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塘碼頭的輪迴:木屋建了拆,拆又建,我們有家又無家

「永遠有一群邊緣社群,我們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一般市民不需要看見,那就會覺得這城市好美。」
香港 公民社會

端傳媒記者 鄭淑華

5月3日早上9時,觀塘公眾碼頭,一場「聯合清理行動」正要開始,目標是碼頭上十多間由街友築起並為家的木屋。

難得地受到社會關注。運輸署、食環署職員和警察到場,帶上二十個穿綠色反光衣的清潔工,攜着大掃帚和手推車,還有一輛垃圾車。觀塘街坊們挨着欄桿看熱鬧,一列攝影機豎在碼頭出口,有街友不想被拍到,拿起鐵通向記者揮去大嚷,他們退得遠遠。

半小時過去,木屋群沒有動靜,政府人員便逐間屋子拍門,說行動要開始。有攝影師跟在背後,向身旁做網上直播的記者打趣說:「走進去會死人的」、「你拿着手機,就話走得快。」

清理違建木屋不是什麼偶發事件,而是自2017年開始的日常。以數月為周期,木屋建了清,清了建。每次都讓街友們很懊惱,他們要把屋內的物品和傢俬移到碼頭旁的空地或橫街窄巷,再把木屋拆掉,留起木板。碼頭清空後,工人便以高壓水槍「洗太平地」。這過程耗時一整天。

待地變乾後,街友便會回來再搭起屋子,快則幾天,也有人需要幾星期才能建回。

「總之政府不會讓你好過。洗什麼地?淋濕它,拆掉全部東西再搭回。香港政府就是這樣。」62歲的「新馬仔」說。自上年搬過來觀塘碼頭,他已經歷了幾次「清理行動」。

新馬仔比3位室友早起來收拾。他的小腿因靜脈曲張發紫,腳步踉蹌,要扶拐杖;最近腰彎了,呼吸變得困難,像由觀塘碼頭往港鐵站的十分鐘路程,他就要停下來歇3次。爬上爬下拆屋的工作幫不了忙,他只好負責搬運。

他把泛黃的床墊摺起,坐在尼龍床上翻出抽屜和櫃子的衣服和雜物,放進膠袋和尼龍袋,逐少架在屋外的迷你摺疊車上,一拐一拐把它拉到碼頭出口,來回差不多十趟。

觀塘公眾碼頭的木屋外不遠處,就是眾多市民遊覽的觀塘海濱長廊。攝:林振東/端傳媒
觀塘公眾碼頭的木屋外不遠處,就是眾多市民遊覽的觀塘海濱長廊。攝:林振東/端傳媒

碼頭兩側分別是渡輪和私人船隻的上落位置,這群木屋與觀塘避風塘為鄰,由碼頭中段延伸到尾段,自成了一個二十多人、約一千呎的社區。屋子有門、一些繫上鎖,貼着紅紙揮春和「福到」;木屋大小沒有規限,但不可以阻礙出入通道和碼頭的運作,「要守住這底線」,新馬仔說。

他們無家可歸,或是有家不歸,原因難以說清。

大家都有故事,但原因不好說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打過工。」

清場前一個週日的下午,在木屋群中間的空地,新馬仔坐在膠椅子,拿着塊吃了半口的梳打餅,向記者講述自己的故事。

他是幼子,是家中的寵兒,有三個大哥、一個妹妹。70年代,香港未有12年免費教育,小學生須在公開試成績優異才能升讀中學。那時新馬仔品學兼優,考進了一間不俗的天主教男名校。第一次考試,新馬仔全級考30多名,但中期試跌到了130多。大哥就帶他到「汀九段11咪半」的泳灘游泳,跟他說好嬉戲完回來後,要加把勁讀書。

