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香港作家、評論家李怡於2022年10月5日在台灣逝世,終年 86 歲。喪禮及火化儀式於今日台北下午1時30分舉行。端傳媒文化版特約撰稿人張潔平撰文悼念李怡先生。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他說,屈原的這句詩帶領了自己的一生:「我追求的只是貫穿一生的生命的完成。」
一、完成
2021年底,李怡在台灣第一次重病入院。朋友們都嚇壞了。八十五歲的高齡,心臟出問題,要做大手術搭支架,親人因為疫情隔離無法及時趕到身邊,在香港陪伴多年的照顧者也因為簽證關係遲遲無法前來,初到異鄉,兵荒馬亂,一切都要靠台灣友人照應。
一個多月後,得知他手術成功、恢復順利,女兒也拿到簽證能來台與父親相聚。2021年的聖誕節,充滿劫後餘生的欣喜。李怡出院那週,我去家中看望他。他瘦得皮包骨,眼眶深陷,時時需要戴著帽子保暖,因為虛弱,行走有困難,需坐輪椅才能出門,但心情卻好,笑著握我的手,眼睛炯炯有神,言語犀利,依然是隨時都能與世界connect的模樣。
那天他說,自己命好,在這一次住院之前,幾乎四十年沒有進過醫院,大病小病都沒有,感冒發燒也很少。但到了這個年紀,難免見過許多生死,也總要與老友告別。他感慨以前嘴硬,自命瀟灑,看不得人要死卻死不去,拖泥帶水,覺得那樣很痛苦,折磨身邊人,所以這些年過生日,一直都替自己許願,希望自己哪天若有事,可以爽快離開,千萬別用維生儀器,別過度治療,給別人添麻煩。他說生命有數,不能賴著不走。但講到這裡,他自己也笑出來:「有些話真是說太早了⋯⋯自己經歷過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哈哈哈。」
我問他那「經歷過」——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心裏放不下的是什麼。他想了想說,原來有事情沒有完成,真的會很怕,有強烈的盼望想活下去,不想要留下遺憾——「有遺憾的感覺讓人恐懼!」李怡提到沒有完成的,正是寫了一半的人生自傳:《失敗者回憶錄》(回憶錄之網絡連載版)。
他說自己以前比較灑脫,覺得隨時就走了也沒什麼。但今天香港變成這樣,留下這段記錄是自己唯一還能做的。「如果沒做完,人生就還沒有完成啊。」經過這一場大病,他說雖然身體虛弱,卻覺得很幸運:因為不是中風,沒有影響語言,也沒有影響思維和記憶⋯⋯
記得那天離開李怡位於台北市區的家時,我心裏鬆了一口氣。想想《失敗者回憶錄》剛寫到1980年代,中英談判、從《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轉變、美麗島大審、一九八九、一九九七,往後種種都還沒寫呢⋯⋯如果這八十年的人生回憶是一段長跑,應該還能寫個好幾年吧!我想著,因這求生意志所系,李怡先生一定能好起來。
卻沒想到的是,此後一年,他簡直是用百米衝刺的速度在跑馬拉松。也許是覺察到生命狀態的不穩定,他像是要全力抓住最後的時間,病弱時也以每日更新的速度,將回憶錄一篇一篇寫下去,一直寫到第198篇:2019年6月的香港,《想忘記,又不能忘記的過去》。
在第一次病癒後恢復寫作時,李怡曾在文中引用屈原的詩「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他說,這句話帶領了自己的一生:「我追求的只是貫穿一生的生命的完成。」
於他而言,完成回憶錄,才算走完這一生。最後寫到2019年,我想,縱有不捨,李怡先生也明白,他已盡力跑完了、交代了自己這一程。2019年之後的事,香港的變化與堅持,從香港到世界各地的離散,接下來的見證與努力,他知道,可以交棒給下一代了。
二、常識
一以貫之的精神是,無論多麼高深的道理、多麼亢奮的言詞、多麼恢宏的敘事,李怡總會乾淨俐落,化繁為簡,讓它們落地,回到常識。
我是晚近幾年才認識李怡先生。大約是2017年,在朋友引介下,在香港第一次見面。之後每隔幾月,我都會去他北角的寓所探望,有時事忙起來,他也會招呼提醒:該飲茶啦!
