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田徑、滑雪這些個人項目相比,屬於團隊運動的足球複雜度更高,影響力顯然也更大。但在中國,男足被不少人視為頹喪、失敗、不思進取,在足球媒體人李明亮看來,體育總局在2019年定下的「三大終極任務」裏,讓中國男足在2022年卡塔爾世界盃預選賽中突圍,「光靠中國球員,這是顯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也讓歸化政策的醞釀、誕生、實施乃至後期的提速,在邏輯層面更能實現某種程度的自洽。
不過在老Y看來,當苟仲文說出「三大任務」這四個字時,作為全球範圍內職業化程度最高的運動,足球的命運在中國就已經註定超脫競技層面,「任務、終極任務、目標、終極目標……這些都是領導平常開會時提到的高頻詞。你的感覺吧就是,人家國家在發展興趣玩足球,我們是為了(領導的)目標搞足球。」
或許可以這麼說,足協放低姿態去歸化外籍球員,其中最主要壓力,就來自老Y說的「上層」。
2011年,在習近平成為國家主席的前一年,他對一位韓國政府官員說,他有「三個願望」——中國世界盃出線、舉辦世界盃及獲得世界盃冠軍。2014年,在出訪歐洲多國時,習近平頻頻提及足球,並主動表露其球迷身份,新華網引用英國網友的評論稱其為「外交舞台上的『足球先生』」。
也是從2012年起,更多企業和資本涌入中國足球,而在那些和足球有關的比賽、活動上,你能看見不少政治烙印,比如以「一帶一路」為主題的足球邀請賽。「2012到2019年這七年時間,你能感覺到一點,那就是足球在中國真的影響力很大,很紅火,但我們的國家隊成績也很差,一直上不去。」李明亮說。
「過去我們中國人搞不好,後來就請外教,米盧(Bora Milutinović,前中國國足主帥,2002年帶隊打進世界盃決賽圈)來了發現外來的和尚會念經,但至少面子沒丟,因為場上的全是黃皮膚的中國人。」老Y說。
2019年11月14日,中國男足在世界盃預選賽中1:2不敵敘利亞隊,基本喪失衝擊世界盃的主動權。賽後裏皮在發布會上直接辭職,並痛批中國球員在場上的「不作為表現」:「如果球員在場上害怕,沒有鬥志,沒有慾望,沒有膽量,不能從容傳球,不能體現出訓練的東西,那就是主教練的責任。」
但賽後沒人批評裏皮,更多人依然在週而復始地感嘆「中國無足球」,球評家甚至直接打出「中國不踢球」的標題。
「一代名帥」裏皮堅決離開中國的一個背景,是他一直力主的歸化球員還沒有成為國家隊的常客。對出生在巴西、英國等國家的外籍球員來說,2019年是他們變更中國國籍的第一年,而對中國足壇來說,2019年也是走向歸化之路的元年。這一年,包括侯永永、李可、艾克森、阿蘭、高拉特在內的9名外籍球員,通過中國足協的歸化政策,成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也開始了他們在中國足壇迥異不同的職業生涯。
有人「傷瘋了」,有人「贏麻了」
2019年2月,挪威青年侯永永成為第一名成功獲得中國國籍的外國球員。
1998年出生的侯永永踢中場,因球技出衆,被譽為挪威足壇「98三傑(1998年出生的球員)」之一。侯永永的母親侯豫榕出生在河南洛陽,年輕時前往挪威並在那裏結婚,婚後生下一兒一女,兒子侯永永從小在挪威的青訓營訓練。2018年,中國足協找到20歲的侯永永,雙方開始對接歸化事宜,用了一年的時間,侯永永從挪威來到中國,變更國籍的他成為了北京國安俱樂部的一員。
