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晨:曾是搖滾天團紅遍台灣街巷,為何最重要作品《特富野》卻遭遺忘?

「當我們被這般小家子氣而幾近陳腐的框框綁縛住所有對原創作品的震撼與感動。當我們漸漸變得:除了台北,不知有台灣⋯⋯」
邱憲榮,藝名邱晨,創作歌手,丘丘合唱團創團吉他手。
台灣 音樂 風物

綜觀台灣當代流行音樂文化史,就像是一座蘊藏著豐富資源和稀有動植物的高山,我們不該只從單一視角的平面觀點來看,而是應該要以縱向的角度,才能真正深入體會其豐富多元的文化特質。

日前「丘丘合唱團」創團吉他手邱晨(1949-2022)病逝,陸陸續續看到各家新聞媒體和臉書河道上,眾多樂友們各自從不同面向紛紛發文緬懷邱晨被遺忘的若干經典創作,才發現他自從淡出樂壇後,早已在大眾面前消聲匿跡了許久,也做過許多即便今日看來仍相當大膽前衛的開創之舉,但除了私交往來的朋友圈外,在世時卻幾乎鮮少有人在公眾領域討論他。

清純到狂野:遭黑道勒索流血

「丘丘合唱團」以一曲狂野奔放、連續十二小節不間斷吶喊高歌的〈就在今夜〉風靡大街小巷,成為台灣第一個登上電視媒體的華語流行搖滾天團,聲勢如日中天。

主流市場上,他曾經是校園民歌時期的創作健將、紅透半邊天的搖滾明星,一度在音樂產業界短暫地大放光芒。二十四歲(1973)就讀政大新聞系時擔任吉他社長,相繼寫出〈小茉莉〉、〈風告訴我〉等歌曲。乃是當年(1977)第一屆金韻獎紀念專輯中被收錄最多作品的音樂人。

其中〈小茉莉〉歌詞簡單、朗朗上口,藉著詠讚大自然景致來表達對於心上人的純情思念:「夕陽照着我的小茉莉,小茉莉,海風吹著她的髮,她的髮,我和她,在海邊奔跑,她說她,要尋找小貝殼⋯⋯」,可謂樹立了台灣民歌時代小清新的典範,後經包美聖演繹而被當成兒歌廣為傳唱,其質樸童真的音樂風格,更令曾獲52屆(2015年)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的中國青年導演畢贛把它放在自己的電影《路邊野餐》(Kaili Blues)作為片中插曲。

不出數年,邱晨已越來越無法滿足於校園民歌那種甜美而不食人間煙火的風格框架,他急切需要一種能夠反映台灣當代年輕人內心渴求蠢蠢欲動的新樂種,於是就在三十二歲那年(1982)推出「丘丘合唱團」以一曲狂野奔放、連續十二小節不間斷吶喊高歌的〈就在今夜〉風靡大街小巷,成為台灣第一個登上電視媒體的華語流行搖滾天團,聲勢如日中天。

此後他們四處巡迴各地歌廳秀場表演,沒想到龐大的演出酬勞卻引來各方黑道覬覦,不僅造成團員間的誤解,邱晨本人甚至還被不肖人士拿刀刺傷大腿送醫而登上社會新聞,儼然活生生重演了上世紀80年代鄉土文學作家王禎和(1940-1990)在小說《人生歌王》指涉台語歌手葉啟田早年(1976)同樣也遭黑道流氓恐嚇勒索而導致流血衝突的事件場景。

除此之外,當時的唱片公司更請非專業音樂人擔任經理,試圖介入樂團的音樂創作,讓他對整個大環境相當失望,於是毅然決定隻身離團,走自己的路。

受到鄒族青年湯英伸事件激發的報導音樂《特富野》專輯(1987),由於不受商業市場青睞而絕版多年,歌曲中卻有一股樸實而深刻的力量,長期以來一直在小眾樂迷知音之間默默流傳著。

端詳不同的山有不同的山勢,也有不同的稜線和走向。有人偏愛走馬觀花,行走熱鬧喧囂的陽關大道,相對亦有人選擇跳出主流的舒適圈,捨棄名利和掌聲,取道荒煙冷僻的山野小徑,攀越危脊險澗,以探索山林深處更為豐富的大自然面貌。