旅程只有新馬仔活着回來,大哥淹死了。

「全部因為自己,如果我讀書好點、勤力多一點點,我大佬不用死的。」那年新馬仔13歲,大哥的死讓他陷入愧疚,他跟自己過不去,「整個人生扭曲了。」

觀塘無家者新馬仔。攝:林振東/端傳媒
觀塘無家者新馬仔。攝:林振東/端傳媒

成績一落千丈,新馬仔在中三時被學校趕出來。轉了新校,又和老師打架,很快就輟學。他跟了街上的黑社會,和他們遊蕩、打架、染上了毒癮。雙臂一個個啡色的點,是注射海洛英時留下的針孔。

他由「劏死牛」(攔路打劫路人)做起,進而打劫金舖,「愈來愈大,愈來愈壞」;初時被判幾年,後來十多年。「我老母經常說:你個衰仔,你冇嘢好帶挈我,成日帶挈我遊埠。」新馬仔住過大欖和赤柱的監房,母親來探望他,都需要長途跋涉。

在這之前,家人給他錢考車牌,想他找份正職,他卻不斷進出監房,令他們失望。家人從此沒提起考車,他也在逃避。「不想回家,他們想我回家,做回正途,但我沒辦法面對他們。」新馬仔後來認識了女朋友,二人在觀塘租了個700呎的單位,有房有廳,日常花他撈偏門賺來的錢,這樣過了十多個年頭。

幾年前一天,他糖尿病病發,送到醫院後昏迷了4天,又發現患上心臟病,做了通血管手術,女友又在上年和新馬仔提了分手。他說把單位讓出給她和她的新歡,並靠着從前的人脈認識了B君,在他觀塘碼頭的屋子落腳。

「我很豁達的,你又沒有錢又老,那怎樣生活?和你捱?沒有辦法,這是事實來的。」他說。前女友和他仍有聯絡,把寄到單位的信拿給他,也來過觀塘碼頭看他,但沒有說什麼。

觀塘無家者B 君。攝:林振東/端傳媒
觀塘無家者B 君。攝:林振東/端傳媒

52歲的B君比新馬仔早一點來,他因「放縱自己」,妻子與他離婚,他便搬離了公屋,給她和兩個孩子住。在這之前,他當了30多年理髮師,但「行差踏錯」丟了工作,後來想重操故業卻被嫌老。但他如何「放縱自己」和「行差踏錯」?B君沒多說,只強調錯在自己。

從前工作收入都拿來養家,於是沒有積蓄,住了半年觀塘的工廠大廈後,B君便搬到觀塘碼頭。之後他當過長沙灣菜欄工人,也做過兩天地盤送飯盒的外賣員。如今算起來,B君已幾年沒有正職。

自己建的屋自己拆

本來的家歸不得,他們用自己的方法,一手一腳搭了一個。

「當你什麼都沒有時,那裏都是高床軟枕。有瓦遮頭就很好,不用瞓街。你身上一毫子都沒有的時候,你怎樣高床軟枕?」初來時,B君沒有掙扎、不用適應,倒頭就睡,但他從未起過屋,也只是學他人房子的結構。

約一百平方呎大的木屋倚着碼頭右邊的欄桿,一扇窗對着觀塘海濱花園。B君用木貨架墊高床褥,成為了床,3位同房則睡尼龍床。他找了條方木,綁在欄桿上,由那邊開始,把從垃圾站拾來的木板歪歪斜斜地釘上去。屋子不穩,有人進去時,門一關,嘭的一聲,整間屋晃了晃。

屋頂用幾塊藍白帆布蓋着,釘在木牆上固定,跟別人的木屋頂不同。他說自己一個建屋,做不了這樣多。最近下大雨,帆布頂不夠斜,雨水積在上面,從夾縫滴下來,他整個晚上在救亡,用木板把帆布頂撐起,「都不是狼狽的,這些地方是必須隨機應變。」

四月的一個黃昏,B君的同室蹲在屋外,用地上的砧板切薑。屋內一個角落放置了兩個氣爐,一個煲飯、一個炒菜。同室揮一揮平底鍋,火焰往上衝,眾人嚇得「嘩」的一聲。

穿上綠色反光衣的清潔工,攜着大掃帚和手推車,等候街友們拆卸木屋。攝:林振東/端傳媒
穿上綠色反光衣的清潔工,攜着大掃帚和手推車,等候街友們拆卸木屋。攝:林振東/端傳媒

