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丁旅游开发始于2003年云南省茅草房、杈杈房改造,并与旅游业结合的扶贫安居工程。因传统茅草房更吸引游客,当地政府又再上马“复茅”工程,并成立翁丁旅游区管理委员会,监督村民“不能用水泥打地面,建房子不能用钢筋水泥,要用木料、竹子盖。村上有三个大公共卫生间,家里不允许搞现代的厕所”。
在政府的动员下,翁丁旅游业渐有起色。2009年,当地决定提升“环境容量,必须搬迁部分居民”。2011年“新家园行动”启动,但因违背佤族“搬迁只能往上不能往下”的传统,遭到大量村民反对,政府迫于压力停工。但搬迁计划并未就此终止。
2012年,胡锦涛在全国两会表态要采取切实可行的措施,加快佤山发展、改善群众生活。同年9月“佤山幸福工程”启动,翁丁也包含在内。距离老寨一公里远的新村,8千余套新房一年多便全部竣工,但老寨居民出于不同原因,多不愿搬迁。直到2021年初那场大火,最后17户居民搬至新村,这场耗时10年的拉锯才彻底落幕。
相比2年前,44岁的刘春雨头发白了很多。不时的咳嗽是降压药的副作用,之前身上还要挂血压动态监测仪,这是因为长期剪辑片子太焦虑。久坐令他腰椎也不好。
好在这部关于翁丁的纪录片,就要完成了,做了10年,7年拍摄、3年后期制作。记录了2012年以来,翁丁的旅游发展、村民的日常生活、搬迁新村的冲突矛盾、老寨主的过世,还有翁丁老寨的一场大火。
2月初,老寨主的孙女跟他打电话抱怨,爷爷当初不想搬到新村,活着的时候被撵着搬走,去世两三年后,还不太平,坟头要被拆掉。老寨主的儿子杨建国,自然坚决反对。
“翁丁少寨主”,是杨建国的微信名,过去他用这个称呼,面对来自全国各地和海外的游客。遗憾的是,现在他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招待客人。2021年2月14日翁丁老寨的一场大火,将他的家,连同他作为寨主的寨子,全部化为乌有。老寨最后17户人家,搬迁至新村。
熄灭的火塘
老寨景区在2022年七八月份“秘密”重建,并未公布审批评估流程,严格来说不再是文物。
新村中心的广场上,立着象征寨子“心脏”的寨桩(注:佤族的一种图腾崇拜)。杨建国住在广场东侧的山坡上,借住于兄弟家中。90平方米的家中住四口人,杨建国夫妻、他的母亲和儿子,三间卧室刚好。在他看来甚至有不足,因为没有位置放“供房”。在翁丁,每家每户都有供房,供奉着祖先。
杨建国老寨的家在村口,是全村最大的房子,院子也大,后来建了6间客房接待游客,名字叫“寨主客栈”。2022年年初,杨建国向村里申请一块地,希望建一栋自己的房子,但没有批下来。
另一件让他头疼的事,是他父亲,翁丁第六代寨主杨岩那的墓地。
2022年12月28日,翁丁原始部落文化旅游区重新全面开放,据翁丁景区负责人介绍,春节7天景区共接待游客2.3万人次。景区在2022年七八月份“秘密”重建,并未公布审批评估流程,严格来说不再是文物。杨建国说,各个乡、村都分配有任务,翁丁1-4组负责建3户,但没有按照原样重建,两个月就建起来了,安装消防设施又花了一些时间。
在新建的观景台上,可以看到杨岩那的坟头,因有碍观瞻,不合佤族习俗,乡里的领导几次到杨建国家中,商量将坟头拆掉。
佤族的墓地一般位于村寨的西边,或者下方,死者埋葬后,不砌坟头。杨建国将父亲的墓放在了自家菜地,和亲戚一起用砖砌了坟头。
杨建国不同意把坟头拆掉,“我们只能想采取什么措施包装。”至于为什么一反佤族传统,他解释道,这本是祖先的要求,他父亲的爷爷曾说,希望死后埋在家里的菜地。恰逢“文化大革命”,只能安葬在村寨的集体墓地。“结果猪牛都养不好,病死的多,种的粮食也不够吃,家里的人还爱生病。”
