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2020年夏末,被稱為「歐洲最後獨裁者」,已在位26年的盧卡申科(Aliaksandr Lukashenka)六度勝出白羅斯總統選舉,但源源不絕的舞弊指控,觸發了白羅斯30年來最大型的抗議運動。2021年抗爭退潮後,盧卡申科政權對公民社會的打壓愈趨極端,多家國內新﹑舊媒體首當其衝,逃不過被肅清的命運。紅線再臨,在甚麼都不能報,不敢報的時候,新聞如何做下去?本文作者在2020和2021年兩度造訪白羅斯,訪問了國內多家媒體和獨立記者,勾勒出一幅白羅斯的新聞人群像:即使在盧卡申科政權對記者和新聞機構的不斷打壓下,也有新聞從業者嘗試在極僅有的、狹窄的空間中,繼續採訪和報道。
本文分(上)﹑(下)兩篇,連續兩日刊出。
「希望這不是最後一次見面 (надеюсь, ещё увидимся)」,這是俄語中禮貌的道別,直譯意思「我們會再見」。
2020年 8 月,盧卡申科六度當選白羅斯總統,全國掀起大型示威,抗議選舉舞弊。「原獲」八成選票的反對派女候選人季哈諾夫斯卡婭(Sviatlana Tsikhanouskaya) 在選舉後被逼流亡海外,其丈夫上月被判監 18 年,選舉團隊的隊友科列斯尼科娃(Maria Kolesnikova)被控利用互聯網操控選舉,判監 11 年。
那年夏天,我見證成千上萬白羅斯人民湧上街頭。他們揮動紅白色的舊國旗(註:原為1918-19短暫存在的白羅斯人民共和國的國旗),高呼「Жыве Беларусь!(白羅斯萬歲)」。催淚彈擲向人群時,附近民居打開門伸手援助,
我在前線認識了一班本地獨立媒體的記者朋友,他們把每一次採訪當最後一次做,白天出門晚上或回不了去,因為他們深明,傳媒必然首當其衝遭鎮壓。
自2020年8月起的一年半,白羅斯媒體一間接一間被被肅清。在傳媒官方認證制度下,外媒如 BBC 及自由歐洲電台(Radio Liberty)的駐當地記者首先遭除名及趕離境,盧卡申科又多番公開讉責「西方勢力」攻擊白羅斯主權,並指國內反對派密謀煽動及顛覆政權。在國內,擁每月 3 百萬瀏覽量的獨立媒體 TUT.BY 結業,編輯部高層面對刑事檢控,一模一樣的情況複製發生在各大大小小獨立媒體,近乎無一倖免。
經過一年整頓過後,街頭抗爭不復見,我在2021年底重返白羅斯採訪,得悉不少異見者和記者離國的離國,還押的還押。堅持留下來並願意受訪的人,小心翼翼相約見面的地方:有的約在公園水壩旁邊、有的邊行邊聊,恐防有人竊聽。其中一個緣慳一面的受訪者,是白羅斯唯一私營新聞通訊社 Belapan 的總編輯艾蓮娜(Irina Levshyna)。前一晚我跟她約好了訪問時地;翌日,在新聞上我得知她被捕了。
白羅斯人在高壓下活了一個世紀。蘇聯在 1991 年瓦解後,白羅斯旋即進入獨裁者盧卡申科手中。2020年,白羅斯人再次陷入政權的全面鎮壓統治下。國家全權控制全國的網絡供應,沒有私營電訊商,因此盧卡申科得以在示威爆發初期,切斷全國網絡足足 3 日之久,其後又疏而不漏地逐一封鎖獨立媒體、反對派組織的官方網站,以至全民唯有學懂用 VPN 「翻牆」。媒體總編輯大街大巷上被秘密警察抓捕,幾天杳無音訊,傳媒界人人自危,眾多媒體權衡風險後決定撤出白羅斯。
