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當天,台灣老詩人向明貼出了他的一首舊作:
一隻小螞蟻說:
世界再大
也要留點空間
給別人
言簡意賅,但沒想到竟有人誤會在下面留言道:「烏克蘭人他們應該讀這首小詩,想想當年季幸吉對他們的忠告,他們可有留點空間給俄羅斯和自己境內的俄裔同胞?」這個說辭在「俄粉」當中很有代表性,房間裡有頭大象橫衝直撞,你偏要說那隻閃避不及的小兔子威脅了大象的生存空間,這不是普京的野蠻邏輯嗎?
在烏克蘭,一則民間故事的深意
而邊緣的邊緣,是在烏克蘭的猶太人,他們也是烏克蘭歷史上最多災多難的民族,約等於《手套》裡面的小老鼠——手套破裂後,它必是最容易被踐踏的。
而這裡用一串動物做比方,是因我想到了烏克蘭一個著名的民間故事《手套》:
在酷寒的冬天,一位遛狗的老人不小心丟下了一副手套在雪地上,先是「尖尖爪子的小老鼠」鑽進手套裡,緊接著「蹦蹦跳跳的青蛙」、「跑得快的兔子」、「愛打扮的狐狸」、「穿著灰色大衣的大灰狼」和「長著獠牙的野豬」,都陸續趕來,逐一敲門想到手套裡去。
不知怎麼的,它們都鑽了進去,手套像有魔法似的越變越大,甚至有了窗戶、門廊等等。更不可思議的是,我們以為狐狸、狼和野豬會傷害小動物或者互相殘殺,但是沒有,他們緊緊擠在手套裡,相安無事,以求度過寒冬。
故事的結尾是這樣的:
「鳴—鳴!裡面的房客可不少!我是大狗熊。快讓我也進去!」
「哪還能容下你啊,這裡擠得動也不能動!」
「那我也要住進去!」
「那、那你就擠擠看吧,老兄!」
剛勉勉強強擠進大狗熊,手套邊上迸了一條天大的裂縫。
這時,丟了手套的老爺爺帶着他的獵狗來找手套。
獵狗看見手套一動
一動,汪汪大叫。
嚇得大家一下子都跑掉。
老爺爺跟過來,彎下腰,撿回了手套。
1951年,俄羅斯的繪本作家葉夫格尼•M• 拉喬夫來烏克蘭采風,畫下了這個故事,成為世界知名的經典繪本。現在看來,這個故事其實意味深長,不大不小的烏克蘭,容納下了各種人,直到大狗熊來了——這大狗熊倒不一定專指俄羅斯,烏克蘭歷史上,蒙古韃靼、波蘭王國、立陶宛大公國、納粹德國等等都扮演過這個角色,入侵、瓜分、甚至毀滅——老爺爺像上帝一樣收回了手套。
烏克蘭,Ukraina,烏克蘭語中意為「在邊緣」或「邊疆」。這樣的命名,令我想到藏南的「門隅」地區。歷史地理上,烏克蘭處於一種中間位置:東西分隔開俄羅斯與波蘭,佔據廣闊的歐亞大草原的最西端,成為歐洲與亞洲、西方與東方的居中——但不是中心,始終是邊緣。
而邊緣的邊緣,是在烏克蘭的猶太人,他們也是烏克蘭歷史上最多災多難的民族,約等於《手套》裡面的小老鼠——手套破裂後,它必是最容易被踐踏的。
在烏克蘭,猶太人群體主要在敖德薩和利沃夫聚居,哈西德派猶太教1740年創立於烏克蘭,到1800年,烏克蘭已有近300萬猶太人。「然而,大多數烏克蘭猶太人在德國人制造的大屠殺中被消滅,不得不說的是參與其中的也有他們的烏克蘭鄰居。」保羅·庫比塞克的《烏克蘭史》直言不諱。
針對猶太人最大的一次大屠殺發生在1941年9月末。33771名猶太人被從基輔城帶到娘子谷(Babi Yar),然後被納粹別動隊集體屠殺,屍體一層一層地堆疊在深深的山谷中——前蘇聯詩人葉夫圖申科曾經為此寫過一首長詩《娘子谷》,並被肖斯塔科維奇改編成《第十三交響曲》。估計超過150萬烏克蘭猶太人死於大屠殺,被別動隊和其協從者處死,或被送往大多設在波蘭或烏克蘭邊境的死亡集中營。
成為沒有故鄉的存在:烏克蘭與詩的共同宿命?