在剛剛變更國籍的2019年初,一篇中國媒體的報道稱侯永永「選擇中國身份」是「希望職業生涯脫困」——侯永永在挪威國內俱樂部一直打不上主力,但伴隨「中國足球史上第一位歸化球員」的光環,跟隨國足出征世界盃的美好圖景似乎就在眼前。
但進入中國足壇的侯永永,直到今天依然「水土不服」,球迷都覺得,這個因膝蓋碰撞、受傷、手術、傷癒繼而再次受傷的中挪混血,真的患上了「傷瘋病」。而源源不斷的傷病,也影響了他的競技狀態,以至於他一直未完成當年變更國籍時的最初心願——入選國足。不客氣的中國媒體用「傷仲永」形容他,如今北京國安沒有和他續約,另據挪威媒體的最新消息,這個被外界寄予厚望的曾經「第一歸化」,即將回到從小生活的挪威踢球。
有人「傷瘋了」,有人「贏麻了」。和身上流淌中國血液的侯永永不同,土生土長的巴西人高拉特在2023年1月25日,正式宣布自己已在辦理恢復巴西國籍的手續,「對於恢復巴西國籍的前景,我感到非常樂觀。」
時間拉回2019年,高拉特風光入籍中國,廣州恆大豪擲1500萬歐,作為高拉特定居中國的安置費+簽字費。另據媒體統計,從2019年入籍中國,到2022年回到巴西,三年時間高拉特在中國一共獲得超過2億人民幣的收入,算上此前1億人民幣左右的安置費+簽字費,廣州恆大在他身上花費超過3億人民幣,再加上艾克森、阿蘭、洛國富、費南多四名歸化國腳,恆大歸化5名巴西人至少花費8.7億元人民幣(包括轉會、工資、安家費)。(點擊閱讀 誰為恆大1.9萬億債埋單?)
但根據國際足聯關於「獲得變更國籍球員代表國家隊出場比賽」的規定,年滿18週歲的換籍球員,需要在相關協會所在領土上生活至少5年,才能代表新入籍的國家隊出場比賽,按此規定,高拉特一直沒有滿足國際足聯的要求,所以恆大方面出面掏了3億人民幣,也沒讓高拉特進入國家隊,被媒體稱為「年度神操作」,也有球迷調侃,有可能是「國足史上水平最高的歸化球員」的高拉特,在一場國家隊比賽沒踢的情況「躺賺」,「他真的,贏麻了」。
「歸化在中國,是功利主義對決民族主義」
李明亮認為,中國足球歸化之路走得異常分裂,「從足協主席陳戌源身上就可以完全看出。」
這位碼頭工人出身、此前有國企高管背景的中國足協「話事人」,是歷史上第一位出身非競技體育項目的足協一把手,也被稱為「史上權力最大的足協主席」。2019年上任初始,陳戌源就開啓了深化足球管理體制機制改革的規劃:加強國家隊的建設和管理、促進職業聯賽健康發展、大力推動青少年足球發展、加強專業人才培養……
從事多年足球報道的李明亮表示,作為一名標準的50後,陳戌源雖然在國企管理經驗豐富,但他的家國意識相當強烈,「足球作為一項團隊運動,自然會被包括陳戌源在內的50、60後們看作是表達國家意志、塑造國家形象的絕佳途徑,有時候我甚至懷疑,足協主席看的不是一場球賽,而是一場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競賽,在綠色的草坪上,狹路相逢勇者勝的鬥爭意識,摻雜着並不那麼自信的保家衛國榮譽感,讓他們把國足改造成了一支高舉民族榮耀火炬的義和團。」
對於歸化球員,陳戌源的公開發言也顯得前後矛盾。2019年在公開表態會全力支持裏皮帶隊時,陳戌源就談到過自己對歸化球員的態度轉變:「2018年時,我還是歸化政策的反對者,中國足球應該是靠中國的老百姓,我們自己去把中國足球的目標推動實現。後來屁股發生變化之後,腦袋也跟着發生了變化……我面臨的是全國球迷對中國足球再次打入世界盃的期待,所以我的觀念也發生了改變,2022年卡塔爾世界盃,如果說過去是1%的希望的話,這個歸化球員進來之後將會提高至10%,甚至是20%。」