經歷再多的折難,白羅斯獨立媒體仍未被打倒,因為白羅斯人深深明瞭:我們活在歷史中。在白羅斯採訪期間,我聽過受訪者說,後蘇聯獨立國活在蘇聯留下的歷史結果,而這些結果至少民族三代共同承受,亦須經歷三代後才得以擺脫。至今,那種謹言慎行、提防他人、不必求變的心態,仍深深種植在大部分人心中。畢竟蘇聯是一個不曾活於其中,則不為人道的世界。蘇聯竟會倒台,對他們來說,是一章曾經無法想像的歷史翻頁。
但蘇聯竟也真的過去了。即使白羅斯人身經無數次的官方嚴厲鎮壓示威、大清算,對他們而言,這些都是必經的歷史階段。因為相信歷史規律,他們積極地想:這一切將必過去。
即使在盧卡申科政權對記者和新聞機構的不斷打壓下,也有新聞從業者嘗試在極僅有的、狹窄的空間中,繼續採訪和報道。我走訪了蘇聯時期過渡下來,辦起白羅斯第一份獨立報章的前黨報總編輯﹑被逼離境遙距工作的白羅斯歷史最悠久的報紙﹑高峰期逾百萬人訂閱的 Telegram 頻道Nexta,白羅斯記者會「Press Club Belarus」 ﹑在蘇聯舊工廈牆上畫政治壁畫的前文化記者﹑以及在獨立媒體工作的兩代記者。
他們當中有的選擇流亡,有的選擇留下而妥協,也有的嘗試利用新媒體另闢蹊徑。這是白羅斯的新聞人群像,也是時代的註腳:在這樣的高壓環境下,做新聞異常艱難,但不是不可能,甚至他們更相信,唯有及必須繼續做下去,「我們才會再見」。
前黨報老編輯:當全世界走向文明,我們卻走往相反方向
蘇聯黑色笑話一則:老婦人在報紙攤前買報紙,報販問:「你要《真相報》嗎?」老婦答不,《真相報》沒有真相;報販又問:「那麼要《新聞報》好嗎?」,老婦又拒絕,說:「那都不是報道新聞。」
只有曾經活在前蘇聯的人,聽到上述笑話才懂得苦笑。但對於曾經參與築構蘇聯謊言的人,笑話卻就是痛處。現年七旬的史雷特奇(Josef Sereditch) 是前蘇聯共產黨黨報的副總編輯,蘇聯倒台後,他與現任總統盧卡申科一同走入議會。他曾是個不折不扣的蘇聯精英分子。
1995 年,他卻與盧卡申科鬧翻,同年另立門戶,創立白羅斯第一份獨立報章《Narodnaja Volya》(Наро́дная во́ля),從此他被打入異見者一列,26 年來獨自擔任總編輯。 史雷特奇說得響亮:「我不是一個革命家,我只是相信進化──我們的社會需要進化到自由民主的體制。」
《Narodnaja Volya》 直譯作人民的意志(People’s will),辦公室座落恩格斯街 34 號。大部分前蘇聯獨立國仍然保留以革命偉人命名的街道。這裏的街號編碼很紊亂,幾座巨型白色方方正正的樓宇標示同一個街號,盲摸亂撞不可能找到目的地。史雷特奇的助手從地庫走上來迎接我,說警方這星期已搜過辦公室兩次,今天應該不會回來了,著我放心。
史雷特奇的辦公室在地庫,昏暗的走廊盡頭掛幾盞燈,有張印上報章名稱的 A4 紙貼在門上。他桌面擺著一疊疊參差不齊的紙張、年報,有實體計算機、電話簿,旁邊是上世紀那種掛線聽筒的電話。
他說一口非常標準、字正腔圓的俄文。這亦理所當然,他可是蘇共時期的黨精英。
形容他是「根正苗紅」的黨報記者一點也不為過。從地區小報開始擔任記者,他一直攀上白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黨報《Soviet Belarus》的副總編輯位置。他以前報的是黨指示的新聞,在蘇聯,媒體完全沒有自行編採的空間,能夠寫的題目,都經過「代表大會」和「全體會議」決議。