他不得不用殺死自己父母的兇手的母語來寫詩。他的復仇方式就是用詩拆解重組出一個新的德語,從兇手口中奪回母語。
那一批集中營死去的猶太人之中,最著名的,也許是詩人保羅·策蘭(Paul Celan)的父母。
策蘭生於切諾維茨(Czernowitz),一個曾屬羅馬尼亞、奧匈帝國、最後屬烏克蘭的邊境城市,他的父母死於烏克蘭的米哈依洛夫卡集中營,父親勞役而死(策蘭認為他死於傷寒)、母親被納粹槍殺。這是策蘭一生的痛與內疚,除了早期的悼念父母的詩,其後策蘭很少寫及烏克蘭,長年流寓巴黎的他也不願意被稱為烏克蘭裔詩人。
但在策蘭筆下,故鄉(Motherland)和烏克蘭密切相關,愛恨交纏。看他早年悼念母親的名作《冬天》便能感到:「在下雪,媽媽,烏克蘭在下雪:/救世主的王冠是千萬粒悲痛。/我全部的淚水白白向你流淌⋯⋯來的是什麼,媽媽:覺醒還是創傷——/如果我也沉入烏克蘭的茫茫大雪?」(楊子譯),烏克蘭既是撫慰者又是傷害者,是墳墓又像子宮。
還有也是關於母親的《墓側》:
媽媽,你是否還認識南布格的河水,
那波浪,曾經拍打你的創傷?
是否還記得那片帶磨坊的荒野,
你的心,是多麼柔順地向天使屈從?!
在那裏怎能沒有一些楊樹或是柳條
給你些許安慰,分擔你的憂傷?
神是不是還帶着他的開花手杖
在山坡上時而攀登,時而消隱?
而你是否還能忍受,媽媽,如從前一樣,
那輕盈的,德語的,痛苦的詩韻?
(王家新譯)
詩中提及的布格河位於烏克蘭西部。1942年6、7月,策蘭父母和大批猶太人被押送到已被德國佔領的布格河畔的米哈依洛夫卡集中營。在呼救無地的兒子的想像中,布格河的河水也成為唯一能夠安慰母親的事物,與本應該安慰她的德語詩(策蘭一家是說德語的家庭,他的母親熱愛德國文學,在策蘭很小時就教他背誦德語詩)恰成對照。
日後策蘭表露過這樣的痛苦:他不得不用殺死自己父母的兇手的母語來寫詩。他的復仇方式就是用詩拆解重組出一個新的德語,從兇手口中奪回母語。
今日烏克蘭:烏克蘭猶太人命運再上演?
「花開的含義,敖德薩曾經懂得;花謝的意義,她現在同樣明瞭——詩意的凋謝,稍顯輕鬆,徹底無力。」
就像策蘭書寫父親之死的詩《黑色雪片》(同時也是烏克蘭猶太人的哀歌),也表露過類似的絕望和決心:
雪落下,黯然無光。一個或是兩個
月亮過去了,自從秋天披上修道士的頭巾
給我帶來訊息,一片葉子從烏克蘭斜坡上落下:
「記住,這裏也是冬天,千百次
在這有着最壯闊的激流奔湧的土地上:
雅各神聖的血,被斧頭祝佑⋯⋯
哦,非塵世紅的冰——他們的哥薩克首領
率部進入變黑的太陽⋯⋯哦一塊血布,孩子,
當那些戰盔閃射我用它遮住自己,
當玫瑰色的浮冰裂開,當飄雪篩着
你父親的骨灰,馬蹄踢出
雪松之歌⋯⋯
一片襁褓布,一片又窄又小的布,我留在了
身邊,現在你知道了哭泣,哦痛苦,
我的孩子,這世界永遠不會為你的孩子變綠!」
秋天流着血去了,母親,冰雪灼燒着我:
我找出我哭泣的心,我發現——哦夏天的呼吸,
它就像是你。
而我的淚湧出。我編織着這塊布。
(王家新譯)
這塊最初包裹嬰兒的「襁褓布」依舊是上述德語的隱喻,詩人發現如果不要它成為血布、裹屍布,也不要成為修道士的頭巾自欺欺人的話,那就只能把它重新編織。
