原本承諾新村建好後,加上老寨有兩套住房,但實際上是用老寨的房子置換新村的,否則就要花16萬元左右買下新村的房子,其中有4萬元政府補貼。後來入住新村,沒有交錢。二是老人們不同意,新村沒有火塘,房屋格局大變。三是老寨有村民家裏開客棧、小賣部能賺錢。
村民內部也產生了衝突。劉春雨說,村民更希望在原址上建,再建一個就變成了兩個寨子,並且佔用了村民最好的一片土地,農田佔去近三分之一。農田減少,就要對現有的土地重新分配。「村兩委」和村民代表五六十人開會,「會上差點沒打起來。」地多的人,要勻地給被佔了的,誰也不願把自家的好地讓出去。
解決的辦法是按產量給每人分地。「現在一個人有300斤產量的地。」楊建國說,比原來減少了一兩百斤。對楊艾塊家,每年的糧食也足夠吃,種一年夠吃兩年,今年多的稻穀賣了三四千元。很多人只保證自己一年的糧食就夠了,還有大片的田地無人耕種荒蕪了,因為種地賺不到錢。
2014年,在劉春雨的建議下,楊建國才在家裏開起了客棧。院子裏蓋了6間房,有13張床位。門口「寨主家」的牌子,能吸引不少遊客。客棧設施完善,有獨立的衛生間,能洗熱水澡。「他家是最乾淨的,」劉春雨說,別家80元,他就定100元。
剛建起來,就接到了通知,要求拆除,翁丁是文物保護單位,不能隨便建,也不能隨便拆。劉春雨說,必須得是茅草房,原來上面露出一些磚瓦就要求拆,最後想辦法用茅草把這些磚瓦、熱水器都遮擋起來,楊建國認為這是他的宅基地,在他的堅持下,沒有拆除。「當時的收益很好,經常不夠住,就送到他親戚家去。」
旅遊團到翁丁就與楊建國聯繫住宿。他把每家客棧的床位、房間數列好,隨時與旅遊團溝通,遊客來後,住宿就已安排妥當。
「每個人也在動搖着。」劉春雨說,楊建國有自己的規劃,等老人去世後讓他搬就搬,有錢之後再蓋一棟房,開始他是不想當寨主的,但這個頭銜又能帶來很多客源。
面對劉春雨的鏡頭,楊建國慷慨激昂地說,他就想住在茅草房裏,認為家裏不疼不病,老人健康,還能開客棧賺錢,他已經脫貧了為什麼要搬走?
2017下半年,勐角鄉黨委政府、翁丁村「兩委」開展了更深入的宣傳動員工作,開動員會,挨家挨戶攻堅,確保2018年順利搬遷。2018年的一次動員會上,有村民喊「我們也不是牛馬,你們一樣也沒建好就搬搬搬……」「我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兒,生活了二三百年,你共產黨過來才多少年。」
村子裏開始分成兩派,一部分人同意搬走,另一部分仍在堅持拒絕。一方以老支書楊艾塊為首,支持搬遷,另一方以老寨主為首,而兩人是兄弟。
「動員會開完後,所有人都去寨主家,問他搬不搬,寨主說他肯定不搬,不願搬的村民心裏就有了支撐。」劉春雨說,有時村幹部就到村民家中坐着聊天,和老人聊家常,但村民知道這是來動員搬遷工作組的人,他們給出各種承諾和條件,有的人悄悄同意。
楊艾塊會看雞卦、會算日子,一些村民礙於以後要請他幫忙,因此同意搬遷。到新村後,楊艾塊被選為寨主,儘管不是所有人都同意。
「歷史是現實的劇本」
「寨門燒起來消防車進不去。」最後只剩四間在村邊上的房子。肖才生感嘆,人心不齊了。在他看來,除仍在老寨的村民,其他人似乎並不關心這場火災,對於已搬遷走的村民,老寨的房子只是上班工作的地方,是一個殼。
另一件事,在村民心中造成極大震動。