一做飯,房間便悶熱得很。B君脫掉上衣,露出紋身,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有人建議,下次再建屋時,要開多幾個窗,散散熱氣。

「5月3日後,我們還在嗎?」室友轉過頭來,問道。

一伙人坐在床上,膠垃圾桶上放了塊木板,放上餸菜,那天吃油麥菜和臘鴨炒薑,加了臘肉調味。B君牙痛發作,不斷喝水,同伴拿出止痛藥,說一元一塊,很便宜,以後需要止痛藥便找他,便塞兩顆給B君。

屋子內,有風扇、一個小型雪櫃,都是垃圾站撿回來的,連接著碼頭照明的裝置,偷電是公開的秘密。加上幾個櫃子和箱子,便是4個人的家當。

清場那天,新馬仔搬了一會兒東西後,B君才從外面回來。

嘴裏叼着一根煙,雙手各拿着一個電鑽,B君由下至上、從木牆的底部開始拆螺絲,一塊木板至少有十多顆,他蹲着後站起來,叫了一句「好暈」,便坐下來歇一會兒。

木板鬆脫、倒下,被放在外面;藍白的帆布被撕走,掉在地上。屋子瓦解了。清潔工徐徐過來,把木櫃子搬走、將遺在地上食物盒子、膠樽掃走。那時B君坐在碼頭外一張白色沙發上,沒有跟來。當其他人還在忙時,他在碼頭中間找了另一張沙發,很快就睡着。

抹去痕跡,屋子仿佛未存在過。「這裏是政府地方,我們只能逆來順受。」B君說。

由街友築起並為家的木屋,幾乎要用一個下午就要將之拆除清空。攝:林振東/端傳媒
由街友築起並為家的木屋,幾乎要用一個下午就要將之拆除清空。攝:林振東/端傳媒

公共空間爭奪戰

清場那天,Julian買了兩大袋麵包和水,逐戶拍門,叫他們吃過早餐後,快點起來「開工」。

大家稱呼他作「朱媽」,像媽媽般嘮叨。他不是社工,是觀塘居民,也稱自己為「組織者」。2019年,Julian在觀塘浸信會的嗎哪餐廳當樓面和水吧,得知觀塘碼頭的無家者是他們的扶貧對象,便跟義工前往派飯。

剛認識他們時,清場行動每兩個月一次、一年六次,「起完就拆、起完就拆」,令他們很辛苦。Julian想到自己從前參與保育皇后碼頭和利東街等的運動,儲下了一些傳媒聯絡,便開始辦記者招待會、寫新聞稿,提倡無家者友善政策。

後來政府部門聯絡他,討論清場行動,他忽而成了政府部門和街友之間的「調解人」和磨心。2020年,政府把清場行動改為3個月一次,再在翌年調整至現時約4個月一次。

Julian說,每次清場前,他會和政府部門如運輸署和海事處協商,但這也只環繞清場,與幫助他們脫離街頭無關。一次,清場行動進行時,警察代表有微言,說根據「土地雜項條文」,這群街友霸佔政府地,根本可以趕走他們,不明白其他部門為何不這樣做。

「他的講法是:假如你想要社會福利的事,那你跟社署講,想申請的話,你跟房署說。你去不同的部門去爭取你的事,但這裏我們只可做到法例容許的。」Julian說。Julian跟他爭論,說趕走他們解決不了問題,因為香港有很多露宿者。最後其他政府部門代表打圓場。

而每次清場定日子,也是一場拉鋸戰。Julian記得,上一次清場是2023年1月4日,按理應在5月初進行第二次清場,但政府部門在WhatsApp向他建議4月26日,又重提以往是2、3個月一次。

大家稱呼Julian作「朱媽」,像媽媽般嘮叨,每次清場都會幫忙和政府部門協商,成了政府部門和街友之間的「調解人」和磨心。攝:林振東/端傳媒
大家稱呼Julian作「朱媽」,像媽媽般嘮叨,每次清場都會幫忙和政府部門協商,成了政府部門和街友之間的「調解人」和磨心。攝:林振東/端傳媒

