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帶來的失序仍在劇烈且深遠地影響我們的生活。封閉成為常態,權力的邊界愈加模糊。以防疫為名、以愛國為名,反思、質疑甚至討論的空間被進一步摧毀。我們又該如何守護自我的主體性、守護思考的自由?
閲讀,修築了最後一道閘門。端傳媒和六名來自中國大陸的閲讀者聊了聊閲讀這件事。他們是翻譯者、檢修工人、大學教授、詩人、童書編輯和獨立書店的店長。通過閲讀,他們感受真實、認識社會、尋找自我,抵達一個遠比腳下豐富、開放和廣闊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中,閲讀就是生活本身。它關乎人如何在不確定性中安頓自身,關乎個體在潮流面前的自醒和堅守,關乎自由的思想如何作為一種應對時代的方式,賦予他們超越現實的力量。
每個週六,我們將與你分享一個閲讀者的故事。今天是系列的第三篇,一個譯者想要了解,中國走向現代的歷史進程和驅動力,並透過翻譯來表達自己的想法。在下週六的第四篇裏,一間書店的店長說,她想要建立書與人之間的鏈接。
茫茫書海中,身體或被困居一隅,精神的遠足卻可翻山越海。願他們的故事,也帶給你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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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什麼閲讀(1):我們為什麼閲讀(1):如果這代人是自我的,那自我之上,還有什麼價值?
我們為什麼閲讀(2):打工者身份是我的錨點,閱讀讓我更新對自身群體的理解
孟凡禮,圖書編輯、譯者(42歲)
兩年前,我來到後浪出版公司的學術與文化編輯部。作為主編,我想通過長期的選題規劃,將我的一個想法貫徹下去:重新挖掘、梳理古典資源,尤其是構建了現代社會基本理論原則的早期現代經典著作。
我一直想策劃的一套書,是嚴復先生的八本翻譯名著的重刊。
近代中國啟蒙時期,嚴復第一次系統地將西方的社會學、政治學、經濟學、哲學、邏輯學和自然科學介紹到中國,翻譯了《天演論》、《原富》(《國富論》)、《法意》(《論法的精神》)、《群己權界論》(《論自由》)等最重要的西學作品。但他使用的典雅文言,即便對當時的讀者來說,也都造成了一定障礙。因為白話文興起,這些翻譯更是迅速被遺忘、被拋棄。
嚴復能夠用中國最傳統、最古典的語言,將西方最現代的理論思想表述出來,這本身就說明我們的古典與西方的現代,並不是像很多人所認為的那樣「斷裂」。
上個世紀80年代,商務印書館曾經出版過一套《嚴譯名著重刊》,對嚴復的文言譯本做了點校。然而在今天,我想嘗試用古籍註解的方式,來重新做這套書,讓現代讀者有機會讀懂嚴復時代使用的語言。
雖然隨着越來越多譯本的出現,我們早就可以不通過嚴復去接觸這些經典譯著了。但寶貴的是,我在他的翻譯方法中,看到了一種溝通中西的理想。
嚴復能夠用中國最傳統、最古典的語言,將西方最現代的理論思想表述出來,這本身就說明我們的古典與西方的現代,並不是像很多人所認為的那樣「斷裂」。無論從形式上,還是從更內在的理論上,它們都有更多溝通的可能。
現在回過頭看我的閲讀史,其實經過了相當曲折的路程。
我出生在一個落後的北方農村,沒上過幼兒園。小學一年級,拿到印刷的課本,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觸真正的書。淡淡的油墨香,一下就把我給深深吸引住了。可能就是從那一刻起,註定了我今後與書不可分離的命運。
大學前,我接觸到的閲讀資源還是相當有限。小鎮的高中連個圖書館都沒有,距離縣城很遠,更不用說書店了。你只能想辦法通過各種熟人渠道,滿足自己對閲讀強烈的渴望。就連古典文學的四大名著,我都是從同學家借閲的。
我還記得,來到北京上大學後,第一次踏入學校的圖書館,真的把我給「嚇傻了」。當時腦子裏唯一的想法,是這麼多的書,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讀完?