在文字之外認識李怡,立刻就明白他有那麼多朋友,那麼多立場相反、背景也不同的人都愛他敬他的原因。
未見面時,你知道這是一個傳奇人物。他以記者、評論作者、總編輯的身分親歷了半世紀香港與中國的大事;創辦、主編了香港思想史上重要的雜誌《七十年代》、《九十年代》,文藝史的重要一頁《伴侶》雜誌;中年之後參與《蘋果日報》編輯及撰稿工作,持續25年,70歲開始更主筆社論,他每日閱讀、筆耕不輟,長達半世紀。這樣的傳奇人物,一定滿腹詩書,見識不凡,而我也總擔心,自己的困惑苦惱思考,擺在他的經歷面前,肯定不值一提。
難得的是,他從不會讓你有這樣的感受。無論你是十幾歲的少年,或從事其他工作、一生與學問思想無涉,聊起天來,你會覺得,李怡很真誠地也困惑著你的困惑,甚至痛苦著你的痛苦。他在意發自真心的思考,而透過與他的討論,你也會明白,真誠思考的道路上,你與他只是一同趕路的途人,有時並肩,有時交錯,無分高下貴賤,他也從不擅加評判,有時說給你一些自己的經歷,也總會加上一句,「相信你們一定比我有更厲害的解法。」
一開始,我以為這是長輩的涵養:謹言慎行,寬以待人,不露聲色。後來重新讀多了他的文章、訪談,才明白這樣想反而是小人之心了。
在他寫的文章,主編的園地,或與人日常聊天中,一以貫之的精神是,無論多麼高深的道理、多麼亢奮的言詞、多麼恢宏的敘事,李怡總會乾淨俐落,化繁為簡,讓它們落地,回到常識。他看重常識的價值——他深信文字是用來與他人溝通的,而不是吹出自我陶醉的泡泡。他也相信,唯有讓大言炎炎落回生活常識,才能最大程度地回到事實,回到誠實。
在回憶錄中,他談及自己最早的寫作,其實是由「情書」養成。1955年至1960年,李怡與中學同學梁麗儀戀愛,當時她在深圳,他在香港,他們每日給對方寫一封信,交流想法、傾吐思念,持續了五年,直到兩人結為連理。
「開始寫的信,不是情書,只是講些彼此生活、學習、周遭的事,我談的多是關於閱讀、文化思潮和對中國局勢的關注,而她講的是在大學的生活⋯⋯慢慢我們的通信就涉及個人的理想、胸懷、情操,談思想、哲理、社會,類似幼稚版的魯迅的《兩地書》。再後來,就談到愛情,進而就是彼此的關懷愛慕。大約一年後,彼此都幾乎每天寄出一封信,就像日記一樣坦率直抒胸臆。」
「我後來回想這段日子,覺得我的寫作能力,在某種程度上是因寫情書而練就的。因為寫情書一定是給特定的對象看,一定要真誠,要剖白胸懷,要考慮她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是否會引起共鳴,並估量會有何反應。所有這些,都是寫作的重要條件。許多人文章寫不好,是因為沒有考慮到讀者,往往流於自說自話。若文章只是自己懂而別人不懂,那很可能是他自己對所說的道理也未必真懂。」
讀到回憶錄中的自我剖白,才明白李怡半世紀以來,寫就大量時評隨筆,讀書論事,為何贏得那麼多讀者。人們可以批評他未曾在思想工作深耕,遷就大眾口味,但把大道理變成人人都可聽懂的常識,啟發人人去思考自己的獨立選擇,這正是李怡所追求。尤其是他自己親歷過被中共左翼宏大理想吸引、數十年後又破滅的人生,更念茲在茲事實與常識二字。
三、深情
「每一個人都有更多的勇氣去忍受別人身上的痛苦。」
李怡不是本名,是一個使用了六十多年的筆名。正是源自戀愛時妻子「麗儀」二字的諧音。李怡從不介懷談論感情,也常在公開場合表達對妻子、家人的愛意。
梁麗儀2008年12月31日因病去世,2009年,李怡將她安葬在女兒定居的加拿大。此後每年清明、重陽的春秋兩祭,他都從香港飛往加拿大,探望妻子,持續十年,風雨不改。