2018年3月8日,在魔巴算好的日子,肖才生把自家房子拆了要重建,卻被以破壞文物的罪名,刑事拘留3個多月,判了緩刑。父親是意外死亡,但家中按正常死亡風俗安葬了,那些年過得不順,按佤族傳統要拆掉房子重建。「不然下一代人也受到牽連。」肖才生說。
拆房前,肖才生向村委會遞交了申請,招呼了村中的人來幫忙。3月7日,縣文物管理局派人通知他:「翁丁佤族傳統民居建築群」是第七批雲南省級文物保護單位,作為文物,他家的房子不能動。第二天,肖才生依然把房子拆了。
肖才生的房子在老寨中心,前面就是寨樁,家裏開小賣部,賣蜂蜜菸酒、佤族工藝品、服飾、早晚點,一年能有五六萬元收入。被釋放後,他重建了自己的房子。
這之後,村民們便開始陸續搬遷。搬遷的過程劉春雨沒有拍到,村民說,什麼都可以拍,但這件事對他們來說是心酸的,只能在夜裏搬,怕老人看見,求你們不要拍。
2019年,老寨進行了一場改造。劉春雨說,茅草房沒人住很快就爛了,房子東倒西歪,沒搬走的房子也要改造。那時還有24戶,邊改造邊繼續動員,又有一些人搬走了。這時老寨主已一病不起,他和大魔巴不同意搬遷、改造。
老寨主生病需要去醫院,但怕家裏房子被拆,就從醫院回來,守在家裏。夜裏領導來視察,大魔巴在老寨主家接到了電話,讓他回家。第二天,大魔巴同意接受統一改造,楊建國說沒辦法,大魔巴同意了,他家也只有同意改造。
「你怎麼讓孩子把家裏的東西全拿出去了?這是要幹什麼,這麼做跟外人有什麼區別?」老寨主在火塘邊躺着,掙扎着要起來,「把好東西都給我拿過來,你們都給我停下!我的寨主刀哪去了?幹什麼要把我的東西扔出去。」
「他們要改造,這是政策,我們對抗不了政策,政策讓我們死,我們也只能等着死。」大魔巴對老寨主說,「我們是到院子裏,不是把房子拆了,只是瓦片要換新茅草。我們沒做錯什麼,只能出去躲避一下,幾天後就回來。」
老寨主堅持不出去,被強行揹走了。寨主家是最後一個被改造的。
改造將房屋加寬加高了,用了新的茅草。劉春雨說,原來用的茅草是茅草根,比較結實,新用的茅草杆更長,顯得好看,不考慮人居住,四面漏風。改造時恰逢雨季,老寨主搬回去時抱怨,這屋裏怎麼這麼潮溼,黴味兒這麼大,這個房子是咱家的吧?
搬回去第六天,2019年10月10日,老寨主去世了,享年83歲。那天下着大雨,霧氣瀰漫。村民說,寨主怎麼會在這樣的天氣離開。
2019年4月,滄源縣脫貧摘帽,翁丁作為國家級深度貧困縣村成為過去。
新村搬遷直至2021年那場大火之後才徹底完成。
2021年2月14日,大年初三,那些天翁丁特別乾燥,在幾天前還發生了一場小火災。劉春雨在家中剪片子,下午五點多翻譯之秋給他打來電話,哭着說,着火了。她邊跑邊跟劉春雨說話,只有啜泣和喘息聲。
肖才生在忙着做生意,他估計那天遊客有七八百人。他打了119,跑向起火點救火,起火點和寨主家隔着一棟房子。「拿起消防水帶,噴了不到5分鐘就沒水了。」風勢之下,大火很快蔓延開來。「不到20分鐘整個寨子就成了一片火海。」肖才生說。
火焰飛起,有二三十米高。楊建國站在那兒看着大火,木頭燃燒噼啪作響,他的女兒在一旁哭。縱使相隔很遠,臉上依然有灼燒感。
「寨門燒起來消防車進不去。」最後只剩四間在村邊上的房子,肖才生的女兒救出了家裏幾個蔑凳。他更感嘆,人心不齊了。在他看來,除仍在老寨的村民,其他人似乎並不關心這場火災,