然而,他一直是一個有稜角的人。他憶想,當年曾撰文批評蘇共的「集體農莊」(蘇聯專有字詞:Kолхо́зник),不是有政治意圖的抨擊,而是針對經濟活動的評論。他的文章一度被黨中央幹部(同為蘇聯獨有字詞:Номенклатура)批評。
1982年,他被黨中央提拔,負笈莫斯科的蘇聯共產黨中央社會科學院 ── 進得去的人都是黨核心人物 。從明斯克往莫斯科的火車上,他心底在想「蘇聯會永遠長存」,他以為在莫斯科等著他的,是大好前途。
真正等著他的,卻是翻天覆地的真相。
蘇聯最後一任總統戈爾巴喬夫在 1980 年末活躍於蘇聯決策的核心圈子,令蘇聯開始逐步對外開放。「這道堤壩一打開,國外的資訊大量湧入莫斯科」,史雷特奇在學院裏讀德國哲學家尼采、叔本華、讀曾被斯大林流放的俄國小說家亞歷山大.索忍尼辛,這些都是明斯克境內的禁書。他又在教授的課堂上,得知斯大林大清洗(1930 年中一場全國性的政治鎮壓)中發生的一切,得知曾經發生的大饑荒餓死了數百萬人,得知西方國家的生活面貌。他驚覺以前黨傳播的一套,盡是謊言。
「那時我大開眼界。」他比劃了一個爆炸的手勢。
「我們以前確實活在一個封閉國家、鐵幕背後,我如同其他蘇聯人民,無法接觸被黨禁止的資訊。蘇聯對我而言,始終不是一個邪惡的帝國,但它是為了一個領袖而服務的政府。」
那兩年在莫斯科的見聞,決定了他人生從此「走偏」。他看見鐵幕外西方的民主發展,「他們走向文明,而我們,蘇聯人,卻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去莫斯科前,我沒有想過自己是一名改革者,但在那裏得知這一切後,我相信蘇聯必須要改革。」1984 年,他從莫斯科學成回到明斯克,並感到「終於與共產教條說再見。」他抱著一個信念:要透過辦報,逐步推動蘇聯成為自由、開放的國度。
他回去繼續在黨報工作,向黨中央提議要革新報紙,成為一份更自由、包納民眾聲音的報紙,卻換來降職的結果:本來他可以升職上任黨報總編輯,但「黨委察覺到我有自由的意志」,拒絕將他升職。
1985 年戈爾巴喬夫上台,蘇聯進行一系列開放政策,包括革新新聞傳播,史雷特奇在1990年開始編輯 《Narodnaya Gazeta》(譯:People’s Newspaper),這份黨報以外的唯一獨立報紙,報紙短時間內銷售量達 7 萬份,從一眾蘇聯成員國中突圍而出。
翌年蘇聯倒台,白羅斯獨立。史雷特奇與當時任職集體農業部部長的盧卡申科,同時經過選舉進入議會。他留任《Narodnaya Gazeta》的總編輯一直至1995年──其時盧卡申科首登總統之位。同年 3 月,盧卡申科更改法律,解除史雷特奇的職務。當時議會內絕大部分是共產黨黨員,「根本沒有人能夠幫我」,意即沒有人敢與盧卡申科作對。從此史雷特奇被逼離開官場,同年 7 月他另立門戶,創辦《Narodnaja Volya》 。
從黨中央精英到「異見者」的不歸路
由另創 《Narodnaja Volya》 開始,史雷特奇就深明這大概是一條不歸路。成為異見者不是他的意願,他卻從此被標籤為反對派。
哈維爾說過,當政權欲集權使社會受全面控制,媒體無可避免首當其衝,因為媒體存在的根本性質,必然動搖權力的基礎及結構。媒體報道示範何謂「活在真相之中」,它使政權對現實的定義不能成為唯一。
史雷特奇遇上的第一重難關──禁止印刷。
承接蘇聯傳統,國內的印刷廠全歸國有,媒體不可能開設私人的印刷廠。《Narodnaja Volya》 創立僅僅 3 個月後,就遭盧卡申科下令封殺,史雷特奇惟有將辦公室移往二百多公里外的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