現今功利社會多以商業成敗論英雄,抑或不免朝著「台灣流行音樂百張最佳專輯」之類的主旋律取向靠攏。然而在我看來,相較於「丘丘合唱團」在大眾媒體取得巨大成功的《就在今夜》,邱晨畢生真正的最佳經典,無疑該屬當年受到鄒族青年湯英伸事件所激發、隨後於飛碟唱片發行以報導音樂為名的《特富野》專輯(1987),由於不受商業市場青睞而絕版多年,歌曲中卻有一股樸實而深刻的力量,長期以來一直在小眾樂迷知音之間默默流傳著。

唱片《特富野》。
唱片《特富野》。

收集部落民謠:聽見大崩山的落石隆隆

五月的細雨飄飄
落在別離的山路上
特富野的姑娘喲
妳聽聽大崩山的落石隆隆
我心中也有一座山
也為妳崩落濃濃的思念

——邱晨〈告別特富野〉 1987

初見這張專輯封面寫道:「特富野」,不只是個地名,不只是一首歌。而提起邱晨,同樣也不只是個歌手,不只是個音樂人。事實上,早在邱晨籌組「丘丘合唱團」之前,原本就讀政大新聞系的他,大學畢業後先是在新聞界工作,擔任《大華晚報》記者期間仍持續創作歌曲。

時值1983年6月,邱晨離開「丘丘」退出歌壇之後,便開始背起了登山行囊,陸續在台灣各地進行山林旅行。從大甲溪上游經梨山到合歡溪,從雪山到磺流溪,他先後前往北勢溪支流與與金瓜寮溪上游,造訪拉拉山東麓之福山與哈盆,看見苗栗中港溪受汙染的景象,也探訪了東部各河口及南橫一帶。短短三、四年間(1983〜1987),邱晨幾乎走遍島內各處名山大川,一站又一站密集地展開實地踏查,也讓他得以更深入瞭解彼時台灣的環境危機(包括李長榮化學工廠汙染、鹿港反杜邦等環保運動),以及那些被主流媒體刻意忽視的陰暗角落。

與此同時,彷彿又讓他重新燃起了學生時代的「記者魂」,為了聲援犯下殺人案件的鄒族青年湯英伸,在1986年5月梅雨季時,丘晨便向嘉義縣內最深山的部落走去,來到了嘉義吳鳳鄉達邦村的特富野部落。

當時,有一場震撼全台灣的社會運動事件正如火如荼地展開,那是十八歲鄒族青年湯英伸犯下殺害雇主一家三口的重大刑案。起初,湯英伸以強盜殺人罪名遭起訴、一審被判死刑,消息傳回他的故鄉「特富野」部落,全村譁然!隨後,該案於二審時引起《人間雜誌》主編-作家陳映真的高度關切。後來包括邱晨本人,以及民族音樂學者明立國、原住民詩人莫那能、小說家黃春明等也都陸續來到「人間」編輯部,大夥全擠在人間雜誌社小小的辦公室裡討論替湯英伸爭取「槍下留人」的一切可能,甚至就連一些早年黨外政治人士及人權團體也紛紛加入聲援行列。

那年八月,參與聲援行動的邱晨便與其他記者同住在阿里山的特富野部落、湯英伸的老家,大家一起分工找資料,官鴻志負責寫報導,邱晨收集山上的部落歌謠並採訪被害雇主的家人。及至翌年(1987)2月,邱晨還參加了特富野豐年祭,留下珍貴的祭典實況錄音。

最終,由於當年仍屬戒嚴時期、不敵「殺人者千夫所指」的社會輿論壓力下,作家陳映真等人拯救湯英伸的行動依然不能挽回其生命。1987年5月15日,鄒族名「迪亞」的湯英伸終究伏法(槍決),成為台灣史上最年輕的死刑犯。

「說它是『民歌』,它遠不同於近年大多數『校園民歌』的淺薄造作。說它是『通俗歌曲』,它豐富的現代色彩與前進意識,顯然超越了現有的所有舊作。當我們被這般小家子氣而幾近陳腐的框框綁縛住所有對原創作品的震撼與感動。當我們漸漸變得:除了台北,不知有台灣⋯⋯」