我記得自己第一次聽到這故事時,震動驚訝的說不出話來。一個八十歲的老人,每年兩趟往返三十小時的長途飛機,只為了去墓前探望逝去的妻子。年輕的我無法想像這樣的深情。
在回憶錄中,李怡回憶這段日子:
「她離去後,在女兒居住的加拿大卡加利的墓園安葬。從2009年開始,每年春秋兩季,我都會飛越太平洋,長途跋涉,為了去她的墓前,默默懷念。若有靈魂,她的靈魂也不知飄到何處。她不可能知道我去了墓園。不過我不是為了要讓她知道才去的,我是為了自己而去的。縱使她不在,但愛仍在。 這兩年因為疫情而耽擱,我一直心有戚戚然。」
「『愛情是一個人的事。』我寫過這樣的文章,也在電視訪問中講過。我知道許多人不認同我的看法,其實我自己也不是那麼肯定,因為世界上普遍的情形不是這樣。因愛情而犯罪遠比性犯罪更多。世上許許多多的愛恨情仇,糾纏不休,都是因為把愛情視為兩個人的事,嫉妒,要求對方以同等或更多的愛作回報,或要對方改變習慣來適應自己的習慣,這些事幾乎一定發生。我想:若是真愛,那就是一個人的事。」
李怡會在許多文章和讀書節目裡談到這句話:愛情是一個人的事。聽來像是市面上常見的愛情雞湯文,但想想他這一生的實踐,這句話頓時有了千斤重量。
李怡在回憶錄中寫,自己與妻子相守六十多年,「在政治運動不斷的前二十年,她受到不知多少壓力、磨難、鬥爭,迫她與我分離。但她堅持自己的選擇,對我不離不棄;後三十年麗儀伴李怡同行,對我的寫作生涯有著關鍵的影響,署名李怡或齊辛的文章也淌著麗儀的心血,有著她的支援與直接的助力。」
正是妻子曾遭遇的磨難教會他,「每一個人都有更多的勇氣去忍受別人身上的痛苦」。他學著更多設身處地代入他人的處境。
而所有與李怡熟識的人,恐怕都會同意,他這樣的深情,不只是對愛人、家人,也對他愛的香港這座城市,對所有為這座城市、它的價值守護和打拼的人,朋友,年輕人。
連我這樣晚近才認識的小朋友,也可以時時感受到李怡的溫暖關切。他會留意社交網絡上朋友們的動態,讀到消沉與傷懷之感,會在網絡去信問候。即便到了今年,他已大病,身體一直不穩,也會常常留意著我的書店開張、我的臉書上看來心情低落,會專門發信來安慰,約見面、聊天。不只是我一人有這樣的經歷,許多年輕人都被他這樣關照著。每每這時,他總讓我想起《百年孤獨》小說裡那個支撐起整個村落、家族的外婆。如果香港是條村,李怡就像是村口廟前的大榕樹一樣,陪伴大家長大,分享眾人的快樂與困難的爺爺。
在2019年1月公映、導演林子穎為香港電台拍攝的紀錄片《坐看雲起時》中,他對著年輕的導演語帶哽咽地說:「我這種年紀輸得起,年輕人輸不起。比較困難。因為我們輸得起,即是我們⋯⋯怎麼說呢,可以在前面擋一下子彈,就不要在後面擲石。自由和明天是不能妥協的。」
我想許多年輕人都會記得這樣的李怡。長輩深情,莫過於此。
四,勇氣
「一個人的失敗人生或是一個人的終結,但不是後來者的終結。一個人的勇氣是他的永恆,也是後來者的永恆。」
回憶錄這回事,在李怡的晚年,常常有人提起,勸他書寫,他總是猶豫、想寫又不想寫、拿不定主意。2017年之後,每年去他家聚會,我們也會談起這話題,他總有兩個放不下的心結:一是,我這一生的經驗,對年輕世代沒用了吧?寫下來有那麼重要嗎?二是,寫自傳總難逃羅生門式的自我美化,我見過許多人的自傳,歪曲歷史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自己會否也這樣而不自察,最終淪為歷史的笑柄?