「一定不行。」Julian說。「一旦鬆了,就會無限鬆,可以去到1個月一次、兩個月一次。」

最後,因為有政府部門出席不了,行動多押後一個星期,Julian說是有點運氣。

他面對的,一方面是政府來的壓力,另一方面則是街友的不合作。

清場時,有街友反抗,對着食環署職員大喊行動「浪費納稅人的錢」,Julian走過來安撫,叫他「乖啦,人哋有權執法。」雖不情願,他最後還是把屋拆掉,讓清潔工丟垃圾;也有一些街友拖延收拾,Julian不留面情把他們罵一頓,轉過頭還是拍拍他們膊頭,幫忙把東西搬出來。

關注無家者的非牟利組織ImpactHK助理項目經理賀卓軒說,對於清場,香港並沒有統一政策,行動視乎不同地區情況、負責的政府部門等。無家者如「人質」般,隨時可被驅趕;但往好處想,在執行行動時,還有跟政府部門商討的餘地。

協調清場的運輸署回覆端傳媒,指觀塘碼頭清理行動的目的為「移除非法構築物及棄置物品,並進行清洗工作,以及跟進碼頭的露宿人士問題,並為有需要人士提供支援等。」署方又指,過去三年共接獲105宗市民的投訴,指有露宿者佔用觀塘碼頭,造成環境衞生等問題。

Julian有時會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他做保育,覺得公共空間應多元開放,用得恰如其分、和諧,但無家者在碼頭寄居,釣魚的、坐船的,可能也因此用不到碼頭的設施。

那天碼頭旁一片空地被封,進行工程,街友們不能像以往把物品和木板放置那邊,便把它們堵在碼頭的出口再疊高,最後剩下一條一個身位的通道。清潔工緩緩將雜物推出,有市民等得不耐煩,嚷着要進入碼頭坐船。Julian也看到,有人經過碼頭坐遊艇時,踢了周遭的木板。

觀塘公眾碼頭的一邊是往返西灣河的渡輪,傍晚時分會出現排隊人龍。攝:林振東/端傳媒
觀塘公眾碼頭的一邊是往返西灣河的渡輪,傍晚時分會出現排隊人龍。攝:林振東/端傳媒

「不是想他們留在這裏,是想他們有出路的,但現行政策下沒有其他選擇。」他說。

Julian所倡議的,是讓無家者能盡快獲編配公屋、過渡性房屋或簡約公屋。現時一人非長者輪候公屋,並不包括在平均輪候時間約三年的目標以內,而且根據「配額及計分制」儲分,年齡是主要因素,按香港社區組織協會在2021年推算,像街友那樣的單人申請者,要在50歲之前上公屋,幾乎是不可能。

離婚後,B君沒有申請公屋,說要等很久,雖然他想過租屋,但還是缺錢。「由他吧,沒有所謂。」問到他最大心願是不是有瓦遮頭,他說,「上不上樓沒有所謂,最想小朋友平平安安。自己怎樣都是個麻甩佬。」他曾給兩個孩子傳短訊,一直得不到回覆。

新馬仔的女朋友曾排過公屋,當時在屯門租了個單位,但很快回到觀塘。他們忘了更改申請住址,於是收不到部門通知,等了十多年才知道自己早被除名。新馬仔說最近萌起申請公屋的想法,但還未有行動,只有領綜緩為生。

Julian曾被身邊人責怪,說無家者無家,是個人問題導致,不值得Julian幫得太多,他認同當中有個人問題因素,但他反問,「唉,那是不是一棍毆死佢地就可以解決問題?」