「丘丘合唱團」。
「丘丘合唱團」。

街頭運動狂飆年代的「報導音樂」

回顧歷史,1987年蔣經國明令宣布解嚴的這一年,可說是台灣民主運動發展階段的重要分水嶺。對邱晨而言,當時參與營救湯英伸的社會行動,以及據此創作的報導音樂《特富野》專輯,毋寧也大大改變了邱晨的人生方向。自此之後,他更加積極投身為弱勢族群、原住民和社會運動發聲,成了一名熱血義憤的「社運歌手」。

那些年上過街頭的人,相信或多或少都應該唱過他擔綱編曲的民進黨黨旗歌〈綠色旗升上天〉(詩人李敏勇作詞、邱垂貞主唱),還有他為了紀念鄭南榕所譜寫的歌曲〈南國的大榕樹〉,以及支持野百合學運欲向當時的國民黨政府和萬年國代吶喊著「過橋囉」!根據民間喪葬(送終)儀式牽亡歌陣改編創作的〈新牽亡歌〉。

彼時進入整個80年代,恰正是台灣街頭運動的狂飆年代,政治和社會場域累積的能量迅速爆發,包括環保、人權、婦運、工運、教改、母語運動等議題紛紛浮上檯面,相對也帶動了「報導文學」(literary journalism)的類型潮流。許多青年記者、文化人相繼投入田野調查(蹲點)的方式介入觀察事件,並且運用紀實寫作手法深入挖掘真相,關注那些被主流社會忽視的邊緣弱勢及底層人民,充分展現作者本身的人文關懷精神,亦盼能激起社會改革的動力。

顧名思義,邱晨所謂的「報導音樂」,其精神源頭即由「報導文學」概念轉化而來。從敘事者的觀點來看,報導文學儘可自由採用日記、散文、詩歌甚或是小說對話等形式,但為了令讀者更貼近、同理感受主角人物內心世界的真實獨白,台灣的報導文學也經常使用「第一人稱」。類似情況,邱晨在《特富野》專輯當中,即依據湯英伸在獄中的家書擷取部分內容,譜寫了以湯英伸的族名「迪亞」作詞的〈真想痛哭一場〉:「好想家啊,美麗的家園,只能在夢中浮現,雙親的慈顏,只能從記憶的籮筐中去尋找,真想痛哭一場,只恨自己太衝動,到如今回頭已經不可能」。聆聽同樣的敘事手法,又或者一如邱晨筆下〈彩虹少年〉歌中所唱:「我坐在斷崖下面那條溪畔,不知為何難得看見 魚游來游去,產業道路年年輸出各種農產品,但願不會載走彩虹村的青春容顏」。

話說當年這張專輯問世之後,雖然沒有被新聞局查禁,但因不符合商業市場取向,許多電台、電視都不願播放,卻讓當時的原住民和知識份子留下深刻印象。

過去,從沒有一張唱片,像《特富野》這樣奇特而難以界說,其不落流俗的鏗鏘性格,就像邱晨在這張專輯的文案中坦然寫道:「說它是『民歌』,它遠不同於近年大多數『校園民歌』的淺薄造作。說它是『通俗歌曲』,它豐富的現代色彩與前進意識,顯然超越了現有的所有舊作。當我們被這般小家子氣而幾近陳腐的框框綁縛住所有對原創作品的震撼與感動。當我們漸漸變得:除了台北,不知有台灣⋯⋯」。話說當年這張專輯問世之後,雖然沒有被新聞局查禁,但因不符合商業市場取向,許多電台、電視都不願播放,卻讓當時的原住民和知識份子留下深刻印象。

聽聞此專輯裡的每首歌,大多皆由邱晨主唱。其中包括由他個人包辦創作的四首新歌〈彩虹少年〉、〈告別特富野〉、〈勇氣〉、〈狩獵〉。一首收錄事件主角迪亞(漢名湯英伸)生前寫給女友的歌曲〈別離〉,連同取材於獄中家書的〈真想痛哭一場〉;兩首由「音樂怪博士」陳志遠擔綱編曲、改編自傳統鄒族民謠的〈朋友歡聚歌〉與〈青春之歌〉,呈現原住民歌曲結合搖滾樂的創新詮釋——其中〈朋友歡聚歌〉更能聽見「台灣鼓王」黃瑞豐展露一手狂野奔放的精湛鼓藝;一首由吉他手游正彥(Masa)與邱晨兩人互飆電吉他的演奏曲〈大崩山〉;以及另外收錄一段當年(1987)參與鄒族祭典的現場實況錄音,而每首曲調主題幾乎都圍繞著特富野這一地方。

