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既是社會縮影,也是創作者內心創傷的存照。從事影像創作剛好十年的香港導演曾慶宏,拍過獨立電影、紀錄片,寫過電影專書,既是文化評論人、大學講師,也一直在電影圈中不同崗位掙扎、學習。直到這一年,曾慶宏終於交出第一部劇情長片。據說《過時.過節》改編自他自己當初離家出走的經歷,曾因為憤怒、價值觀不同與家人決裂,後來又因為諒解,選擇回去修補關係。
他冀望自己的一去一留,能成為同代人的共鳴,並且道出離散潮下香港人來人往的另一種「家事」。過去從不想被牽著鼻子走的獨立電影人,如今卻嘗試進入商業主流,面向更多主流觀眾。曾慶宏形容,是要帶著自己的家庭故事走遠一點,把訊息傳遞給理念不同的人。離開,又再回頭,似是有所參悟,同時重新思考著自己與電影的關係。
在香港電影,你很少看到一部認真涉獵、探討家庭關係、但又不是喜劇形式的作品。到底我們可否好好討論香港的家庭問題呢?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近年不少香港新導演,都是從「首部劇情電影計劃」脫穎而出,獲得拍攝他們第一部電影的資金,譬如黃進的《一念無明》、陳小娟的《淪落人》、陳健朗的《手捲煙》。曾慶宏亦不例外,《過時.過節》其實早於 2019 年獲獎,最時作品取名《陽》。
「除了是故事男主角(呂爵安飾演)的名字,同時寄意有陽光的感覺。」曾慶宏憶述,雖然打從一開始便想描寫自身的家庭故事,但有調整過心理狀態才投入創作:「我最終想要表達的,畢竟並非那種對家庭的憤怒、無法溝通的狀態,相反地,是更想呈現每個人面對困局時都能看見一絲希望。我已經不再是那個離家出走的兒子的情緒,也不想停留在那個糾結的狀態。經常想起韓國導演李滄東在《綠洲曳影》最後一場以蒙太奇手法拍攝陽光,也嘗試將這種意識帶給觀眾。」
曾慶宏笑言,後來片名改為《過時.過節》,最重要是中間那一點,因為電影名語帶相關:「『過時過節』固然是指一家人團聚、慶祝節日,但『過時』和『過節』兩個詞語都有 Double Meaning。另一方面又彷彿問,過去產生的矛盾、仇恨和創傷(過節),是否真的會變、會成為過去(過時)呢?」
除了戲名有變,最終拍成電影的版本,結構上都有不少改動。「我一開始是想用兒子的角度出發,再逐漸發展成六段關係,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故事。是用了很多時間去提煉,想寫出整個家庭全局,但最後又還原基本步。」
事實上,交出這個故事之前,曾慶宏已選擇冰釋前嫌,回家跟家人修補關係,電影某程度上就是他自己的『前傳』:「既然是我相信的,我就先做,然後才有能力跟觀眾講述自己的信念。」他接著說:「拍攝完成後,團隊和部分朋友都有看過試片,他們確實因為這部電影而想起自己的家庭,會跟我講起自己的家人,或是相熟朋友的一些家庭狀況。」而他印象較深刻的是,電影於香港上映前,曾入選韓國釜山國際電影節:「有個十幾歲的年輕人,散場後哭著說起自己的家庭問題,至少這部戲令她覺得自己並非孤單一人。」
「這才發現身邊很多人都在這個故事裡找到自己的投射,最終大家看到的並不只是我的家庭故事,而是這部電影令大家想起自己曾經面對的家庭問題。」曾慶宏感慨道:「或者許多香港家庭,甚至是整個華人社會,都有著很多類似的父子離異情況。」而他深信,把自己的經歷拍成電影,不是要為自己拍一部傳記,卻是希望拋磚引玉,藉著這部作品connect其他家庭:「一部能夠感動到觀眾的作品,多多少少都一定會挖出自己內心,有它最真實的部份。這是我的第一部長片,很想用我的創作去說自己最想傳達的話。」
既是電影原創者,也是這段經歷的當事人,曾慶宏對《過時.過節》不無社會抱負,但願電影能作為一個開始:「起碼嘗試推動少少。在香港電影,你很少看到一部認真涉獵、探討家庭關係,但又不是喜劇形式的作品。到底我們可否好好討論香港的家庭問題呢,我希望這是可以『攞出嚟講』(端出來講)的事情。因為傳統華人家庭的最大問題,就是事事都不喜歡『攞出嚟講』。」
以電影創作面對家庭創傷
「做電影創作有時都有所糾結,到底我用電影去處理一個跟自己如此切身的問題,是在逃避還是在面對呢?但對於一個從事藝術創作的人,創作本身某程度就是一種你去面對的方法。」