賀卓軒認為,露宿是發達城市的常態,當不幸降臨時,任何人都有機會經歷無家。而作為一個發達城市,就應有空間讓無家者在街道上生存。

可是,賀卓軒留意到,在香港各個角落,很多無家者聚集地都被清了,剩下可選擇的地方越來越少。

「如果政府、或者香港社會沒有這種包容度,我們就會跌入一個狀況:只要無眼屎乾淨盲,香港就是美麗。為甚麼看成香港繁榮、富裕、穩定,純粹因為看不到。因為世界永遠有一群邊緣社群,我們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一般市民不會需要看見,那我就覺得這城市好美。」

街友合力將其中一間可移動有輪的木屋推向空地。攝:林振東/端傳媒
街友合力將其中一間可移動有輪的木屋推向空地。攝:林振東/端傳媒

他們的故事不能以「窮」概括

「一般市民、或者政府也好,他們不明白人為什麼露宿。他們的理解是:香港窮極應該不會餓死和不需要瞓街的,因為有綜緩那些。」賀卓軒說。

「這個面向純粹以窮、不窮去睇露宿者。好似講緊一個人去露宿純粹因為窮。但一個人,在香港這個發展程度的社會,他由貧窮跌進去成為無家者,這其實不只是貧窮的問題。還包括很多個人選:毒品、罪案、就業、情緒、精神病……一堆貧窮之外的原因。」

社工出身的賀卓軒,在加入ImpactHK前曾服務劏房戶,他說無家者的處境更複雜,他們的故事,不是「窮」和「無錢」可以概括。

新馬仔與哥哥們和妹妹已7、8年沒有聯絡。他之前沒有錢交電話費,弄丟了電話號碼,家人找不到他,但他其實記得家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只是沒想要重逢。這個芥蒂由新馬仔和女友在觀塘同居、母親還在生時說起。

那時母親患上糖尿,經常暈倒,大哥們想把她送到老人院,新馬仔反對,說母親有兒有女,怎能進老人院。他便建議媽媽到自己家住,請個護理員,但大哥們指他經常進出監房,不放心把母親交給他。新馬仔也反駁不了。

怎料母親在老人院期間出了意外,先後跌斷了手和腳,幾年後去世。新馬仔把責任歸咎在大哥們身上,現在仍然氣上心頭。

「我老母90多歲死,如果她跟我住,一定有一百歲命!我老母的耳朵這樣長、這樣大,好福相,就去了老人院,3年後就死了。」

他說母親很愛面子,想和新馬仔住,但怕他跟大哥們磨擦,便委屈答應讓她進老人院。

「死了,最錫我的兩個人都死了。」他說。

街友要把屋內的物品和傢俬移到碼頭旁的空地。攝:林振東/端傳媒
街友要把屋內的物品和傢俬移到碼頭旁的空地。攝:林振東/端傳媒

可是,怎樣也是親人,不會惦記兄妹嗎?新馬仔頓了頓,才說:「我搬了出來這麼久,我有點怕,他們年紀大,怕他們不在了。我第二那個大哥,有cancer,腸癌,所以我一路不敢去找他,是怕他不在了。又是一個打擊,他很錫我的。」

住在新馬仔和B君對面的羅仔,也有6、7年沒有跟家人聯絡了,家人也不知道自己無家。

羅仔說他和大家無法相處。妹妹已嫁人,剩下他一個男丁,父親是傳統人,要羅仔結婚、傳宗接代,「一坐埋去,就叫我結婚,屌你咩」。羅仔卻想,自己沒錢沒樓,無謂拖累人,而且也未遇到合適的。父親見他無動於衷,氣急敗壞,說留在香港沒有意思,回了大陸退休。

羅仔在大陸出生,家人在他15歲時把他接過來香港。讀了一年多中學後,羅仔出來工作,因從前在大陸學過做點心,羅仔第一份工便是在大酒樓當師傅,每月一萬多收入,算是不俗,甚至在大陸買了個單位,一家人回鄉過節、掃墓時可以住。

在大酒樓工作了7、8年,羅仔轉新環境,做木工裝修和地盤,試過為私人住宅鋪地板
,也去過古洞高爾夫場那些「好撚高級」的兩層別墅,包水泥在樓梯裏面,工作四天,賺6500元。但木工不穩定,完成一單工作後,可以幾個月沒有工作。

