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原(1934-2022)仙遊的消息在一個極寒冷的晚上傳來,不無感傷。他以倫理悲喜劇成名,其文藝傑作《冬戀》更一直是我最喜愛的電影之一,然而,說到個人與他連結最深的觀影經驗,始終是他拍攝的邵氏武俠片。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還是十歲剛出頭的小孩子。可能覺得男孩子都會喜歡打打殺殺的動作元素,家慈經常帶我去看戰爭片和武俠電影,其中楚原改編古龍小說拍成的作品,堪稱她的心水選擇。
上世紀七十年代,古裝之創新
那時我們居住北角,家慈則在中環上班,我們流連的戲院便不出皇都戲院(位於北角英皇道)和皇后戲院(立址中環皇后大道中陸海通大廈)。《天涯. 明月. 刀》便是在皇都看的。這麼多年後,我還很記得她說要帶我去看一齣別開生面的武俠片時的情況。單是片名便與別不同——她說。我問她有什麼特別,她故意一字一頓地把片名念出,好激發我的興趣。
那時節,我們兩母子先後迷上了武俠小說。我自己是先從報紙連載開始的。雖然金庸已在《明報晚報》改寫舊作,但可能脾性不合,我不怎樣喜歡金庸;相反,在《新報》看古龍的連載,則對胃口得多。家慈也開始帶一些單行本回來;有一次颱風來襲,我們關門捧讀,一口氣KO了陸小鳳系列(當時文本爛了尾,到《隱形的人》便戞然而止)。電視台(TVB)剛好在播劉松仁主演的陸小鳳電視劇,讀過原著的我們看著覺得特別有勁,對預先知道某些情節以至可以比較改編優劣,倍覺優越。
與胡金銓的禪意、李翰祥的古雅、張徹的剛猛不同,楚原特走柔韌之路。假如胡導的影象屬於直中,李導的如流水,張導的尚爆破,楚導的武俠影象便是連綿的機動,驟看藝術性最弱,卻適合承載江湖人的蒼涼。
楚原(1934年10月8日-2022年2月21日),香港武俠電影開山鼻祖。原名張寶堅,香港導演,演員,與李翰祥、胡金銓、張徹三人合稱「四大帥」。一生共執導逾120套電影,代表作有《可憐天下父母心》、《七十二家房客》、《三少爺的劍》、《孔雀王朝》、電視劇《真情》等。
看《天涯. 明月. 刀》之前,家慈好像已看過原著,但我沒有。我直覺因她是狄龍影迷而愈發興奮,殊不知有超過一半的原因跟楚原有關。我當時完全不認識誰是楚原,不知道他跟張活游和南紅(這兩位我則早在電視台重播的眾多粵語長片裡得悉大名)的關係。老實說,那個年紀,看電影也仍是一知半解的,所以當家慈事先已告訴我這部電影據說十分創新,起初我也只是唯唯諾諾,含糊應對。
但即使以我當時還算有限的觀影經驗,也被影片一開頭的設計吸引住了——黑沉沉夜色下的廢墟小鎮,風過處,門窗異動,草球翻滾,哪兒像一般的中國古裝場景?活脫脫就是從西部片移植過來的。幕後音緩緩地以古龍腔道出:「鳳凰廢墟,夜靜,沒有人。」然後是繁樂奏起,樂師、舞女、隨從魚貫進場,一場大宴會全面展開,迎來羅烈飾演的燕南飛,要在跟狄龍飾演的傅紅雪決鬥之前,貪歡一晌。
鐵三角:楚原、古龍與狄龍
如此貫徹拿來主義,表現的正是十二分的華人特色。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的香港流行文化創意,很多都是六分抄襲、一分改良、三分本地化。但楚原改編起來,一往直前,毫無忸怩造作之態。一切堂而皇之地進行,毋須什麼後現代理論、二次創作等概念以為修飾。
那時的我當然不曉得這叫電影的場面調度,導演有多少斤兩,就從中體現。饒是如此,當我看到狄龍出場時那一身披掛,以及一出手那柄會轉動的「明月刀」(是的,我們當時這樣戲稱),也立時張大了口,幾乎「呵」地吐氣出聲。
還未看過沙治奧里昂(Sergio Leone)「意大利西部片」(Spaghetti Western)的我不知就裡,家慈事後告訴我,狄龍的傅紅雪造型「取材」自《獨行俠連環奪命槍》(Fistful of Dollars)奇連伊士活(Clint Eastwood),那甩一甩大披肩,露出腰間武器的姿勢固然照挪用不誤,連那柄轉動的刀,把握手處從直改橫,也是將扑刀當手槍來使的設計。