在故事裡,男主角離家獨居,大學畢業之後投身 IT 行業,並開發了一款 VR 遊戲,借助虛擬角色代替玩家不能、不想見面的親人,有時卻被揶揄只是一種逃避現實的方法。然而,在男主角心目中,卻是一個跟家人重新溝通的練習。
曾慶宏形容,這一段情節的設計,跟自己小時候的想法有關:「從小便覺得,人與人之間常有衝突,但如果所有爭執都有錄音,然後再讓雙方親自聽一遍,他們會更清楚自己說了什麼,也會開始理解對方是如何接收自己的話。很多時候,矛盾就來自你無法同時說出自己的想法,而又思考著別人如何接收。」
「但如果可以練習,可以綵排,會否令你表達得比較好,從而減少對雙方的傷害?當然,這種想法並不現實,我們明白人際關係並非如此運作,有些衝突是必然會發生,無法避免的,不過就將這種小念頭放進故事裡,變成男主角所設計的虛擬遊戲。」說罷,他再想起另一件事,補充道:「其實都投射了我和電影之間的關係。做電影創作有時都有所糾結,到底我用電影去處理一個跟自己如此切身的問題,是在逃避還是在面對呢?但對於一個從事藝術創作的人,創作本身某程度就是一種你去面對的方法。」
然而,以作品去發聲,是否真的比直接當面溝通有效?曾慶宏笑著表示,這個連自己都沒答案的想法,唯有放進作品裡,留給觀眾再三思考:「拍這部電影,就是想去處理自己的切身問題,正如主角開發 VR 遊戲,動機都是想主動修補跟父親的關係。最後他選擇回家,跟我自己一樣,想從面對面開始處理。比較不同的是,我的電影創作亦同步進行。」
他接著說:「以前我比較極端,累積了很多衝突和矛盾,是有想過努力解決但沒效果,覺得失望。因為想不通才會離家出走,要想到行得通才願意回去。但後來漸漸明白,關係破裂不一定出於每個人的選擇,更多的是源於限制。父親不是不想跟你交談和好,但他不懂,所以他只是默默地留意身邊很多事情。而我們往往習慣了用自己的想法去量度別人所做的事情有無效果。」他說,既是因為內心的想法有變,驅使自己寫了這份劇本,同時也因為電影創作,改變了他當初的某些執念:「現在,我反而覺得兩件事是可以同時存在的,我就繼續用創作表達某些想法,但我也選擇回家,繼續與家人相處。與其去等它改變,我決定自己主動回去。」
然而,問到為何改變想法,決定回家,一直表現得健談而思路清晰的曾慶宏,始終沒直接回答,說得有點隱晦:「有時並不需要去找最有效的相處方法,而是去多想別人為什麼會這樣做。由此出發,我忽然就原諒了親人。」或許,將最私密的愛恨情緒曝光,把自己的家庭故事、父子問題拍成這樣一部公開作品,想感染別人的同時,也是自揭瘡疤,他點頭承認:「係呀,某程度上是挺尷尬的,特別是創作過程會想起自己過去一些不愉快的經歷,或一些已經離世的親人,都會掀起情緒。」
轉念一想,曾慶宏坦言:「屋企人(家裡人)其實還沒看過,我想他們會低調入場吧,但他們是一直知道我在拍這個故事的。」
從離家出走到一座城市的離散
「要離開的時候,你就會重新思考哪裡才是真正的家園。」
《過時.過節》從 2019 年得獎,到 2022 年正式上映,無獨有偶,創作期間見證了香港最動盪不安的時勢。短短三年,城市面貌變化甚大,思潮起伏,一個離家出走的故事,是家庭問題,但無數個離開家園的決定,便不再只是一個家庭,而是一座城市的離散,是香港人的「家事」。
曾慶宏忽然說得唏噓:「最初構思只是關於家人的離離合合,但今日大家腦海裡都另有一個題目,很多人打算離開,或者正考慮著離開之後還會不會回來,有沒有永遠的離別,現在香港就彌漫著這個情緒。」他認真一想,繼續說:「在劇本裡,都想反映關於這幾年的情況,譬如故事一開始,父親就開計程車送人到機場,移了民的表妹回港尋親,同時又有留在香港的人考慮帶著孩子移民。要離開的時候,你就會重新思考哪裡才是真正的家園。」
「到寫完劇本,籌備拍攝時,當時是監製鼓勵我,如果要將這些訊息傳遞給更多觀眾,要找行內的最資深演員參與,於是找了 Mo 姐(毛舜筠)。」他形容,毛舜筠於戲裡戲外都對自己有著莫大的鼓勵:「確實沒預計過她會支持這部小眾作品,畢竟並不是拍一位知名導演的賀歲片,而是一個新導演嘗試拍的,在香港並不是那麼普遍的作品。也證明了自己相信的理念,做出來未必一定就是曲高和寡。」
獨立電影人的轉變與初衷
「是否一定要不夠錢去拍的作品才是獨立電影呢?又是否一定花很多錢去做的作品就是主流呢?」