羅仔當時在觀塘租了個7千月租的單位,雖沒有房間、但有獨立廁所和廚房,後來越來越少工作,為了省掉租金,他在2019年搬到碼頭。撞正了疫情,限聚令、禁堂食等令飲食業重創,從前做過的酒樓差不多裁了一半人手,羅仔找不到一份正職。

觀塘無家者羅仔。攝:林振東/端傳媒
觀塘無家者羅仔。攝:林振東/端傳媒

現在繼續炒散(打散工),有什麼做什麼,清潔、地盤……5月3日那天,他一早去了上水的地盤見工,以為能趕及回來清場,誰料到埗後,人家還要他等,他等得不耐煩,便又坐車回來搬家拆屋,心裏在罵:「掉了幾千塊,連幾十元的車錢也蝕了。」

租個單位要6、7千元,他說手上沒有一萬元也不敢租,距離這目標還有幾千元。

羅仔的木屋只住他自己一個,他做過木工,說別人用螺絲不夠穩固,自己則落釘。建屋、拆屋時,他不用手套,拿着錘子使勁地敲打木板。

打開門,抬頭望見「出入平安」。左邊是建高了的床,下面的空位擺放膠箱;另一面有個木櫃子,是羅仔釘出來的,還有在街上撿的水機、電風扇。角落有部電視,電線捲成一團,羅仔說天線壞了,看不到,但捨不得扔掉,一直放在那裏,也沒有封塵。牆上鋪上了銀、金色紙,他說因為木板釘上去時凹凹凸凸,不好看,所以要遮醜。

門上嵌了一個視像門鐘,是羅仔有天放工經過深水埗時看到的,覺得有趣,用百多元買了下來。他在屋內,望着連接門鐘的顯示器,沒有人經過,畫面靜止一樣,只拍攝着對面房子。「有咩好睇,裝門鐘是多餘的。」但發悶時,他還是忍不住要看看。

他沒有排公屋或領政府津貼。有社工曾經給他介紹工作,但他嫌收入只有萬多元,拒絕了。他覺得,憑自己的經驗,在酒樓找份工作,也應兩萬起跳。那為什麼不找找這類型工作?他說不是這樣找的,要靠行內人介紹,但具體一個找正職的計劃是怎樣,他沒有多講。

「市道好返,我洗撚住呢度。」

文仔是第一代寄居碼頭的無家者,曾在碼頭之下躉位的邊緣露宿。攝:林振東/端傳媒
文仔是第一代寄居碼頭的無家者,曾在碼頭之下躉位的邊緣露宿。攝:林振東/端傳媒

脫離無家狀態,那是以年計的過程

每人露宿的原因和心結不同,社工由和他們接觸、獲得信任、使他們敝開心扉、再說服他們接受服務、脫離無家狀態,是一個以年計的過程。

賀卓軒說,第二個市民和政府難以明白、或不能想像的情況是,為何有組織向無家者提供協助時,有些人卻不接受。這樣看來,他們「不抵幫」,「不值得同情」,「都甘願這個狀況,你不能怨我清場。」

賀卓軒說,有一些個案有黑社會背景、搞「小生意」,不是沒有生活能力,很難要他們放下尊嚴尋求幫助。「很多時候,他們日常的表現就會很defensive,一係就蝦蝦霸霸、郁啲就打交、bully街坊,都會有。」但當他們支持不下,若機構能適時察覺、跟進,他又願意透露多點,才有機會說服他們接受服務。

要讓身心都脫離無家狀態,需要一連串的改變:脫離黑社會和毒品、精神和身體狀況、建立技能重新經營生活、了解原生家庭的狀況或接受輔導、解開癥結和修正原生性格等。

「這就是為什麼甚麼露宿服務,經常不想政府清場,要buy時間和他們建立關係、花很多時間進入他們的圈子,才能知道他們為何會這樣。」

然而,政府政策卻一直以公共衛生主導。

根據社署在2023年5月公佈的最新數字,2022年至2023年的無家者人數為1441,比往年下跌百多人。賀卓軒說,這數字只紀錄社署和非政府機構接觸過的個案,但無家者流動性大,但也有很多人未曾接受服務,相信真實數字更高。