在足協工作的老Y認為,陳戌源代表着典型的50後官員形象:揹負政績壓力(衝進世界盃)的同時,其實內心又根本不認同一些反常規的操作和手段(歸化外籍球員)。「歸化在中國,或者更具體點說,在中國足壇為什麼效果如此不佳,核心就在於,它需要在功利主義和民族主義的夾縫中生存。」
對中國足協歷史上話事權最大的專職主席陳戌源來說,通過歸化身體更好、意識更棒、門前得分和把握機會能力更強的外籍球員,確實有可能把1%的希望提升到10%甚至20%,這是因為體育總局甚至更高政治決策層基於國家形象和民族榮耀,而下達的硬性指標和任務下,不得已而為遵從的「功利主義」。但另一方面,骨子裏嚮往「中華獨領風騷」,甚至期待和憧憬「八方萬國來朝」的心態,「中國人的事情,中國人自己解決」的觀念,在發展歸化的過程中,逐漸滑向了民族主義。
「我們足協內部的老人基本上都反對歸化,有的人甚至開會直接說:『打進世界盃怎麼了?靠一群老外進世界盃,咱們情願別進去。』」老Y說。
功利主義和民族主義之間的矛盾,也體現在了前中國國家足球隊主帥李鐵的身上。2021年,在世界盃預選賽對陣澳洲和日本的比賽中,李鐵沒有讓此前耗費重金規劃的洛國富(Aloísio dos Santos Gonçalves)和阿蘭(Alan Douglas Borges de Carvalho)這兩名歸化球員首發,賽後他的解釋是:「他們的體能不足以堅持90分鐘。」隨後他被外界痛批「以一己之力毀掉歸化好局」。而根據《足球報》在2022年的報道,巴西華裔歸化球員艾克森(Elkeson de Oliveira Cardoso)透露,當他們幾名歸化球員在國家隊時,作為主教練的李鐵明確告訴他:「你、阿蘭和洛國富不能同時玩。」
更大的爭議出現在2021年9月,中國隊在世預賽中0:1不敵日本隊,遭遇兩連敗。賽後新聞發布會上,李鐵公開表示:「我認為中國國家隊的教練就要中國人來擔任,只有中國人能把這件事做好。」 而李鐵本人在擔任國足主帥期間,除了經常因涉及民族情緒的發言引來爭議,還因涉及微博帶貨、國家隊利益輸送等多起爭議事件被視為中國足壇的一條「漏網之魚」。2021年12月3日,由於爭議和質疑聲太多,李鐵被迫辭職。2022年11月,湖北省紀委監委網站公告稱,李鐵涉嫌嚴重違法,目前正接受中央紀委國家監委駐國家體育總局紀檢監察組和湖北省監委監察調查。
從陳戌源對待歸化球員的反覆態度,到李鐵「頭鐵」般地棄用和冷處理歸化球員,李明亮認為,由這些事可以看出,在中國踢足球得講「原則」,搞足球得講立場,「這個原則和足球發展規律無關,和領導意志和心情有關;這個立場和足球市場化理念無關,和民族大義甚至意識形態有關。到最後我們才發現,為了出政績才臨時出台的歸化政策,成了一紙空文、一紙空談、一紙笑話。」
現在看來,這似乎是一個三輸的結果:企圖通過歸化球員進入世界盃,並通過國家隊在世界舞台亮相來擦亮國家名片的決策層,沒有獲得「進軍世界盃」這個基本結果;足球管理部門迫於世界盃壓力去被動歸化外籍球員,沒有達到「進軍世界盃」這個一半競技化、一半政治化的短期目標;踢足球的國足球員沒有因為歸化球員的到來而提升自身水平。「這時再談世界盃,我覺得甚至有點魔幻。」李明亮說。
「臨時抱佛腳的打小抄,沒有遺產、沒有歸屬」
在足協工作了十多年的老Y,自稱是「最了解中國足球環境的人之一」。對於今年初出現多名歸化球員重新改回原來國籍這件事,老Y引用央視體育頻道前總監馬國力的一句話作為評價:「我面前總有一整面玻璃牆。我知道它就在我面前,但我不敢,也沒力氣去踢破它。」
老Y說,這面「牆」具體到歸化球員這件事上,是傳統觀念,是家國意識,當然最重要的,是各種無處不在的「看不見的手」。「行政干預,成績干預,最後再是政治干預。其實懂中國足球的人都知道,足球從始至終就是政治掛帥,松一點,你可以喘氣的空間就大一些,成績和氛圍可能會相應提高;緊一點,它就不是一項運動,更別提什麼職業化了。它就是一項任務。」