十多年前,询问大魔巴(注:佤族神职人员)后,杀了两头牛祭祀,将祖先的墓迁到家中菜地,“后面过得比较好了”。2019年11月,老寨主去世后,也葬在此处。“因为是寨主,我才给他立坟。”
杨建国今年57岁,真正当寨主的时间只有1年多,那时寨子只剩17户人,其余的人已搬迁至新村。17户人中,5家有自己的生意,比如开客栈的小黑,或者开杂货店、卖早晚点的肖才生。大火后,杨建国没有了经济来源,家中还有母亲在,只能在近处打零工、种地。他有时会在朋友圈晒出微信零钱的余额,几元或十几元。
杨建国的母亲80多岁了,不习惯新村的生活。她可以听懂汉语,但不太会说,尽管她用汉语表达这些时非常清楚。老人身材瘦小,穿着佤族的传统服饰,烟斗不离手,牙齿被熏得漆黑。院子里晒着烟叶,她喜欢坐在火塘边烤火,用木炭点烟,想喝茶就将一个小土罐放在炭火上烤,这种方式煮的茶年轻人喝不惯,很苦。
每户人家院子里,都有一间额外的小房子,这是后来建的厨房,火塘就放在这里,屋里的厨房窄小而被弃置。不像在老寨,火塘在房子中心。佤族号称有“不熄的火塘”,“火塘是房子的心脏”。新村没有火塘,老人不愿搬迁。
从扶贫安居到“复茅”工程
传统的茅草屋,成为吸引游客的主要元素。杨艾块回想道,恢复茅草房一户补助4000元,管委会监督村民“不能用水泥打地面,建房子不能用钢筋水泥,要用木料、竹子盖。村上有三个大公共卫生间,家里不允许搞现代的厕所。”
2012年,刘春雨从昆明到翁丁,路上要用两天时间。翁丁发展旅游业后,2007年,沧源县委县政府筹备建设机场。2016年底,佤山机场通航,省去了许多颠簸。
上午10点飞机降落,宽阔的佤山机场上只停着一架飞机,出口处有人查看身份证,并询问到沧源的目的。灼热的阳光和远处郁郁葱葱的群山,让人迅速感知到,来到了一座边境小城。
从沧源县到翁丁,驾车要半个多小时。游客服务中心距村子2公里左右,景区门票55元,包含了从服务中心到新村、老寨等地方的电瓶车费用。
在新村家中的客厅,杨建国讲起老人们流传的故事。过去佤族部落有猎人头的风俗,每年到别的村寨猎人头祭祀,祈求丰收。猎人头的部落叶克拉(音,现属于缅甸),来到翁丁几次想动手,但都没有成功,“他们靠近翁丁就会全身发抖”,最后空手而归。解放战争时期,国共两党在翁丁打仗,“那些子弹飞来飞去的,没有伤到一个翁丁人。”他说,这些都是神林的庇佑。
刘春雨的片子里,老寨主也对年轻人说了这个故事,“他对年轻人说,‘你们将来是做接班人的,我们是要信神的人,要听老人的话’”。老人的身上承载着浓厚的佤族传统,是祭祀仪式最重要的组织参与者。老寨主杨岩那或许无法预料,变化是那么快。
翁丁1978年通路,1986年通电,上世纪90年代后期,石棉瓦开始取代屋顶上的茅草。
2003年,云南省启动了以茅草房、杈杈房改造为重点的扶贫安居工程,并将其与旅游相结合,“打造典型的佤族风情的民俗风情寨”。2004年,沧源县40年县庆,当地政府在“五一”举办了首届司岗里“摸你黑”狂欢节(注:官方打造的旅游文化节庆活动,每年4月29日到5月2日举行),让翁丁有了更大的知名度,由此正式开始旅游开发。
传统的茅草屋,成为吸引游客的主要元素,2004年“复茅”工程开始。“老人们花了钱,好不容易铺上石棉瓦,不用再年年补茅草,所以都反对。”杨建国说,最后办法是在石棉瓦上铺一层茅草。如果不是石棉瓦,即便屋内有火塘,下雨后茅草也会烂,还有老鼠做窝,每年都需要补换。