詩中率部進入變黑的太陽的哥薩克首領,指1648年間佔領波蘭和烏克蘭部分地區的哥薩克首領,曾屠殺當地的猶太人。「雪松之歌」則是19世紀末猶太歌集中的一支歌。兩者橫亙的三百多年時空,在策蘭這首寫於1944年的詩中彌合。
很多年之後,策蘭再次、更加複雜地寫到改變他一生的猶太大屠殺,這次的詩《港口》以烏克蘭黑海城市敖德薩為背景,1941年10月,亦有大批猶太人在那裏被屠殺。長詩的結尾是:
她攀登,向死亡跳躍,那
貓樣久長的生命,
在夜半之後
掘起渴望
感知的句子,
向它
海神的罪孽拋出自己的
谷酒色纜繩,
在十二音階的
情歌的
浮標中
——那時汲井的鉸鏈,和你一起
嘩嘩在唱,不再是
內陸的合唱隊——
那些燈標船也舞蹈而來了,
從遠方,從敖德薩。
吃水線,
和我們一起下沉,與我們的負重相稱,
捉弄着一切
下沉,上升,為何不呢?傷口復原,哪裏——,
何時——
過來和過去和過來。
(王家新譯)
這首詩有著策蘭罕見的希望能量,力圖修復烏克蘭給予猶太人的傷害,藉著與一個被毀滅的美麗城市的共榮辱。詩人渴慕的女性形象找到了塵世的寄託,猶太人所承受的苦難像井水一樣被鉸鏈從黑暗遺忘中提升出來,被看見、被承認。
「花開的含義,敖德薩曾經懂得;花謝的意義,她現在同樣明瞭——詩意的凋謝,稍顯輕鬆,徹底無力。」——出生於敖德薩的猶太小說家伊薩克·巴別爾在他的《敖德薩故事》寫到,這部短篇小說集和查爾斯·金的非虛構寫作《一座夢想之城的創造與死亡:敖德薩的歷史》,一起編織了這座海濱旅遊城市猶如海市蜃樓一般幻滅的時光。比這座城市的沒落更早,巴別爾於1940年就被蘇聯秘密處決了。
沿著基輔的大街:誰家妻子在尋找丈夫
有一天,站在她家的窗口,曼德爾斯塔姆目睹了從肅反委員會大院子拉出的赤裸的死屍,這給他留下了難以泯滅的記憶。
另一個悲慘的城市,當然就是烏克蘭的首都基輔。而配得上它的苦難的,是一對猶太文學史上著名的作家夫婦——他們一起生活不到二十年,但娜傑日達·曼德施塔姆餘生都與丈夫奧西普·曼德施塔姆的鬼魂同在,她背下了他的全部作品,直至蘇聯「解凍時期」把它們一一整理出版,戰勝了獨裁者對它們的封殺。
沿著鬼城基輔的大街,
不知是誰家妻子在尋找丈夫。
她那蠟黃的面頰上
沒有滑落下一滴淚珠。
茨岡女人沒給美女們占卜,
商人之家裏小提琴停止演奏,
十字大街堆着燒焦的馬匹,
主宰者的利普基散發死亡的氣息。
紅軍們坐上最後一輛電車
向着城外絕塵而去,
潮濕的軍大衣高喊着:
「我們還會回來——你們不用懷疑⋯⋯
曼德爾斯塔姆寫過這麼一首關於烏克蘭的悲劇的詩,那是他和娜傑日達相識的開始,但也成為了對他們的未來的讖語,多年後,娜傑日達也一次次找尋被流放的丈夫,直到他死於遠東的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集中營,再也找不著。
據譯者李寒說:1919年,28歲的詩人曼德爾斯塔姆曾住在基輔,在此他結識了娜傑日達。當時年僅20歲的娜傑日達的家距離坐落着肅反委員會大院的利普基不遠。有一天,站在她家的窗口,曼德爾斯塔姆目睹了從肅反委員會大院子拉出的赤裸的死屍,這給他留下了難以泯滅的記憶。這首詩是對這段記憶的追述——