而這項和競技規律和職業發展越走越遠的運動,這項被調侃為「足球和中國足球是兩個完全不同概念」的運動,這項揹負太多「責任」和「任務」的運動,在三年前開始的那場通過變更部分球員國籍,以此提升球隊戰績、業界口碑和國家形象的「歸化運動」,最終走向了它所希望成為模樣的反面。
「臨時抱佛腳的打小抄,沒有遺產、沒有歸屬。中國足球歸化1.0版本,隨着李可、侯永永隱身,高拉特、國富、艾克森、費南多回到巴西,徹底宣告失敗,甚至是笑話。」一位中國記者這樣寫道。
那麼,單就「成績論」而言,中國男足的歸化為什麼會認為「徹底失敗」,而冰上項目的谷愛凌卻在冬奧會摘金奪銀?老Y認為,這是競技體育不同類別之間的天然壁壘。「冬奧項目很多都是個人運動,按照中國特色體育理念,羽毛球、乒乓球、跳水這些靠舉國體制出成績的運動,都能通過短期內的魔鬼訓練提升成績,前提是你肯吃苦就行了,這和你來自哪個國家,習慣哪種文化,秉持哪些理念,關係並不大。」
但足球不一樣。「你搞個老外來踢,他的語言、習慣、觀點可能都和你不一樣,然後你被告知他能幫助球隊進世界盃,這對我們本來文化素質就不太高的球員來說,肯定會產生心理衝擊。再加上輿論一直對歸化球員的身份、角色持觀望態度,贏球皆大歡喜,輸球就萬劫不復,這種情況太容易出現了,足壇浮躁無比,社會也一樣。」老Y說。
2022年初,李明亮為供職的報社做了一篇專訪稿,訪談對象是國內某著名體育主持人。在這篇將近萬字的對談文字中,李明亮把採訪對象談及歸化球員時說的一句話用作大標題:不管歸化還是不歸化,有什麼樣的國家隊,就有什麼樣的社會。
最終,這篇「胎死腹中」的專訪稿被刪到只剩四千字。而李明亮打的那個標題,也被分管領導痛批「毫無政治覺悟」,罰款千元不說,還需要寫書面檢查並在內部例會上通報批評。
「領導事後跟我講,『歸化這件事以後千萬別提,給國家丟人,給人民丟人。』」李明亮說。
應受訪者要求,老Y、李明亮為化名。
中國足球的發展問題恰恰是打了李世默之流在10年前開始對於中國官僚體系和政治體系的吹捧:
1. 一黨專政國家不會像西方民主國家一樣收到選舉與任期制度的限制,能堅持長遠戰略規劃。然而事實是中國國足的各項政策不少是有一出想一出。幾年前開始重視青訓,不少小將初有成績。但是目前聯賽一片衰敗。依附聯賽俱樂部的青訓體系前景也有些黯淡,就怕能開花不能結果。
2. 中國官僚制度的高競爭和技術官僚主導能確保讓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不受民粹影響。然而足球系統出身的袁偉民不作為,南勇貪腐。來自乒乓球項目的蔡振華和俱樂部及國企出身的陳戌源也沒啥成績。
@hellogugu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國足發展主要的資金來源是中超聯賽的收入和地產商的捐贈。甚至國家體育總局不少體育項目的發展資金都來自中超聯賽的收入。
足球的存在让人意识到还有一些事情是举国体制耗尽税金也做不了遮羞布的。😆
是不是亲自指挥亲自部署了
在“市场经济”大环境下以“计划经济”思想运营一个体育项目,是水土不服不切实际的。
還是那句話,一抓就死,一放就亂。
反过来说可能更合适:有什么样的社会,就有什么样的国家队。
想起一則笑話:中國人如何報復日本人?讓他們過上中國人的生活
中國踢的,是少林足球!只要是習大大領導的,必然是失敗的,除了權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