2005年,沧源县成立翁丁旅游区管理委员会,后来杨艾块作为当时翁丁党支部书记在其中任职。他回想道,恢复茅草房一户补助4000元,管委会监督村民“不能用水泥打地面,建房子不能用钢筋水泥,要用木料、竹子盖。村上有三个大公共卫生间,家里不允许搞现代的厕所。”
2012年,刘春雨要为中央电视台拍摄一部关于56个民族的纪录片,他负责佤族。为此,他走访了佤族主要分布地沧源佤族自治县和西盟佤族自治县。茅草房,只有翁丁还保留着。听说中缅边境的西盟县还有茅草房,刘春雨前往后看到改造正在进行,原有房子的旁边是正在施工的砖瓦房。当地人说,如果早半个月来还能看到。
刘春雨认为,茅草房只是表面,更重要的是翁丁保留了大部分的佤族传统。翁丁之外,佤族居住于砖瓦结构的房子后,人也变了。佤族的文化与他们的生产生活联系在一起,祭谷魂、新米节是因为有稻田。没有神林,也谈不上祭神林,有的地方,神林只是象征性的,不会祭祀,甚至没有寨主和魔巴。
发展翁丁旅游,也考虑到了这些因素。那时,虽然不仅翁丁是茅草房,但地理位置较好,传统风俗习惯最完整,“有神林、墓地、稻田、各种祭祀活动和每年的传统节日都有,寨主是世袭的,没有断代。”刘春雨说,在那时全国发展旅游的背景下,翁丁成为被打造的重点。
2012年,沧源县文化旅游产业开发投资有限公司成立,负责翁丁村的旅游开发工作。这一年,“翁丁佤族传统民居建筑群”被云南省人民政府公布为第七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沦为空壳的老寨
旅游公司将村民分成若干组,轮换在一些固定的位置,也不允许村民在景区内随意摆摊。大多数房子只是空壳。
翁丁景区入口的石头上写着,“云南省文物保护单位”“翁丁佤族传统民居建筑群”。门口有十多名佤族男女,身着传统服装,在音乐声中,唱歌跳舞迎接游客,并在来客额头上,抹上一点黑。
每天上午和下午,景区各有一次拉木鼓仪式。木鼓是祭祀用的“通天的神器”。这项仪式恢复时,遭到了反对。“2004、05年动员宣传搞旅游开发,多数群众不愿意。那时农村的老百姓思想不开放,只晓得在家中种点水稻苞谷。”杨艾块说,他在四个组做工作,搞旅游是为了发展经济,村民参加活动、迎宾就有钱了。
木鼓与猎头联系在一起,他表示,翁丁不砍头了,特别是老人,认为木鼓不能再进寨子。“我们祖先来翁丁建寨,就不用木鼓了,因为不砍头了。”后来用牛头代替了人头,在新米节谷子开花时,做仪式祈求丰收。
“经过研究,佤族以前有的东西应该要保留下来,人头不砍了,但木鼓要拉。”过去有什么事,也会敲木鼓召集村民议事,杨艾块说,开始几年游客不多,少则每天十几二十人,节假日有四五千人,待1个小时左右就走了。
杨艾块今年75岁,过去的事情,他记得很清楚。1984年任翁丁村长,1991年任翁丁党支部书记,2007年在翁丁旅游区管委会任职,一直到2017年退休。大儿子开工程车,帮人运砂石,二儿子在景区开电瓶车,一天80元,儿媳在景区做讲解员。不过,村民们知道,过去在翁丁开发旅游时,他们赚了很多钱。
村民参与接待游客的活动,是按工分算钱,最早一个工分3.7角,一天10个工分,不到4元。即便几元钱,村民也有积极性,杨建国说,当时没有挣钱的地方,不像现在能去外面打工,如今是一天60元。刘春雨记得,不同的活动工分数不同,在门口迎接游客、唱歌跳舞是5个工分,分成5个组,每天轮换,节假日会有补贴。
景区内,佤王府是最显眼的建筑之一,不过这并非真正的佤王府。门口的火塘上烧着茶水,边上坐着一位在这里上班的翁丁老人。如果老人超过60岁,会安排在景区做这样的工作,一共12人,分成4组几处轮班,在火塘边给游客提供茶水,讲解佤族的历史习俗,60元一天。还有一些佤族食物、风俗和服饰的展示区,例如有免费品尝鸡肉烂饭的屋子、情歌对唱展示户。