很難想像,為何在盧卡申科初上台、竭力集權的初期,《Narodnaja Volya》 竟能一度在白羅斯境內成功註冊?一方面,史雷特奇形容當時的獨裁統治仍算「溫和」,盧卡申科不明白一份獨立報章會構成甚麼威脅。另一方面,他直言不諱:「因為我是個德高望重的人」。其時的資訊部長是他蘇聯時期的同僚,思想同樣傾向自由開放,因此輕易批准他註冊。但亦正因為這次審批,那位部長後來被革職。
《Narodnaja Volya》在維爾紐斯渡過五個寒冬。史雷特奇原想辦日報,但礙於地理差距,報紙最終只能一週出版兩次。出版流程亦相當費力:部分留在白羅斯境內的記者繼續掛名工作,稿件傳回維爾紐斯的辦公室,在當地印刷,再由義工幫忙包入沒有記印的信封,逐份寫上訂閱者的地址寄回白羅斯;亦有部分報紙,會由義工「人肉」帶回白羅斯,陸路過關時屢遭警方截查,每次都兵行險著。
通過這種地下的發行形式,《Narodnaja Volya》由最初的 25000 份訂閱量,短短數年間增加一倍。究竟一份報紙在無法於公開場合出現、無法擺在報攤隨手可買的情況下,如何鞏固一班「忠實」讀者群?史雷特奇解釋,「人的良知衝破了以往長年蘇聯高壓統治」,加上在戈爾巴喬夫領導下的蘇聯,在 1980 年代進行了經濟重組的改革(Perestroika),人們開始追求替代方案(Alternatives),渴望自由資訊的傳播是社會內一股不可抗的動力。
在 《Narodnaja Volya》 的報紙封面,有兩行字寫著「感謝你的訂閱,請傳給下一個人」,報紙就是靠著這樣口耳相傳而增加讀者群。即使報章的立場鮮明,但史雷特奇沒有特意遷就讀者的口味,而特別寫「反政府」的言論,否則他認為「就與辦黨報無異」。
以報道與政治檢控相關的法庭新聞為例,當官媒寫被告人士犯了什麼「罪行」時,史雷特奇的做法則是,他寫被告「做了什麼事」,並調查被告所做的是否真有其事。他相信,他的報道既非謾罵政權,亦沒有把矛頭指向任何人。而這種「只寫事實」的取態,政權也無法抓到痛腳。
但他說,歷年來 《Narodnaja Volya》 沒有一天不是在壓力下運作。問及他遇過最大的難關,他嘆道:「根本記不清楚,多到我數不清我上了多少次庭、與 KGB(秘密警察) 會面過多少次。」
政權高壓能影響獨立媒體生死。不過《Narodnaja Volya》也曾渡過一段風平浪靜的順境。2000 年,創報後第 5 年,史雷特奇稱有賴國際間的游說及施壓,國內亦出現一堆追求民主的反對聲音,《Narodnaja Volya》得以回到明斯克辦公,亦能在國營印刷廠出版。
好景不常。白羅斯的政局近這二十年,都是隨每 5 年一次的總統選舉而起伏。2011年盧卡申科第 4 度連任總統時,曾爆發示威衝突,但因規模不大,不足兩個月就遭警方平息。《Narodnaja Volya》再次成為政權的眼中釘,遭新聞部起訴,罪名為報導示威即散播不實資訊。
史雷特奇回想,那宗官司纏繞了數個月之久,他每天都要上庭,所耗費的時間和金錢令報章一度瀕臨結業。盧卡申科公開讉責史雷特奇,指他成為異見者是咎由自取。官司卻峰迴路轉。在裁決日,新聞部撤回起訴,「他們就是透過這種方式向人施壓」,他說。