「丘丘合唱團」創團吉他手邱晨。
「丘丘合唱團」創團吉他手邱晨。

從融入他者,到回到自己的母語

遺憾的是,過去長期在國民黨威權統治下,由於針對本土語言的各種摧殘打壓,即便像是邱晨這樣的音樂人才,曾經寫過不少紅極一時的華語流行歌,甚至還有台語運動歌曲、鄒族傳統民謠,卻從來沒有在自己的故鄉學過任何一首客家母語歌。

從台灣流行音樂的歷史軌跡來看,邱晨的《特富野》這張唱片可說是當時罕見帶有強烈「社會意識」的概念專輯,亦為前所未見超越時代的先鋒之作。倘若你更進一步深入聆聽、理解其創作背後的歷史脈絡,便能體會邱晨的企圖不僅於此。他藉由音樂說故事的目的並不只是單純出自一種旁觀者的悲天憫人,而更在於設想自己置身在他人的處境當中感同身受。

為此,他實地走進田野現場,並在為期半年左右的這段時間,與特富野當地部落的鄒族人共同生活、一起參與祭典,甚至開始學習使用鄒族語進行音樂創作。如邱晨這般盡心努力融入鄒族的部落文化與生活方式,直讓人感受他內心彷彿也想要真正成為原住民的一份子。

回顧邱晨一生過往的音樂創作歷程,青年時期他以抒情浪漫的校園民歌初試啼聲;不久後他旋即以「丘丘合唱團」首席搖滾明星不斷狂野嘶吼著「就在今夜我要離去」的反叛態勢、絕然告別過去一度浸淫風花雪月的校園民歌小清新;隨著年歲漸長,他又因湯英伸事件的契機而投身社運改革狂流,意圖用音樂來質問當代社會的不公不義。直到41歲那年(1990),邱晨選擇離開台北、舉家遷回故鄉(台中)東勢定居。

此時,年屆不惑、身為客家後裔的邱晨才真正開始回到他最初的母語,創作了生平第一首客語歌曲〈楊妹妹18歲〉。及至921地震災難後,邱晨變得益發柔婉溫厚,還為家鄉譜寫了〈龍安橋之戀〉(2003年),作為參選東勢鎮長的競選歌曲。雖然競選失利,這首歌卻成為邱晨晚年最常公開演唱的一曲深情而悲憫的懷鄉之歌。

遺憾的是,過去長期在國民黨威權統治下,由於針對本土語言的各種摧殘打壓,即便像是邱晨這樣的音樂人才,曾經寫過不少紅極一時的華語流行歌,甚至還有台語運動歌曲、鄒族傳統民謠,卻從來沒有在自己的故鄉學過任何一首客家母語歌。實際上,他的音樂養分更多是來自國外Eddie Van Halen與Eric Clapton的西方藍調搖滾,而他最後仍是堅定地回頭重新澆灌自己腳下這片千瘡百孔的故鄉土地。

如今,憶想湯英伸的悲劇事件儘管又過了將近40年,但在城鄉發展差距不斷拉大之下,某些漢人對於「理解當代原住民」所產生的刻板印象,及其在經濟、文化層面的弱勢處境卻依然如故。

除此,更至關重要的,迄今一直在市面上絕版多年、始終傳頌於口耳之間的這張堪稱極致經典的報導音樂專輯《特富野》,不知待到何年何月才能有機會重新復刻出版?藉此也讓更多年輕一代的台灣人能夠銘記這段傷痛的歷史。

讀者評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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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楊妹妹十八歲〉究竟是「楊妹妹」還是「羊妹妹」,可能要釐清一下。我在看了台灣的新聞之後一直很想編輯維基百科,但是不知道哪個來源最可靠的。

  2. 好文,謝謝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