新村极少有人穿传统服饰,在景区则是必须,工作时间是早上8点到11点半,下午1点半到5点半。
村中的年轻人并不都愿意去景区上班。2021年大火后,换了一家新的旅游公司管理,雇用的翁丁人减少了很多。此前,每户都要求有一个人守在老寨的家里,每天有60元的补贴,可以摆摊售卖手工制品、特产。现在没有了这项政策,旅游公司将村民分成若干组,轮换在一些固定的位置,也不允许村民在景区内随意摆摊。大多数房子只是空壳。
“旅游公司怎么用人,我们自己说了不算。”赵文说,他基本都在外面打工,200多元一天,如果不休息再有加班,有六七千元,除去自己的开销,还能给家里两三千元。
景区热闹的喇叭音乐声,有时会传到一公里外的新村。
2月中旬,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孩子们的打闹声显得响亮,说着流利的普通话。农妇在自家院子里织布,拉出去的线足有四五米。新村房屋的外观整齐划一,黑色的屋顶,红色的外墙,还有房子褐色的外墙,屋顶交叉向上伸出“牛角”。
广场周围有各种宣传标语,“党的光辉照边疆,翁丁人民心向党”。每户人家中都有习近平画像和“回信”。每天中午12点半和下午六点半,喇叭里会响起佤山之声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
早上八九点钟,新村广场旁边的小超市门口,坐着几位喝杯装白酒的老人,一人喝完酒要去亲戚家准备叫魂仪式。仪式第一天上午,这家人先祭祀自己的祖先,晚上有亲戚和村寨中的人去帮忙,舂糯米粑粑、搓蜡烛。
夜幕降临,院子里灯火通明。几口大锅架在院子里,浓烟向外飘散,锅内是要蒸熟的糯米。杨艾块不喜欢参加这样的活动,因为太累了,但作为新村的寨主他不得不去。
肖师傅是新村的魔巴,需要去念经,同样觉得累,“没有人再来帮我,我们只有两个人”,有5位魔巴,但职责各不相同,会念经的只一两人。“最重要的就是靠寨子里的几个老人。”同样来帮忙的杨建国说。传统的传承全靠年轻人的耳濡目染,在孩子们口中,这些都是迷信。
政府和旅游公司曾承诺搬迁到新村后,老寨的房子成为股权房,但目前也没有明确的分红方案。村民从景区得到的固定收益,杨建国说,每家每年有500元的补贴用于更换茅草,后来涨到2000元,大概搬迁时,在村民的要求下,每年有了1000元的分红,剩下就是工分和每天60元的补贴。
“幸福工程”
2018年的一次动员会上,有村民喊“我们也不是牛马,你们一样也没建好就搬搬搬……”“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儿,生活了二三百年,你共产党过来才多少年。”
新房属于“佤山幸福工程”。
老寨的搬迁酝酿已久。2009年编制的《沧源翁丁原始部落文化旅游区控制性详细规划》提到,老寨可商业用地极其有限。2008年翁丁接待游客达2万人次,“为了协调旅游发展与人民生活质量改善问题,并提升环境容量,必须搬迁部分居民。”
2011年,临沧市提出“新家园行动”,推进危房改造的统拆统建工作。在景区佤王府的观景台上,可以看到下方不远处的“新家园”。“好多群众反对,”杨建国说,那边位置不好,按佤族的说法,搬迁只能往上不能往下,且老寨位于四周农田的中心,若从“新家园”到田里距离较远。反对声中,“政府没办法,已经建了20户,最后就停工了。”