如此貫徹拿來主義,表現的正是十二分的華人特色。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的香港流行文化創意,很多都是六分抄襲、一分改良、三分本地化。比《天涯. 明月. 刀》還早上映三個月的《流星. 蝴蝶. 劍》,同樣由楚原執導,同樣改編古龍當時得令的作品,整個故事框架明眼人一眼便看出脫胎自《教父》(The Godfather),「老伯」孫玉伯的角色,跟Vito Corleone如出一轍,片首老伯趁慶祝壽辰為別人解決問題的過程和方式,也跟《教父》開頭的情節有七成相似。雖然這在原著已是如此,但楚原改編起來,也一往直前,毫無忸怩造作之態。一切堂而皇之地進行,毋須什麼後現代理論、二次創作等概念以為修飾。
發生學上,《流星. 蝴蝶. 劍》我後來才補看,還晚於蕭笙監製,唐基明執導的佳視劇集版(因此孟星魂和律香川的井底對決場面,於我始終以那個劍影火花,漆黑迸現版本為先入為主的記憶),但楚原和古龍武俠世界的契接,大抵從該片開始。詭奇的情節、怪異的角色遭遇、出奇不意的敘事變化、超酷的人物及對白,配合角色扮相和場景設計,楚原似一來便顯得駕輕就熟。
孫玉伯(谷峰飾)被親信律香川(岳華飾)暗算逼害,在千鈞一髮之際逃出,輾轉到井底療傷,靜待反攻時機;楚原和編劇倪匡大筆一揮,把原著中隨「老伯」一起逃亡的妓女鳳鳳完全刪走,加強了運功療傷的陽剛畫面。「老伯」大功告成,破井而出的那一幕,鏡頭從上而下俯拍,渾身肌肉的谷峰從井底沿壁上攀,披在身上的錦袍隨著上攀之勢而滑下,配樂托出一股蓄勢反擊的清勁之氣,令觀眾一時氣為之奪。
而老實說,「老伯要殺的人都是該殺的人」、「傅紅雪不愧是傅紅雪」這類對白,說不好便會弄得很滑稽,狄龍等角色在楚原指導下演繹古龍腔台詞,一點也不別扭,特別是狄龍的冷峻形格,由傅紅雪(除了《天涯. 明月.刀》和《明月刀雪夜懺仇》,在《三少爺的劍》也客串出場了幾分鐘)、楚留香(《楚留香》、《蝙蝠傳奇》、《楚留香之幽靈山莊》)、李尋歡(《多情劍俠客無情劍》、《魔劍俠情》)到趙無忌(《白玉老虎》),彷彿每一個古龍主角他都能勝任自如;楚原、古龍和狄龍的鐵三角關係,連結得自在而不偶然。
楚原和古龍武俠世界的契接,大抵從該片開始。詭奇的情節、怪異的角色遭遇、出奇不意的敘事變化、超酷的人物及對白,配合角色扮相和場景設計,楚原似一來便顯得駕輕就熟。
荷里活技藝:香港人發揚光大
香港武俠電影的動作設計,在五、六十年代一直走硬橋硬馬路線。關德興、曹達華、石堅與袁小田等武師演員,深受嶺南武術影響,傾向在銀幕上盡量表現真功夫,或起碼技擊模擬。經常聽到的片場軼事正是誰誰誰拍攝時忍不住真的校量起來,把誰誰誰打傷了。關德興不止一次在銀幕上下宣講武德,宏揚傳統武術精神,那對南拳北腿的光影想像,充滿了剛柔逼直的真實對應。
對「真功夫」的執著和渲染,去到七十年代初的李小龍,可算到達巔峰。之後,香港武打電影逐漸出現兩大原創主流。首先是俗稱「吊威也」(吊鋼絲)的動作持技,緊接著是把武術元素和喜劇元素結合的「諧趣功夫」動作設計,而楚原拍攝的古龍電影,正是代表前者的主流之一。
吊威也的「威也」二字,指wire,是典型的港式英語諧音字。另一個叫法是吊綱絲,也就是用綱絲將動作演員或特技演員吊到半空中,讓他們施展種種飛踢、翻跟斗、騰挪閃避的高難度動作,配合跳彈牀、鏡頭角度和剪接技巧,好些出神入化、匪夷所思的武功招式,就能在電影裡活靈活現。
在普遍使用吊威也和跳彈牀特技之前,港產武俠片的特技不外乎調快格、倒拍和菲林後期加工。尤其是要表現武林中人的卓絕輕功,拍攝他們一躍而上高牆時,基本上都是安排演員從高處躍下,然後倒鏡剪接,所以出來的動作時而生硬,時而滑稽,成績差強人意。