香港沒有無家者友善政策,主要依賴政府資助和由非政府機構以自負盈虧方式營運的宿位,共6百多個,但受政府資助宿位居住期最長一般6個月,他們還未找到工作、有足夠能力負擔租金,便要搬走;政府雖資助3隊非政府機構營辦的露宿者綜合服務隊,提供探訪、短期住宿、輔導等服務,但因為人手有限,落地接觸無家者的工作,都落在非政府組織肩上。

賀卓軒說,政府沒有以人本角度,解決露宿問題,一來,成本效益來說,「可以是你掉一嚿錢,但return rate相對不大……當作香港5000人露宿,就算這5000人完全妥善處理,貧窮人口都是少了5000個,對於貧窮率嘅影響都係好少。」

「在這些考慮下,他(政府)一定不會想放很多資源。」

二來,「所為一個國際大都會,讓外國人看到香港這麼發達但還有無家者,很難看,解決難看的問題好簡單,就是清走他們。」

賀卓軒觀察清場行動,有時政府部門會通知救世軍,當清走無家者的物品時、影響他們,救世軍便來幫忙。而最近油尖旺民政署貼清場通告時,附上了一張油尖旺區露宿者服務的資訊。賀卓軒表示,清理行動中,政府花在跟人相關的工夫,就只有這些。

由觀塘碼頭可以看到啟德郵輪碼頭附近最新的大型新樓盤正在興建中。攝:林振東/端傳媒
由觀塘碼頭可以看到啟德郵輪碼頭附近最新的大型新樓盤正在興建中。攝:林振東/端傳媒

變了樣的觀塘,他們的未知命運

文仔坐在觀塘碼頭旁海濱花園的長椅上,遠處的灰色建築物橫臥在海上,是啟德郵輪碼頭。仔細看,碼頭下方密集的灰色盒子,是2022年疫情時落成的方艙單位。它們早已丟空,一岸之隔,有人以碼頭為家,文仔問:「為什麼不可以給露宿者住?」

時間回到二十多年前,十多歲的文仔來到觀塘公眾碼頭,是第一代寄居碼頭的無家者。那時對面郵輪碼頭還未動工,沒有郵輪擋着風景;海濱花園是一片空地,還能看到廢紙被壓成方塊,吊到船上運去大陸。

文仔的姐夫賭外圍輸光,姐姐便哄文仔向財務公司借錢,有十多萬。財務公司上門向文仔追數,把他家門前畫大字,又用超能膠把門匙洞封了。他跟家人從秀茂坪搬到順利邨,也擺脫不了他們的騷擾。

他帶了個背包、裝了幾套衣服,便由順天邨走,經秀茂坪警署和聯合醫院,繞過觀塘地鐵站的橋,直到觀塘碼頭才停下,花了45分鐘。出門前,他已決定那夜要露宿街頭。

初來時,觀塘碼頭的無家者寥寥可數,睡在兩側上落船樓梯旁的躉位,完全隱形於碼頭之下,只有兩個高大的在碼頭上席地而睡。那位置寬度約一隻手臂、長度是兩個人的高度,可容納4人。文仔睡在躉位的邊緣,不能側睡,不然會跌下海。他說,人睡得筆直,周圍又放了蚊香,看似個葬禮。
水曱甴爬過來時,他便拿起給釣魚的人作餌;大浪、水漲時,便用木板把自己墊高,浪打過來,只把地板濺濕。這樣的生活維持了兩年,後來他覺得晚上小混混在碼頭上打架太吵,搬到其他地方露宿,7、8年後才脫離無家狀態。