新的改造继续推进。据云南日报,2012年3月,全国两会期间,胡锦涛听到“沧源还有8000户农民住在茅草房中,生活还很困难”的发言,十分关心此事,交代国家相关部委负责人采取切实可行的措施,加快佤山发展、改善群众生活。
2012年9月“佤山幸福工程”启动,翁丁也包含在内。
2012年11月,时任临沧市委书记杨洪波介绍,8000套砖混结构的新民居已全面启动建设,其中1200套已完工,10多户居民搬进了新居,预计到2013年春节,8000套住房全部建成。
“佤山幸福工程”要求把危房改造与特色村庄建设、农村环境治理,文化旅游产业发展相结合,突出民族民居特色,半敞开式前廊设计,希望将佤族村民的日常生活展示给游客,用以吸引游客。房子内部空间格局,与传统佤族生活空间完全不同。
搬迁这样的大事,要看卦。杨建国清楚地记得当时杨艾块看卦的结果,大意是:人少则不能成寨,另外,疫病较多。
拉锯5年后,2018年4月3日,肖师傅从老寨搬到了新村,他说他是最早搬到这里的老人,其他老人都不同意搬迁。“搬出来就不能再回去”。当时他和家人商量好,自己一个人先搬了过来,刚来的时候房子漏雨,就先住在厨房,自己改造,村委等不同意,但仍执意改造。其他搬来的人也像他一样,先装修房子,再接亲属过来。
赵国民也是在那时搬来,他说第一批搬来的有四五十户,因为没有火塘和其他取暖方式,天气太冷,很多人又搬了回去。后来陆续分几批搬了过来,2021年初的大火,让所有老寨的村民全部搬至新村。
为何新村没有火塘,陕西师范大学何梦飞在论文中提到,当地政府从旅游角度考虑:“新居作为未来翁丁旅游景区的一部分,屋里烧火塘,有些煞风景,这应该是‘吃住玩’一条龙服务”。
刘春雨总结村民反对搬迁的理由,一是原本承诺新村建好后,加上老寨有两套住房,但实际上是用老寨的房子置换新村的,否则就要花16万元左右买下新村的房子,其中有4万元政府补贴。后来入住新村,没有交钱。二是老人们不同意,新村没有火塘,房屋格局大变。三是老寨有村民家里开客栈、小卖部能赚钱。
村民内部也产生了冲突。刘春雨说,村民更希望在原址上建,再建一个就变成了两个寨子,并且占用了村民最好的一片土地,农田占去近三分之一。农田减少,就要对现有的土地重新分配。“村两委”和村民代表五六十人开会,“会上差点没打起来。”地多的人,要匀地给被占了的,谁也不愿把自家的好地让出去。
解决的办法是按产量给每人分地。“现在一个人有300斤产量的地。”杨建国说,比原来减少了一两百斤。对杨艾块家,每年的粮食也足够吃,种一年够吃两年,今年多的稻谷卖了三四千元。很多人只保证自己一年的粮食就够了,还有大片的田地无人耕种荒芜了,因为种地赚不到钱。
2014年,在刘春雨的建议下,杨建国才在家里开起了客栈。院子里盖了6间房,有13张床位。门口“寨主家”的牌子,能吸引不少游客。客栈设施完善,有独立的卫生间,能洗热水澡。“他家是最干净的,”刘春雨说,别家80元,他就定100元。
刚建起来,就接到了通知,要求拆除,翁丁是文物保护单位,不能随便建,也不能随便拆。刘春雨说,必须得是茅草房,原来上面露出一些砖瓦就要求拆,最后想办法用茅草把这些砖瓦、热水器都遮挡起来,杨建国认为这是他的宅基地,在他的坚持下,没有拆除。“当时的收益很好,经常不够住,就送到他亲戚家去。”
旅游团到翁丁就与杨建国联系住宿。他把每家客栈的床位、房间数列好,随时与旅游团沟通,游客来后,住宿就已安排妥当。
“每个人也在动摇着。”刘春雨说,杨建国有自己的规划,等老人去世后让他搬就搬,有钱之后再盖一栋房,开始他是不想当寨主的,但这个头衔又能带来很多客源。
面对刘春雨的镜头,杨建国慷慨激昂地说,他就想住在茅草房里,认为家里不疼不病,老人健康,还能开客栈赚钱,他已经脱贫了为什么要搬走?