吊威也並不是香港人發明,荷里活歌舞片早有使用,但把這技術的優點發揮得淋漓盡至,並成功實化武術傳說,將人體動作美學發揚光大的,則是香港人無疑。第一批在武俠片廣泛這種技術的龍虎武師據說還是先從日本人那裡取經,但旋即融會貫通,悟出怎樣利用樹枝、橙杆及其他外景盡量遮掩綱絲,方便後期製作抹走痕跡(當時沒有數碼技術,是在菲林逐格抹走,所以需要一定工序)。他們同時很快訓練好自己的身體,適應威也操作,而這第一批龍虎武師,正好包括一直在古龍片中與楚原合作無間的唐佳。
對「真功夫」的執著和渲染,去到李小龍可算到達巔峰。之後,香港武打電影逐漸出現兩大原創主流。其一是俗稱「吊威也」的持技,而楚原拍攝的古龍電影正是代表。吊威也其實荷里活歌舞片早有使用,但將其優點發揮得淋漓盡至,成功實化武術傳說,將人體動作美學發揚光大的,則是香港人無疑。
自成一格:經古龍認證的氣氛和電影感
唐佳在澳門出生,起初在戲班工作,來港後輾轉與劉家良一起,成為張徹的專用動作指導。楚原轉拍武俠片時,他已是經驗豐富的武師和動作指導,《流星. 蝴蝶. 劍》裡,他和袁祥仁一起設計了律香川使用的七星針手腕發射筒和組裝鐵戟⋯⋯《天涯. 明月. 刀》中,他則與黃培基一起想出了那柄著名的三百六十度轉動機關刀,握在狄龍手上,活現了古龍筆下那「蒼白的手,漆黑的刀」的超酷描述。
吊威也和跳彈牀的動作特技,不再完全強調真功夫。劉家良的用法畢竟還是功夫為主,威也為輔,但楚原則沒有武德和宏揚武術的武夫精神包袱,在他眼中,一切只取決於好不好看,是否精彩。故此,威也一系的動作特技,在他的電影裡可說得到全面開展。而重視布景美術的楚原,也特別偏愛在他的作品裡設置不少精巧奇妙的機關,這些機關有時更能與吊威也特技配合,製造出眩目的視覺效果。
《天涯. 明月. 刀》片末傅紅雪與公子羽的大決鬥,便充分展示了楚原這種盡量追求視覺刺激的調度:在唐佳的協助下,他首先安排傅紅雪以一敵五(包括老對手燕南飛),這五位對手有的躲在柱後,有的居高臨下,有的隱身屏風後;他們終於一一被解決,公子羽真身才出現,先用孔雀翎炸傅不死,卻以突然加長的龍頭杖擊至他吐血。全場高潮在公子羽稍落下風時毅然落下千斤閘隔開自己與傅紅雪,眼看他就要坐上機關椅離開,傅紅雪脫手飛出鏈子刀,直釘他的胸膛,一代梟雄,就此殞命。
這一場戲,人與機關齊飛,演員們在場中連環閃躍騰升,楚原好像毫不著力就將這預先張揚的「武林最後一戰」拍得有條不紊,追求的既非動作的真實感,也非任何有力學和物理學根據的可信度,而是一種自成一格的氣氛和電影感,後來古龍自己看了,也覺得極之切合他的想像世界。
而重視布景美術的楚原,也特別偏愛在他的作品裡設置不少精巧奇妙的機關,這些機關有時更能與吊威也特技配合,製造出眩目的視覺效果。楚原的武俠片,陽春白雪大抵沒他份兒,但也不是下里巴人,難怪後來徐克、程小東與爾冬陞,都在他身上找到無數可學之處,拍攝他們日後同樣雅俗共賞的電影。
楚原、胡金銓、李翰祥和張徹合稱邵氏武俠電影的「四大帥」,風格各樹一幟。與胡金銓的禪意、李翰祥的古雅、張徹的剛猛不同,楚原特走柔韌之路。假如胡導的影象屬於直中,李導的如流水,張導的尚爆破,楚導的武俠影象便是連綿的機動,驟看藝術性最弱,卻適合承載江湖人的蒼涼。楚原的武俠片,陽春白雪大抵沒他份兒,但也不是下里巴人,難怪後來徐克、程小東與爾冬陞,都在他身上找到無數可學之處,拍攝他們日後同樣雅俗共賞的電影。
古龍嘗言最愛柳永詞: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楚原鏡下的浪子,遙相呼應,也成了另一層次的永恆。
我觉得楚导《七十二家房客》才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也反映了在地香港的文化,可惜此文中并没有多作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