至 2016 年,盧卡申科第 5 度連任總統,白羅斯踏入一段所謂「自由化」的階段,政府近乎毫不干預新聞自由,那時史雷特奇也美好地想像,即使盧卡申科不喜歡他的立場,亦只能容納民主派的聲音,證明國家真的正在進化。《Narodnaja Volya》甚至前所未有地出現在郵局的訂閱冊子上(訂閱刊物須經政府批核,再由郵寄統一派發,非能私人投寄),上述種種跡象,投映出一個美好的海市蜃樓,自由、開放彷彿近在咫尺。
但去年 8 月起,《Narodnaja Volya》終極觸礁,不僅被逐出國營印刷廠,記者不能公開工作,報章亦只能轉為網上版,供讀者下載 PDF 檔。創報 26 年來第一次失去實體報紙。早前盧卡申科舉行的記者會,史雷特奇本人也沒有被邀請──儘管他是傳媒界相當德高望重的人物。
史雷特奇坦然說,面對的難關雖然很實在,同行其他人會選擇轉行,其他媒體選擇離開白羅斯繼續營運,他卻無法離開。「我相信作為一個記者,應該身處與事情發生的現場愈近愈好。」說則容易,但紅線究竟如何畫,沒有人知道。對他來說,能寫什麼、不能寫什麼的紅線,就埋伏在「真相的終點和謊言的起點」。
傳媒屢屢接到威嚇,KGB 不時上門搜捕,史雷特奇即使備受尊敬,但繼續留下來的代價,就是難保哪一天、哪一次輪到自己被捕。他妻子每天都問他為何不走。他說「如果這將是一個生與死的問題,我會選擇生。但感恩地,還沒有來到問這問題的時刻。」
在毫無選擇下,生於、受教育於、服務於那體制,史雷特奇理應是體制下被精雕細琢的模範。活在甚麼世代他無從選擇,但他清楚知道「一個專業記者,是不會與良知作交易」。一個前黨報精英,願意背棄給予他既得利益的那套體制,我問他這麼多年來,除了靠堅定的個人意志,是如何堅持下去。他指著裝飾櫃頂的一幅相,「她是我們編輯部總監,她 75 歲了,這些年我都很喜歡和她工作」。
原來是同伴,戰友。
與政權交纏大半生,來到耳順之年,他看走過的爭取自由報道之路:「的確很困難的,但不要背叛你自己。」
百年老報流亡記
能在白羅斯留下來的獨立媒體屈指可數,其餘被逼撤離的媒體,散落在鄰國如立陶宛維爾紐斯。他們走難,當然不會有移民展、移民公司一條龍協助。從執拾細軟到踏出邊境,只是一兩晚之間的事。
「我在白羅斯留到最後一刻,留到直至留不下去為止。」百年老報紙《Nasha Niva》前兩任總編輯相繼被捕後,現任總編輯蘿達(Nastassia Rouda) 今年 7 月不得不逃離,她帶領約十人團隊遷移到維爾紐斯。
接受真正離開,及未來長時間羈旅無歸這件事,卻是很漫長的過程。
「有時望出窗外,看見維爾紐斯的街道,我感到很輕鬆」,但垂眼回到電腦前工作,「又回到白羅斯非常令人消極的日常新聞」。她不欲想像,究竟何時才能回白羅斯。
蘿達相信,他們現在所做的一切,是為了「讓白羅斯回到歷史上她應在的位置」──成為一個真正獨立的國家,建立健全的民主制度,由人民決定何謂自由。
蘿達接任總編輯一位不過數月。當旁人無法想像壓在她肩膊上的重擔,她卻泰然說「這是內部一早協商好的 Plan B」。她將自己的人生規劃,說成一個拯救公司的後備計劃。
能令記者、包括蘿達 本人赴湯蹈火為《Nasha Niva》工作,因「它不僅是一個媒體,它是一種我們共同相信的價值。」《Nasha Niva》由 1906 年創報起就流著革命的血。它由沙俄時期的知識分子盧基耶維奇(Luckievich) 兩兄弟創立,創報之初已將報格定調以文哲史經內容為主,並堅持以白羅斯語書寫,成為白羅斯經典文學的作家搖籃。
