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部本不為人看好的文藝電影,《隱入塵煙》創下了1億票房,成為今年最大的黑馬。這不僅是小眾文藝電影的奇跡,也是導演李睿珺個人生涯的大突破。他的上一部作品《路過未來》,同樣刻畫底層勞動者的艱辛,票房只有254萬。更早前的《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與《隱入塵煙》有更親近的關係,同是素人演員出演的土地故事,票房約82萬,可謂慘淡。在多年持續虧本的境遇下,李睿珺頂住壓力堅持拍他的土地之詩,直至《隱入塵煙》,李睿珺的電影主題變化不大,時代卻在悄然巨變,一種天時地利,成就了這匹黑馬。
李睿珺的鏡頭一直對準底層勞動者。《路過未來》的故事,聚焦於生活在深圳的務工群體——他們的孩子幼年隨父母來到這個城市,生長於此,故土遙遠而陌生,城市卻無法給予他們真正的歸屬。女主角耀婷是一個流水線女工,她想通過買房來安置年邁的父母,在這個城市真正留下來。為此她不惜參加無保障的試藥來賺錢,最終夢斷,拖著病體離開了城市。打工者的城鄉悲歌,不可跨越的階層差、被城市吸血後遺棄的命運,本是這個時代最痛苦、最值得書寫的主題之一。想要在這個主題上有所表現,悲憫、勇氣與真誠固不可缺,此外,也需要有足夠的觀察力度,來保障故事所呈現的足夠「真實」。
李睿珺在《路過未來》裏呈現的,那些流水線女工、拉人試藥的打工仔、農村務工者,他們的苦難被塑造得像一盆精心擺弄過的盆景,不能說是假的,只是充滿了矛盾的設計感。為了凸顯貧窮的鄉村與大城市的二元對立,導演設計的場景,一面是耀婷想購買的看上去相當中產的高層商品房,一面是符合刻板印象的貧破鄉村,土屋瓦房、枯草羊圈,是隔絕於現代化之外的荒土。這兩者都不是假的,人物的痛苦也不是假的,但由此到彼,人物如何完成階層的銜接,則無法經受現實邏輯的推敲。電影中的男主角新民,身份是一個靠拉人試藥等零活賺錢的打工仔,是無數混跡於深圳這個城市中的「大神」之一。李睿珺對他的刻畫卻無法擺脫個人文藝向的抒情,在舒適乾淨、宜家樣板房般的家裡,現實感高度模糊。這種文藝與寫實之間的割裂,使電影的觀感非常搖擺,一時真切而悲痛,一時矯飾而煽情。而這其中有一種令人感到隱隱不適的精神特性,「欣賞人物的苦忍,並賦予詩的美感」。苦忍,並不再有上下求索的憤怒,在李睿珺的創作中,這近乎於最高的美德。
《路過未來》的最後,耀婷離開了從小生長的深圳,回到了家鄉甘肅農村。《隱入塵煙》的故事則從這裡的農村開始,像是《路過未來》的一種接續。農村人口在城市中失去希望,回到仍然是沒有希望的鄉村。這一以貫之的對底層勞動者的同情與注目,是進入李睿珺電影世界的切口,也是產生爭議與值得辨析之處。那些在《路過未來》裏凸顯的問題,在《隱入塵煙》中依然存在,卻因為時代的變化,產生了意義更為複雜的解讀。
把視線拉回《隱入塵煙》,這個黃沙漫天的西北農村,正是耀婷父母從深圳黯然返回的家園。在鄉村向城市輸血的務工潮裏,耀婷父母被席捲向城市後,又被拋棄。李睿珺在前作裏還試圖呈現這種殘酷,到了《隱入塵煙》,這早已是每個鄉村無法迴避的命運大背景似乎也一並隱去了。鄉村被刻畫得如同與世隔絕的小世界,農民安於耕種、面朝黃土,勤奮的壯勞力馬有鐵和大時代失去聯繫,被導演放置在故事的背景中。(也非常巧妙的,故事被設定為智能手機出現前的現代。)
當李睿珺的鏡頭對準鄉村,在細節上,有他過人之處,顯得舒展和親切。割麥子、餵驢、趕車、掰苞谷、砌磚、蓋房子,大段大段的鏡頭用來刻畫人們的勞作,贏得了有農村生活經驗的觀眾的贊美,表示這非常真實。飾演馬有鐵的素人演員武仁林是導演的姨父,他表演得恰如其分,安靜木訥,沒有刻意營造,全是生活化的呈現;女演員海清也貢獻了個人生涯裏最樸素無華的表演。兩人的生活,有淡淡的溫馨感人,有愛的流動,即使有文藝化的表達(如馬有鐵偶爾冒出的金句),仍然有生活的底色托住,因此並不太突兀。所有的這一切,樸素的大地畫卷,就彷如一幅帶有宗教色彩的靜態農民畫,美得令人不安。在這靜止的畫卷裏,窮人是安靜、貞順、至善、苦忍的,又是勤勞、浪漫、詩性、懂愛的。窮人成為了審美對象,成為公眾號寫作的素材,「內心乾淨的人,在清苦歲月裏品味深情與甘甜」。