2017下半年,勐角乡党委政府、翁丁村“两委”开展了更深入的宣传动员工作,开动员会,挨家挨户攻坚,确保2018年顺利搬迁。2018年的一次动员会上,有村民喊“我们也不是牛马,你们一样也没建好就搬搬搬……”“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儿,生活了二三百年,你共产党过来才多少年。”
村子里开始分成两派,一部分人同意搬走,另一部分仍在坚持拒绝。一方以老支书杨艾块为首,支持搬迁,另一方以老寨主为首,而两人是兄弟。
“动员会开完后,所有人都去寨主家,问他搬不搬,寨主说他肯定不搬,不愿搬的村民心里就有了支撑。”刘春雨说,有时村干部就到村民家中坐着聊天,和老人聊家常,但村民知道这是来动员搬迁工作组的人,他们给出各种承诺和条件,有的人悄悄同意。
杨艾块会看鸡卦、会算日子,一些村民碍于以后要请他帮忙,因此同意搬迁。到新村后,杨艾块被选为寨主,尽管不是所有人都同意。
“历史是现实的剧本”
“寨门烧起来消防车进不去。”最后只剩四间在村边上的房子。肖才生感叹,人心不齐了。在他看来,除仍在老寨的村民,其他人似乎并不关心这场火灾,对于已搬迁走的村民,老寨的房子只是上班工作的地方,是一个壳。
另一件事,在村民心中造成极大震动。
2018年3月8日,在魔巴算好的日子,肖才生把自家房子拆了要重建,却被以破坏文物的罪名,刑事拘留3个多月,判了缓刑。父亲是意外死亡,但家中按正常死亡风俗安葬了,那些年过得不顺,按佤族传统要拆掉房子重建。“不然下一代人也受到牵连。”肖才生说。
拆房前,肖才生向村委会递交了申请,招呼了村中的人来帮忙。3月7日,县文物管理局派人通知他:“翁丁佤族传统民居建筑群”是第七批云南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作为文物,他家的房子不能动。第二天,肖才生依然把房子拆了。
肖才生的房子在老寨中心,前面就是寨桩,家里开小卖部,卖蜂蜜烟酒、佤族工艺品、服饰、早晚点,一年能有五六万元收入。被释放后,他重建了自己的房子。
这之后,村民们便开始陆续搬迁。搬迁的过程刘春雨没有拍到,村民说,什么都可以拍,但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是心酸的,只能在夜里搬,怕老人看见,求你们不要拍。
2019年,老寨进行了一场改造。刘春雨说,茅草房没人住很快就烂了,房子东倒西歪,没搬走的房子也要改造。那时还有24户,边改造边继续动员,又有一些人搬走了。这时老寨主已一病不起,他和大魔巴不同意搬迁、改造。
老寨主生病需要去医院,但怕家里房子被拆,就从医院回来,守在家里。夜里领导来视察,大魔巴在老寨主家接到了电话,让他回家。第二天,大魔巴同意接受统一改造,杨建国说没办法,大魔巴同意了,他家也只有同意改造。
“你怎么让孩子把家里的东西全拿出去了?这是要干什么,这么做跟外人有什么区别?”老寨主在火塘边躺着,挣扎着要起来,“把好东西都给我拿过来,你们都给我停下!我的寨主刀哪去了?干什么要把我的东西扔出去。”
“他们要改造,这是政策,我们对抗不了政策,政策让我们死,我们也只能等着死。”大魔巴对老寨主说,“我们是到院子里,不是把房子拆了,只是瓦片要换新茅草。我们没做错什么,只能出去躲避一下,几天后就回来。”
老寨主坚持不出去,被强行揹走了。寨主家是最后一个被改造的。
改造将房屋加宽加高了,用了新的茅草。刘春雨说,原来用的茅草是茅草根,比较结实,新用的茅草杆更长,显得好看,不考虑人居住,四面漏风。改造时恰逢雨季,老寨主搬回去时抱怨,这屋里怎么这么潮湿,霉味儿这么大,这个房子是咱家的吧?