那時候,我念中文系。學到後來,對專業本身就沒剩多少興趣了。好在時間相對自由,亂讀了不少其他領域的書。
廣泛閲讀的過程中,真正的興趣變得逐漸明朗起來:我想要了解的,是中國走向現代的歷史進程和驅動力。於是,考研時,我選擇了中國社科院的中國近代思想史專業。
那三年裏,隨着學習的深入,我對近代中國社會和政治思潮有了更深的理解,特別是自由主義思想對近代知識分子的深刻影響——我的碩士論文,研究的就是《新月》雜誌及其知識分子群體。除了徐志摩這個核心人物外,圍繞在這個刊物周圍的,還有羅隆基、胡適、梁實秋等當時一群著名的知識分子,在上世紀30年代,他們曾發起過名噪一時的「人權運動」。
跟着這一知識分子群體,很自然地,我進入了自由主義的脈絡,發現其中的主題比我想像中還要廣闊。我需要了解的,不光是近代中國自由主義思潮走過的路程,還要繼續擴展至整個思想史的譜系,去認識世界思想史上的自由主義是怎樣生發的,整個世界又是怎樣從一個古典狀態,進入現代社會的。
這也為我提供了一個更廣闊的背景,來理解近代中國的頓挫。
直到問題意識越來越清晰,我才開始將閲讀作為一份「終身的事業」。
韋伯提醒:我們無論持有什麼樣的價值立場,首先要對整個社會情境做如實的關照。
我讀研時,正值世紀之初,趕上了自由主義在國內重新大放異彩的「高光」時刻。西方的自由主義經典,無論新的還是古典的,都在成批成批地被閲讀、被討論。
2011年,我離開當時所在的一家體制內雜誌社,進入「理想國」(北京一家民營出版公司品牌),接手了他們剛剛簽下的弗朗西斯·福山作品的編校工作。
在我的整個閲讀和編輯生涯中,遇到福山是一個難得的幸運。因為他,我才找到了進行深度哲學閲讀的感覺和線索,開始了離開校園的「第二次學習」。
現在有很多人瞧不上、批判福山,覺得他是意識形態的「吹鼓手」,但通過仔細地編校他的作品,我發現問題根本沒有那麼簡單。
在《歷史的終結與最後的人》中,福山調用了從柏拉圖,到霍布斯、盧梭、康德、洛克,再到黑格爾、科耶夫、尼采的思想資源,梳理出了他的整個思想史的徑路,才得出了歷史終結的結論。它代表着一項相當了不起的綜合成就。
福山本人就是一位「非常貪婪的讀者」。順着他的參考書目,我的閲讀範圍進一步擴大了。
馬克斯·韋伯是在我的閲讀脈絡中佔有相當重要一席的思想家。我對他的重視,就源於閲讀、編輯福山另一部重要作品《政治秩序的起源》。
韋伯有一個說法,叫「智識誠實」(intellectual integrity),他提醒我們,要將價值關照和實際知識進行嚴格的一個區分,無論我們持有什麼樣的價值立場,首先要對整個社會情境做如實的關照。這種「清明的理性」,放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難得且珍貴的品質,也是他最讓我感到觸動的地方。
也是受福山影響,2019年10月,我開始讀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這一讀,讀了整整兩年。
在讀黑格爾之前,我每年大概保持着一星期讀一本的速度。但這兩年,因為讀黑格爾,一年連二十本書都讀不上。我就是有一個非常深的執念,要把這本書讀透。
在《精神現象學》中,黑格爾對人類整個精神史做了一個貫穿。貫穿的目的,就是要克服一種分裂的狀態,無論是意識和對象間的,還是個體與個體間,乃至個體與社會間的。
讀黑格爾對我最大的觸動,是讓我的自由主義思想慢慢從一種激進的原子論狀態,向一種共同體主義的傾向發展。
從根本上來說,黑格爾是一位自由主義者。但他對自由主義脈絡下、個體與個體只是市場上的利益主體這一孤立的原子論相當不滿。按照今天的說法,他算是一位社群主義的、或者說共同體主義的自由主義者。這裏所說的社群或共同體,可以是小的社會團體,也可以大到一邦一國,甚至也可以是整個世界。
他認為,在一種絕對精神的運動下,人類可以在共同體中實現個體自由和整體自由的和諧——儘管這是一種非常理想的狀態。
我覺得我可以通過這種有選擇性的翻譯,通過我對翻譯的投入,把我最核心的一些想法間接地表達出來。
更早時,說到為什麼讀書,我還會賦予它一些比較宏大的意義。但後來,我慢慢覺得,即便沒有這些宏大的意義,閲讀就是我面對世界的一種方式。只有在閲讀的時候,我才覺得這個世界是「安全」的。
可能有些難以想像,《精神現象學》的很大部分是我在地鐵上讀完的。對我來說,每天的往返公共交通就是最好的閲讀場所,無論是多麼艱澀難啃的書。一上地鐵,我會馬上找一個靠邊的、相對不受干擾的角落。一旦進入閲讀狀態,外界都跟我沒有關係了。經常,我還會拿支筆,邊讀,邊在書上寫寫劃劃。
去年,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把洪堡的《論國家作用的界限》給翻譯出來了。順着他的路徑,又讀了不少書。
洪堡的思想在西方自由主義思想史上獨樹一幟,他高揚人的個性,認為只有將國家的作用降至最低,推到只求保證安全的一隅,才能成就個人的偉大和人類的光榮。他對自由的辯護,既沒有功利主義理性計算的乾癟,也避免了浪漫主義情感追求的蕩然無歸,將浪漫主義和個人自由的理想完美熔於一爐。
翻譯洪堡這本書,是我繼《論自由》後又一次「啃硬骨頭」的嘗試。
這兩部作品,猶如自由主義思想史上的兩顆明星。洪堡對人類個性和多樣性的熱情謳歌,是穆勒自由思想的先驅;他對個人自由的論證,也在某種意義上比穆勒更加連貫。然而,《論自由》在今天的光彩完全遮蔽住了洪堡的這本著作,加上中文世界中沒有特別好的翻譯,讓它收穫的關注變得更少。
這讓我覺得非常可惜。重譯完《論自由》時,我就發願說,一定要把洪堡這本書給翻譯出來。
真正動手開始翻譯,已經是2017年了。這場翻譯最終持續了四年之久,中間歷經了無數停頓、曲折、瑣碎和艱辛。一方面是因為我有了孩子,很難抽出集中的時間做翻譯。另一方面,相比貿然動筆,我想給自己留出更多時間充實儲備,更好地理解洪堡處身的思想脈絡。
從盧梭、康德,到歌德、席勒、弗格森……我重新熟悉了一遍這些或深或淺地影響了洪堡的思想家,彌補了不少年輕時沒有好好讀過的遺憾。加上洪堡和歌德、席勒是出了名的鐵三角,我把他們之間的交往通過閲讀梳理了一遍,看他們的思想是如何互相影響的。
在一個絕對國家主義盛行的時代,個人自由的理想是否還值得堅守,對自由的辯護是否還需要從古典思想中去挖掘借鑑?