他某天回到觀塘碼頭,才驚覺多了人要露宿街頭,而且建了木屋。他便重新認識他們,不時派發物資和幫忙他們清場。

由觀塘碼頭起步,沿着偉業街和開源道走,文仔指着一幢又一幢玻璃窗的大廈,說他們都是新的,他在觀塘露宿時還未看過。

海濱長廊沿途聳立的甲級商業大廈,不少都是這10年內落成的。位於花園內的音樂噴泉,造價5000萬元,一度引來爭議。

事實上,觀塘碼頭周遭,是發展計劃起動九龍東「觀塘行動區」一部分,佔地4.2公頃:東北接偉業街及開源道迴旋處、西北接基業街及基業里、東南臨振萬廣場及海濱工業大廈,當中建議用途包括一幅約1.37公頃的商業用地,目標是把觀塘轉型為一個核心商業區。

根據起動九龍東網站上的發展大綱圖,觀塘碼頭對出向右位置,將會建兩幢大樓。海濱長廊將延伸,連接觀塘海濱花園至翠屏河及茶果嶺一帶,當中包括碼頭對出的空間,並加設休憩空間、景觀平台等。

觀塘行動區的基建工程在2022年11月展開,預計將於2026年年初完成。Julian是悲觀的,覺得當政府大樓、商場進駐時,公眾碼頭總有一天會被封掉作維修,「順理成章趕走他們。」

「一打散這個社區,你叫他們去哪。沒有了,觀塘沒有這些閒置空間。最後大家攝在窿窿罅罅,便容易出事。沒有人支援到,因為後巷、死角位,你平時看不到,你不熟他,他有什麼頭暈身㷫、有什麼意外,死就死,出事就出事。」Julian說。

發展局起動九龍東辦公室回覆端傳媒,指由於計劃並不涉及碼頭部分,因此沒有安置無家者的需要。而問到他們會否需要配合發展遷走,以及當局會否讓無家者繼續在碼頭上露宿,發展局未有回應。

2023年5月3日黃昏時分,碼頭終於清空。攝:林振東/端傳媒
2023年5月3日黃昏時分,碼頭終於清空。攝:林振東/端傳媒

行動結束

晚上6點15分,最後一間屋搬走了。黃色管連接水車,工人拿起高壓水槍往地面射。差不多8時,行動結束,政府職員和工人離場,遺下濕漉漉的地板。

B君從雜物堆中撿起一條方木,把它拖拉到屋子本來的位置。

他們又再墜入起屋拆屋、有家無家的輪迴。

若一天碼頭無處容身的話,羅仔說自然會有地方去:「沒有地方去就睡街邊、對面天橋,鋪張墊瞓。麥當勞啦,屌你,麥當勞買個雪糕,瞓成晚。」
B君也如此想,覺得「到時先算,見步行步,人不到最困難時候,是不會想到辦法的。」他擔憂的,是老來沒有人照顧。「一個人,死沒有人知、又沒有人照顧、幫我蓋被什麼的。」

而新馬仔說,真的不能住,便等政府安排。

「政府真的會安排嗎?」記者追問。

「我想沒有。望天打掛,有一日過一日,做一日和尚敲一日鐘。我可以怎樣呢?我又沒有選擇。」

新馬仔剩下兩顆門牙,其他的因為蛀牙剝掉了。他說,平日義工派的飯是齋菜、很難吃,他連棵菜都咬不到,但怎樣也好,為了生存,他都會把餸菜清掉。

「就好像食飯一樣,你吃,因為那樣東西好吃,但我們不是好食才食,而是必須要食。我們沒有選擇。」

(為保護受訪者,新馬仔、B君、羅仔、文仔皆為化名)

讀者評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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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 Julian曾被身邊人責怪,說無家者無家,是個人問題導致,不值得Julian幫得太多,他認同當中有個人問題因素,但他反問,「唉,那是不是一棍毆死佢地就可以解決問題?」//
    呢段幾令人印象深刻,無講錯,明明大家都知「
    趕」街友是無用,但政府就係去做,比較好嘅處理方案,NGOs都講了不少……但政府就係每隔去做一場show,唔聽人講。
    如果唔係端,我直頭唔知最近觀塘碼頭又「輪迴」一次……唉,我都唔知香港媒體有問題,而唔報道。還係,因為我放棄了香港媒體,所以唔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