搬回去第六天,2019年10月10日,老寨主去世了,享年83岁。那天下着大雨,雾气弥漫。村民说,寨主怎么会在这样的天气离开。
2019年4月,沧源县脱贫摘帽,翁丁作为国家级深度贫困县村成为过去。
新村搬迁直至2021年那场大火之后才彻底完成。
2021年2月14日,大年初三,那些天翁丁特别干燥,在几天前还发生了一场小火灾。刘春雨在家中剪片子,下午五点多翻译之秋给他打来电话,哭着说,着火了。她边跑边跟刘春雨说话,只有啜泣和喘息声。
肖才生在忙着做生意,他估计那天游客有七八百人。他打了119,跑向起火点救火,起火点和寨主家隔着一栋房子。“拿起消防水带,喷了不到5分钟就没水了。”风势之下,大火很快蔓延开来。“不到20分钟整个寨子就成了一片火海。”肖才生说。
火焰飞起,有二三十米高。杨建国站在那儿看着大火,木头燃烧噼啪作响,他的女儿在一旁哭。纵使相隔很远,脸上依然有灼烧感。
“寨门烧起来消防车进不去。”最后只剩四间在村边上的房子,肖才生的女儿救出了家里几个蔑凳。他更感叹,人心不齐了。在他看来,除仍在老寨的村民,其他人似乎并不关心这场火灾,
对于已搬迁走的村民,不认为老寨的房子还是自己的家,只是上班工作的地方,里面没什么东西,是一个壳。
回到2013年,翁丁也发生了一场火灾,只烧毁了一户人家。当天下着小雨,着火的那家在池塘旁边,消防栓也有水。几十个人拿着盆、桶、水枪灭火,很多人站在池塘里舀水,池塘的水都快干了,10多分钟火就灭了。然后现场开始驱火鬼。老人们念祭词,所有的人面向村外,送火鬼。
“2·14”大火后,老寨村民被安置在酒店,工作组来劝说搬迁,最终老人们决定搬到新村。
肖才生家有一个保鲜柜、两个大消毒柜、三台立体冰箱,因为过年期间不能出去,把所有要吃喝的东西都买齐了,损失有51万元。补偿是每人2000元,加上一些家具和电器。
2022年1月,应急管理部消防救援局公布了翁丁火灾事故原因,为8岁小孩在古寨玩火。相关问责情况,出现在2021年10月底,中共云南省委关于十九届中央第六轮巡视整改进展情况的通报中。其中提到,严肃查处贯彻落实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保护好文化古迹的重要指示精神不到位,政绩观存在偏差,只利用不保护、只挂牌不尽责等形式主义、官僚主义问题,对翁丁“2·14”火灾6个责任单位、19名责任人严肃追责问责。
杨艾块记得,60年前,1960年1月31日,翁丁老寨发生过一场大火,整个寨子都着了,白天大人们都出去劳动,小孩子玩火引发了火灾。肖才生知道这件事,他说,历史就是现实的剧本。
尾声
做生意,有时传统也需要灵活对待。
肖才生的家很好辨认,在新村的最西侧,门口竖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翁丁阿才民宿”。2月初,他没有开门迎客,因为妻子刚生下一个男孩,不能有生人进入家里,这是他的第四个孩子。
他把2层120平方米的房子,全部改造成了客房,7个房间,10张床。房子一边向外扩出占用了一条路,建了自家人住的房子,依照老寨的传统格局,客厅很大,火塘就在中间。今年春节期间,房间全部住满了,价格100-120元不等,加早点160元。
赵国民的生意也不错,每天中午都有十多二十人来吃饭。他家就没那么多空间可以改造,只是一层的两个房间可以住宿,二层自己住。赵国民说,原来生意也没这么好,景区之前有“佤山食府”,没什么游客进到新村来。现在景区的酒店被旅游公司自己使用,没有对外开放。
赵国民的主业是卖茶叶,这也是他的专业,年轻时在国企专门带动村民种茶叶。回想过去,他出生的村子生活太苦了,一个月用不到一角钱,没有计划生育,孩子多,吃的油买不到就炼猪油。没有灯,晚上不能看书,他觉得不能这样生活,想要努力读书。
12岁时赵国民离家上学,早些时候会想念火塘,因为一回到家见到火就不感觉冷。后来就慢慢习惯了。做生意,有时传统也需要灵活对待。比如在亲人的忌日,必须祭拜,不能离家,也不能卖东西、用钱。按佤族算法,十天就会轮到一次。他说,就服务行业来说已经不现实了。
2月中旬,每到中午和晚上,就能看到在新村找餐馆和住宿的游客。小黑家正在施工,重新打造自己的客栈。杨艾块也想着,申请在自己的菜地建客栈。
3月底,杨建国在老寨主的坟头上盖上了土和树枝。
這種保育虛有其表,真正的族內傳統就只能默默失傳。
“他说,这些都是神林的庇佑。”
应该是“神灵”。
在中國,你不聽話,就要被關進去集中營勞動了;全部人乖乖聽黨的話,都搬走了,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