為了對他有更深的了解,我還集中讀了幾部他的傳記。
洪堡本人既是普魯士教育改革的推動者,也是一名外交官。當時他想爭取首相的職位,但他的性格,令他很難在政治生涯中爬到這一位高權重的地位。將他的成就和局限全部嵌入他的時代背景,也能幫我更好地理解,他整套的自由主義改革最終為什麼沒有在德國深深紮根,而留下了日後德國走向悲劇的隱患。
到了去年六月,我覺得自己不能再拖了,就下定決心,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集中把這本書剩餘的部分全部翻譯出來了。可以說,這本譯作是我從漫漫長夜中奪出來的,我為它付出了太多的夜晚和睡眠的代價。
翻譯是一件需要投入大量心力的事。在今天這個時代,它似乎顯得越來越「吃力不討好」。為什麼我還願意堅持做這件事?我想是因為在我看來,無論是對我自己,還是更大的閲讀市場來說,它都是一項擁有恆久價值的工作吧。
每次翻譯,都是我自我學習的一個過程。剛開始翻譯《論國家作用的界限》時,受各種條件的限制,我用的是手寫的方式。這種方式會逼着你深思熟慮之後,才去落筆。這樣一來,你對句子的處理可能會更謹慎。而且,當你翻閲底稿時,會看到自己的整個思考過程,不停地對某一個詞比較、斟酌,到確定,這些痕跡都被留在了紙面上。對我來說,這些都是很好的提醒和訓練。
翻譯和編輯,也在潛移默化中,讓我成為了一個更好的讀者。很多時候,你不需要通過看原文,而是通過文本的內在理路,比如突然覺得思路怎麼怪了,怎麼走不通了,一對照原文,一般都能夠發現翻譯錯誤。
一個人始終是帶着他的文化的前見在閲讀的。即便有一天,我們都可以通過原始語言去讀懂文本,每一次翻譯,仍會有新的東西產生。而正是在這樣一次又一次的翻譯中,一本本經典作品才能不斷被重新解讀、重新發現,賦予新的時代意義。
其實你可以看到,我的翻譯都是有選擇性的。為什麼翻譯《論自由》,翻譯《論國家作用的界限》,都是有我的思想脈絡在裏面的。我覺得我可以通過這種有選擇性的翻譯,通過我對翻譯的投入,把我最核心的一些想法間接地表達出來。
回過頭看,從發願翻譯《論國家作用的界限》到完成,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十年間,自由主義從巔峰跌至低谷,我的心境也從充滿樂觀,變成了悲觀忍耐。在一個絕對國家主義盛行的時代,個人自由的理想是否還值得堅守,對自由的辯護是否還需要從古典思想中去挖掘借鑑?在這種心境下,重新走入洪堡,也成為了我個人應對時代問題的一個出口。
在這個時代,既然還有可能,就讓我們繼續去翻譯、去閲讀這樣一些古典作品,沉下心來,靜觀世變吧。
后浪出版社的书都挺不错的
居然能在这里见到孟师 论自由读来真是具有逻辑辩和精神振的双重愉悦
真的好佩服这位讲述者对阅读和翻译的坚持与真热爱,手写翻译这点印象深刻,理想国也是口碑非常好的品牌了。
這一位讀的書都好硬阿,很多書都是只聞其名不曾看過
向您学习
普罗米修斯一般的存在,挑灯夜读、甘坐冷板凳的学儒。
讀後有點感動。
由於自身英語水平差,很多名著也是讀中文翻譯本,不同水平的翻譯絕對會影響讀者對原著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