對於已搬遷走的村民,不認為老寨的房子還是自己的家,只是上班工作的地方,裏面沒什麼東西,是一個殼。
回到2013年,翁丁也發生了一場火災,只燒燬了一戶人家。當天下着小雨,着火的那家在池塘旁邊,消防栓也有水。幾十個人拿着盆、桶、水槍滅火,很多人站在池塘裏舀水,池塘的水都快乾了,10多分鐘火就滅了。然後現場開始驅火鬼。老人們念祭詞,所有的人面向村外,送火鬼。
「2·14」大火後,老寨村民被安置在酒店,工作組來勸說搬遷,最終老人們決定搬到新村。
肖才生家有一個保鮮櫃、兩個大消毒櫃、三台立體冰箱,因為過年期間不能出去,把所有要吃喝的東西都買齊了,損失有51萬元。補償是每人2000元,加上一些傢俱和電器。
2022年1月,應急管理部消防救援局公布了翁丁火災事故原因,為8歲小孩在古寨玩火。相關問責情況,出現在2021年10月底,中共雲南省委關於十九屆中央第六輪巡視整改進展情況的通報中。其中提到,嚴肅查處貫徹落實習近平總書記關於保護好文化古蹟的重要指示精神不到位,政績觀存在偏差,只利用不保護、只掛牌不盡責等形式主義、官僚主義問題,對翁丁「2·14」火災6個責任單位、19名責任人嚴肅追責問責。
楊艾塊記得,60年前,1960年1月31日,翁丁老寨發生過一場大火,整個寨子都着了,白天大人們都出去勞動,小孩子玩火引發了火災。肖才生知道這件事,他說,歷史就是現實的劇本。
尾聲
做生意,有時傳統也需要靈活對待。
肖才生的家很好辨認,在新村的最西側,門口豎着一個牌子,上面寫着「翁丁阿才民宿」。2月初,他沒有開門迎客,因為妻子剛生下一個男孩,不能有生人進入家裏,這是他的第四個孩子。
他把2層120平方米的房子,全部改造成了客房,7個房間,10張床。房子一邊向外擴出佔用了一條路,建了自家人住的房子,依照老寨的傳統格局,客廳很大,火塘就在中間。今年春節期間,房間全部住滿了,價格100-120元不等,加早點160元。
趙國民的生意也不錯,每天中午都有十多二十人來吃飯。他家就沒那麼多空間可以改造,只是一層的兩個房間可以住宿,二層自己住。趙國民說,原來生意也沒這麼好,景區之前有「佤山食府」,沒什麼遊客進到新村來。現在景區的酒店被旅遊公司自己使用,沒有對外開放。
趙國民的主業是賣茶葉,這也是他的專業,年輕時在國企專門帶動村民種茶葉。回想過去,他出生的村子生活太苦了,一個月用不到一角錢,沒有計劃生育,孩子多,吃的油買不到就煉豬油。沒有燈,晚上不能看書,他覺得不能這樣生活,想要努力讀書。
12歲時趙國民離家上學,早些時候會想念火塘,因為一回到家見到火就不感覺冷。後來就慢慢習慣了。做生意,有時傳統也需要靈活對待。比如在親人的忌日,必須祭拜,不能離家,也不能賣東西、用錢。按佤族算法,十天就會輪到一次。他說,就服務行業來說已經不現實了。
2月中旬,每到中午和晚上,就能看到在新村找餐館和住宿的遊客。小黑家正在施工,重新打造自己的客棧。楊艾塊也想着,申請在自己的菜地建客棧。
3月底,楊建國在老寨主的墳頭上蓋上了土和樹枝。
這種保育虛有其表,真正的族內傳統就只能默默失傳。
“他说,这些都是神林的庇佑。”
应该是“神灵”。
在中國,你不聽話,就要被關進去集中營勞動了;全部人乖乖聽黨的話,都搬走了,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