從幾年前「鮮浪潮」屢次得獎的年輕電影人,到如今獲得首部劇情片資助,交出了相對貼近主流的溫情作品,難免被視為一名獨立電影導演的創作生涯轉捩點。「唔,我想我明白你的問題。」曾慶宏答得很淡定:「如果我要追求票房、名利,就不會十年之前才拍第一部長片,而且選那麼沉重的題目。認認真真去講家庭倫理的作品,其實有幾主流呢?在香港電影工業裡,都是一種新嘗試。」
「或者很多觀眾因為有心儀的偶像而入場,但那 120 分鐘是我控制的,仍然是一個我堅持要獨立自主完成的作品。兩件事並不相沖,既然我相信那件事,想把它傳遞出去,而且是誠實的,為何不給多些人看到呢?」他試著反問,然後說:
「外界往往會用作品主不主流去衡量創作者的位置,但我並不同意這種看法。很多贏到奧斯卡的荷里活主流大片,那些創作者都是從辛丹斯(Sundance)影展成名,是獨立電影人出身。是否一定要不夠錢去拍的作品才是獨立電影呢?又是否一定花很多錢去做的作品就是主流呢?這種區分太過片面,資源本身無分主流還是獨立,你並不是收一筆錢替人拍片,那始終是屬於自己的創作。應該要問的是,作品是不是你最想做的,有無受到其他因素影響?」
當然,曾慶宏形容自己比較幸運,第一次拍劇情長片,不算有太大限制,首部劇情片既是完全屬於中選者/導演的作品,連演員陣容都是自己的選擇。然而,從最初嘗試拍短片開始,他一直思考主流和獨立電影的分野:「讀書時代已經決心『要自己嚟』(要自己來),我總共參加了六屆『鮮浪潮』,2013、2018 年是導演,另外幾屆都做過監製、攝影和剪接等不同崗位,目的就是想訓練自己可以獨立自主去控制一部作品。要每個決定都是自己的選擇,包括主動找資源去做自己的作品,所以才會參加鮮浪潮和首部劇情片。我想,只要一部作品能夠有其自主性地表達主題,就已經有其獨立性。」
同樣以「鮮浪潮」出道的同校師弟李駿碩早在幾年前已嘗試走進電影工業,但曾慶宏對此仍有所保留:「當然,在電影工業裡是可以學習到屬於工業範疇的電影知識,但我不想走這一條路。所以,當初沒有去讀電影,直到今日都沒有跟大隊進入電影工業,就是不想跟隨別人那種拍電影的 Formula,找自己的方法。」
畢業十年,拍過不少紀錄片、實驗短片,而《過時.過節》上映以來,票房成績相當不俗,適逢近幾個月也是香港電影的「小陽春」時期,來自商業主流的誘惑很大,在這名獨立電影導演面前,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正在揮動。但曾慶宏直言,初衷從來不變:「我所追求的電影,就是靠自己去策動一部作品,然後找資源把它完成,而完成品能夠跟我的初衷一致。都會一直提醒自己,相信以後都是如此。」
「作為第一次的劇情片創作,或者會令更多人認識我,但我不會用作品去定義自己的創作定位。」他形容,未必因此就會捲入商業主流,尤其是自己仍然有許多關心的議題:「但《過時.過節》會對我的 step two 更有幫助,當下一次想說另外一個小眾題目,就會有多些空間和資源去做。」他接著補充道:「半年前已經開始拍一個關於香港饒舌音樂文化的紀錄片,這幾年留意到香港有很多新興的饒舌團體和地下音樂人,有些只有十四、五歲,用饒舌音樂表達自己。」
誠然,對曾慶宏的第一印象,是來自 2013 年的「鮮浪潮」參賽作品《楊明的夏天》,一部關於大學校園、民主女神像的短片。及後 2018 年參賽作品《下雨天》,故事講述宿舍裡大學生們的思潮躁動與意見爭執,翌年《木已成舟》則描寫獨居漁島上的寡婦,出城為友人尋親,惟知悉真相後不忍如實相告。過去作品不乏鮮明的社會關懷,故此,也難免擔心像他這樣年輕而胸懷抱負的導演,即將會被票房數字與主流聲音磨平。訪問那天,曾慶宏說得督定,從「鮮浪潮」的《下雨天》、《木已成舟》到今日的《過時.過節》,電影創作是他的一種社會實踐:
「我是,你也是,我們都生於理想主義年代,曾經可以說好多改變社會的想法,大家會熱烈討論,但最終做到什麼?我們在談理想,爭奪話語權的同時,可否真正撼動你身邊的人?例如今次藉著電影去說家庭問題,就是去關心最不想、最難相處的人,不是說要彼此化解仇恨,達成一致意見,而是可以表達大家的異見。」
「特別是那些跟你價值觀、立場不同,有著最多矛盾的人,是否可以跟對方溝通呢?」十年一覺,但願抬頭會有陽光,不是揚州夢。「要追求社會改變,或者先從最微小的部分開始。」這個曾經離家出走的導演如是說。
讀者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