但我更覺得那是對烏克蘭歷史上一次次的排猶事件的暗示。尤其讀過我心目中俄羅斯最偉大的兩位女作家:娜傑日達與詩人阿赫瑪托娃(生於敖德薩,因此有的文章把她也當作烏克蘭作家)之後,她們一樣都曾在基輔讀法律,一個是聖弗拉基米爾大學法律系,另一個是基輔女子高等學校法律系,兩人都肄業了,因為詩歌和藝術的蠱惑。
曼德爾斯塔姆:向俄羅斯與烏克蘭的靈魂說話
「基輔女人」,這是一個受盡酷刑的女性,介於基督教殉難女聖徒與蒙古韃靼人的女奴之間,她就像是1240年的基輔本身⋯⋯而其後這一段歷史,像極了當下有可能發生的平行世界。
娜傑日達·哈津娜1899年生於薩拉托夫(位於烏克蘭與哈薩克之間),與曼德施塔姆一樣出身猶太家庭。二十世紀初,哈津一家遷居基輔,1919年5月1日,娜傑日達在基輔一家咖啡館結識曼德爾斯塔姆,三年後他倆結婚。
曼德爾斯塔姆是相信詩讖的,在娜傑日達的回憶錄裡提過另一首關於基輔女人的詩:
「更讓他感到傷心的是《基輔女人》一詩,此為這個冬天所作的第二首關於一位尋找丈夫的女人的詩……『這可不是沒有原因的。』他不止一次地這樣說,分離的恐懼他始終揮之不去。詩中出現的東西時常讓他感到害怕,他最擔心的就是那首描寫女人的歌,她『赤腳走在玻璃上,鮮紅的沙土⋯⋯』他只給我讀了其中的幾行,我記住了詩中的『烙鐵』和『繩索』,他後來再未提及此詩。『別問,』他說,『否則真的會出事。』」
(摘自劉文飛譯《曼德施塔姆夫人回憶錄》)
《基輔女人》一詩寫於曼德爾斯塔姆在莫斯科被捕之前,他應該是害怕自己筆下殘酷的文字會成為妻子未來的預言:
你纖瘦的肩膀被鞭子抽得發紅,
在鞭子下發紅,燃燒在寒冷中。
舉起烙鐵伸向你兒童似的雙手,
舉起烙鐵,並且纏裹上繩子。
你溫柔的腳踝赤裸著踏上碎玻璃,
踏上碎玻璃,踏上染血的沙粒。
而我要像一支蠟燭為你燃燒,
像一支蠟燭燃燒,卻不敢祈禱。
(汪劍釗譯)
這是一個受盡酷刑的女性,介於基督教殉難女聖徒與蒙古韃靼人的女奴之間,她就像是1240年的基輔本身——1240年,蒙古人進攻基輔。儘管市民們英勇作戰,基輔最終逃不過覆滅的命運。基輔絕大部分教堂被焚燬,城牆也被夷為平地。基輔大主教於1299年遷往弗拉基米爾——「無論從象徵意義還是實際意義來看,這都標誌着基輔榮耀的終結。」保羅·庫比塞克的《烏克蘭史》說。
其後這一段歷史像極了當下有可能發生的平行世界:1253年,加利西亞—沃倫王公丹尼洛(Danylo)曾試圖重奪基輔並驅逐蒙古人,他向歐洲國家求援,然而軍事援助並沒有到來,而丹尼洛不得不屈從蒙古人的要求,拆除了他建造的防禦堡壘,以避免完全覆滅。——可以想見,如果澤連斯基政府答應了普京的「和平」條件,烏克蘭去武裝化,結局就和丹尼洛一樣了。
回到詩歌吧,曼德爾斯塔姆不但向身邊的靈魂說話,還向俄羅斯、烏克蘭及人類文明上過去的丶未來的靈魂說話,他始終把自己置身在整個世界文明的共同體中間,履行自己作為信使與證人的職責。他全身心成為那個悲劇時代和悲劇國民命運的接收者,但卓然獨立,誓言「我不是任何人的同時代人」而保有了最痛苦的清醒。
但這樣的詩人,註定被他的時代、他的國家流放。
卡明斯基:曾因反猶離開,砲火中再回望
但他們記憶中的烏克蘭和敖德薩,是一樣的淒美又肅殺。卡明斯基曾這樣回望遠離了的故鄉,就像我們每一個人一樣,他回望的其實是不斷被虛構篡改的童年和被迫再次裸裎的痛苦,然後把一切捲起來成為火刑的燃料。