在馬有鐵與貴英的夫妻生活中,現實的苦難雖一直存在,更多的鏡頭正是在營造這種「詩意棲息」的甜蜜感。在大地上種腳印、在手背上印麥花、河中洗澡、屋頂睡覺,這些情節是苦難者生命中少數的甜,在觀看的當下令人感動。它的回味卻是複雜的。馬有鐵是大地上的聖人,被塑造得極端純潔,充滿仁慈與奉獻精神,對殘疾妻子奉上真愛,不求回報地為奸商輸血,像驢一樣,柔順靜默。意識到導演在對這種苦忍做審美的凝視,是令我非常不安的。
在一個映後訪談裏,李睿珺對農村女性的處境發表感言,從而在網絡上引發批評,他認為在農村有很多男光棍,卻少有女光棍,女性在農村不容易被剩下,有性別優勢。這番結論的偏頗正在於,農村女性(尤其是身體殘疾和精神病婦女)作為底層最後的性資源,其婚姻往往不是獲利,而是一種生存的交換。這是非常殘酷的農村現實,無論如何都無法歸結為優勢。耐人尋味的是,李睿珺在電影中對馬有鐵夫婦關係的描畫,殘疾的貴英被兄嫂嫌棄而被安排嫁給馬有鐵,得到的是一種「純愛」,電影有意無意地迴避了婚姻中的性需求,將之淨化為一種純潔、慈愛般的關係。只有這種純愛才愈顯人物之良善、愈顯悲劇之悲,但對這幅純淨畫卷的照單全收,絕對不是一種現實主義。
與馬有鐵純情的愛對應的,是他在社會關係層面的絕對順服。局限於環境原因,導演無法、無力又或無意去觸及農村困境的根本結構,於是全片最大的反派,是一個壞地主式的人物,拖欠農民的糧款,使人們陷入貧困。他因病而要求馬有鐵為他輸血,是「吸血」的過於具象的表達。馬有鐵沒有任何怨言、不求任何回報地輸血,使他苦忍的形象愈發有聖人感,也讓這種憋屈的審美有受虐般的不適。人的血性,被消磨了,人實體的血液,被吸乾了,不再有憤怒之後,產生了畸形的美德。
非常巧妙地,一個在電影外爆紅的視頻與之形成了互文——前段時間被刷屏的《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刻畫了一個類似於馬有鐵的農村聖人。二舅因殘疾而斷送前途,卻以高貴忍耐的精神面對整個大世界的不公,從而贏得眾人的贊嘆。二舅的處事哲學是,前塵往事,輕鬆放過。這種愚人般的哲學在個人情感意義上或許是真理,用來解釋底層農村的命運邏輯,則有一種玩弄苦難的殘忍,欣賞苦難者的堅強如果脫離了對不公的樸素憤怒,就會變成上位者的良知自戀。苦難被詩化的結果就是一聲毫無意義的嘆息,「他們真苦」,觀者自認為升起同情,這種同情卻不會有一絲一毫指向對自身存在的思考,更不必說,產生對社會結構的疑問。「良知自戀」是當下唯一被允許的苦難抒情。但它也時刻懸於危險境地,當自戀無法持久而最終引起了另一種反彈聲,這種「欣賞窮人」的敘事也可能引起上層的不快,你說窮人精神高貴,可誰說我們有窮人呢!
窮人,是應當被隱去的。李睿珺所做的努力,他說是為了讓他們被看見。對於善良的創作動機我無意貶低,而他願望的成敗與時代變化正是息息相關,時代愈是失去掙扎的希望,愈是需要欣賞苦忍。被俯視何嘗不是一種看見。微妙的是,在無法證實的傳聞中,據說,《隱入塵煙》因對扶貧工作有負面刻畫而無法延長上映時間(原本要延長至九月底,目前已下映)。原因的真假,難以考證,褒貶或俯仰,只能真的隱入塵煙了。
今天看到新闻说国外影展也撤了,唉,如同它的名字一样
樓下 Rimbaud0714 所提到的情節應該是重要的,謝謝你。
最末一段,可嘆連隱入煙塵都不可得。
全片我最动容的片段是马有铁解下劳苦了一辈子的驴,放它自由的那一段,正是在那一刻,他才看到了自己悲哀的处境,他怒斥着驴,给它自由它也不懂,也就是对马有铁自己悲剧境地的自我指涉。被土地困住,被人压迫,被剥削,但迷茫无法脱困。作为一部院线电影,这也是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批判了。
是的,隐入烟尘回避了结构问题,用隐忍替代了反抗,结尾的死亡也过于刻意。即使如此,也让大陆观众重逢了久违真实乡村生活、用金色、光影和土地上的劳作构建了独特的乡土美学、最终还因为没鼓掌被打倒。没反对,也没鼓掌,已经是当下难得的公共表达了
套句知乎的話:老爺子心善,見不得窮人。
《隱入煙塵》目前的状态应该是全平台下架吧,流媒体平台下架,微博撤热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