第二點,每每人們都勸慰他,能夠這樣自我警覺、時時自省,就不必太擔心,何況也可以有相交好友從旁查證、印證,避免自說自話。至於第一點,我以前總不能明白這種惶恐從哪裡來。在我這樣的外人看來,你有橫跨二十世紀跌宕起伏的一生所經歷,若願意分享,定是至為寶貴的公共財富,怎會擔心年輕一代不需要,或對未來的世界無用呢?
自2019年香港進入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社會運動,關於回憶錄的醞釀與糾結,李怡一度完全放下了。他像戰士一樣,每天寫評論、寫分析,完全投入了輿論陣地,以筆支持街頭的年輕人,同時時時惱恨自己老邁、勇氣不足無法走上前線。我讀著李怡一篇又一篇的檄文,開始明白他曾經糾結的「回憶錄重要嗎」的問題。在革命之中,沒有人需要回憶。在一座賭上身家性命、努力向前突圍的城市,李怡站在自由陣線的前沿,依然希望自己是一個戰士,至少如他自己所說,可以「在前面擋一下子彈」。他恐怕也希望,香港的年輕人能在這條前線一直突破,而根本不需要來聽老人的回憶錄。
回憶錄是歷史的珍貴記錄。但一個歷經世事、又一直為當下的讀者寫作的人當然知道,只有對未來無望時,人們才會轉頭回望歷史。我想,李怡也許期待著這一天不要到來。
2021年4月,在一切劇烈的都歸於沉鬱海水之後,能做的已不多,李怡明白自己最後的責任。
在2019年紀錄片《坐看雲起時》的結尾,李怡這樣預言自己抉擇的心情:「我認同自己是一個香港人,無條件的,不需要挑戰的。在香港這種自由和法治下,亦處於中國的邊緣、在夾縫生存的環境下,造就了我的人生。我要維護這種提供我實現人生價值的條件,原有的價值觀,我要維護它直至死為止。並不因為我已年邁,或尋求安逸而放棄,我覺得這是最後的實現。」
他動筆開始寫自己一生的證言,並命名為《失敗者回憶錄》。
在題記裡,他這樣解釋「失敗者」的含義:
「我一生所主張所推動的事情,社會總是向相反趨向發展的,無論是閱讀,獨立思考,或民主自由,都如是。⋯⋯在事實敵不過謊言、真理敵不過強權的世界,在權錢色騎劫所有價值體系的世界,作為一個忠於自己的寫作人,很難避免不停地產生挫敗感。尤其是我寫作的時間如此長,面對的中國、台灣和香港的轉變如此大,回想我一生推動的不同時期的目標來說,我想到的無疑就是一個個挫折,是實實在在的『失敗的人生』。」
回憶錄的起始篇章刊登在《蘋果日報》,2021年6月24日,《蘋果日報》停刊,高層被捕,在面臨被捕風險之下,李怡匆匆移居到台灣,希望能夠在自由狀態下完成回憶錄的寫作。
這個不得已的選擇,給他帶來了巨大痛苦,也給他的生命帶來客觀的風險——他沒有選擇去家人所在的加拿大,而是來到疫情之下舉目無親、但離香港社群更近的台灣。他多次說過,自己不願、不想離開香港。除了生活必需品,全套《七十年代》、《九十年代》,少數自己寫作需要的書和資料,和一把陪伴自己幾十年的椅子,香港家中的東西,他幾乎什麼都沒帶。台北的家更像一個工作室,他的時間除了會客,少數活動,絕大部分都在寫作。
他說,儘管常常感到挫敗,但支撐他的是邱吉爾的名言:「成功不是終結,失敗不是終結,唯有勇氣才是永恆」。在我們近兩年的交流裡,勇氣是他最常提及的詞,他認為這是一切品質的基礎,也是他最終越過所有障礙,把疑慮拋在腦後,以最後證言完成人生的支撐。
就像他在題記中所寫:「一個人的失敗人生或是一個人的終結,但不是後來者的終結。一個人的勇氣是他的永恆,也是後來者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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