記得文章一開始時我們說到的那隻烏克蘭小老鼠嗎?其實他的結局很有可能是動畫片《老鼠也移民》(An American Tail,台譯:《美國鼠譚》),這部電影1986年風靡一時,身處移民潮中的香港人尤其被觸動。
以下是Wiki整理的故事內容:在1885年,沙俄所統治的烏克蘭境內Shostka鎮,一個猶太老鼠家庭因為哥薩克人的軍隊及貓摧毀了他們的聚居處,而決定移民到美國,他們深信美國是沒有貓的新世界。在航行中,兒子偉福因暴風雨中而從船上掉下海,與家人失散。他的家人到達美國,深信已失去兒子。然而,偉福靠一個瓶子飄浮到美國,受一隻法國鴿亨利所鼓勵,著手尋找他的家人⋯⋯
這樣的故事日後一再被倖存的猶太人複製著,其中被詩記下來的,是卡明斯基一家。1993年,16歲的伊利亞·卡明斯基(Ilya Kaminsky)離開敖德薩剛到美國時,還不如小老鼠偉福,他一句英文都不會,繼續用俄語寫詩。
第二年他父親去世,他開始用英語寫詩,「用他教我的俄語來寫關於他死亡的詩,為之寫出『美麗』韻律,我做不到,我知道這樣會傷害我的家人,用某個人的温暖氣息來寫出一種氣息,而這個人幾天前還在我旁邊,這樣做我感到是一種背叛。」卡明斯基回答《南方人物週刊》採訪時說。他的選擇,與策蘭選擇繼續用德語寫詩完全相反。
但他們記憶中的烏克蘭和敖德薩,是一樣的淒美又肅殺。在卡明斯基的《讚美笑聲》裡,他這樣回望遠離了的故鄉,就像我們每一個人一樣,他回望的其實是不斷被虛構篡改的童年和被迫再次裸裎的痛苦,然後把一切捲起來成為火刑的燃料。
當日子彎曲又伸直
在一個不屬於任何民族
只屬於風的城市裏,
她說着白楊木的語言——
她說話時耳朵顫抖,我的羅絲姑媽
為理髮店、藥店撰寫頌歌
她的靈魂行走在兩腳上,靈魂或沒有靈魂,一個兒童的零用錢,
她愛過街頭的音樂家並知道
我祖父寫的講稿,談論我們國家裏
雲朵的供應與需求:
政府宣判他為人民的敵人。
他追趕一輛火車,外套裏裝着番茄
他裸着身子在我們房前的桌上跳舞——
他被槍殺,我的祖母被強姦
檢察官把他的筆插進她的陰道,
那支筆宣判了人民二十年。
但在憤怒的秘密歷史中,一個人的沉默
在他人的身體裏存活——當我們舞蹈我們不會倒下
在醫生和檢察官之間:
我的家,奧德薩的人民,
有着巨大乳房的女人,天真的老頭
我們所有的詞彙,堆積燃燒的羽毛
在每一次重述中上升,上升。
(江萌 譯)
烏克蘭戰爭爆發之後,卡明斯基沒有說太多抒情或者宣言的話,只是不斷地在自己的推特和臉書轉發實用的支援烏克蘭的連結,以及在烏克蘭的親友發給他的實況報導,這就是他的態度。
我和卡明斯基相識於2013年的鹿特丹國際詩歌節,一見如故,因為我們的詩都深受曼德爾斯塔姆影響。不過那次,我們談論最多的,依然是娜傑日達·曼德爾斯塔姆——她那偉大的回憶錄那年剛剛在中國大陸出版,我告訴卡明斯基,他表示難以置信。如果你們有幸看到這本已經成為禁書的譯本,相信就能理解當時我和卡明斯基的心情。
日後我為娜傑日達和中國的娜傑日達們寫了好多篇文章和好幾首詩,其中一首《光手裏》結尾是:
光手裏的核,一星半點
鐵丁香
廢棄的集中營暴雨進駐
是的,我是暴雨,尋找落髮
保罗策兰是我最喜欢的诗人之一。感谢廖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