安東.盧基耶維奇(Anton Luckievich)是沙俄反對黨白羅斯社會主義議會(Belarusian Socialist Assembly)的領袖。在十月革命後,1918 年白羅斯曾在他帶領下,成立了白羅斯人民共和國 (1918-1919)。這亦是自去年示威爆發後,民眾追源溯流指白羅斯唯一「真正獨立」過的短短一年。後來白羅斯被納入蘇聯版圖,蘇共統治下自然不可能存在獨立報章,《Nasha Niva》從此消失,至蘇共 1991 年解體後才得以復活。
在源遠流長的報史前,「我們不會隨便聘請人,能在《Nasha Niva》工作的人,他們都想在這裏,既向外發揚白羅斯的文化和語言的面向,亦向內教育白羅斯人自己的身分和歷史」,蘿達說。
2015 年,盧卡申科第 5 度當選總統,《Nasha Niva》的定位有助盧建立白羅斯的民族主義,以對抗吞併克里米亞不久的俄羅斯。蘿達說她初入職時,白羅斯政府為獨立媒體「開了一盞綠燈」,《Nasha Niva》把握時機,轉型網上版,以發佈更多與文化語言相關的身分議題。她參與一個集中寫白羅斯女性的頻道,並發展影像新聞說故事,感覺國家真的步向自由開放。
所謂能「自由寫作」,蘿達說唯一的限制不過是,有些拿不到的政府文件則寫不了,但基本上「只要依據法律辦事」,其餘想寫的都能寫,沒有官方審查,民間籌款和廣告收入亦支持發展多樣的稿題。
但這幾年借來的自由,直至 2021年 8 月遭扼殺淨盡。《Nasha Niva》的網站被封鎖、不能在報紙攤公開擺賣,但編輯部其時認為,他們既然是國內註冊的認可媒體,依據法律,他們有權利留在國內,因此決定繼續派記者到現場採訪,如常工作。
惟政權的兇狠超出他們想像。「穿了寫有『PRESS』字樣的藍色背心,反而成為警察的攻擊對象。」其中一位記者娜塔莎 (Natasha Lubnevskaya),示威初期被防暴警以橡膠子彈射中膝蓋,留院兩個月。
「警方會突然上門搜查辦公室、記者的家」,娜塔莎再次經歷被防暴警撼動生活。編輯部考慮到同事安全,酌情讓全體員工選擇要否停薪放假,好讓他們有時間選擇去留。儘管如此,「沒有一人辭職,即使他們明知會面臨刑事起訴」。
當獨立媒體一個接一個如骨牌般倒下,「 連 TUT.BY(白羅斯最大型獨立媒體)都被查封,我們就意識這是一個警號 (Red Flag)。」於是今年(2021年) 5 月,編輯部圍內討論得出一個結論:如果時任總編輯馬爾齊諾維奇(Yahor Martsinovich)被捕,蘿達就是接任人,她必須離國,並帶領願意一同離去的記者們,在維爾紐斯重建陣地。
不足兩個月,這個「如果」應驗了。
「馬爾齊諾維奇是在大街大巷,從自己的車上被綁架走的」,蘿達說。據當地媒體報道,馬爾齊諾維奇被捕前後數天,還有《Nasha Niva》前總編輯、兩名記者一同被捕。事態緊急嚴重,《Nasha Niva》卻不會停止營運,於是轉而開設新網站,並發佈公告,聲明新網站的內容與為《Nasha Niva》工作的人沒有關係,以免加重在囚員工的罪名。
蘿達知道,自己要不是即將離開明斯克,就是來不及離去就被捕。「我每一天都穿著運動波鞋,也不會穿裙子了,以備隨時要跑」──她說的「跑」,是物理上逃離警察追捕的跑走。她又擔心如果被捕,羈留時不可能換衣服,不穿裙子較好。
一個週末她就執拾好行李,將《Nasha Niva》隨同她的幾個行李箱,遷移到維爾紐斯。
「離開是不是妥協?」
「離開是不是妥協?」一個本地媒體無法在本地紮根,失去的首先是實地報導,其次是對民情、社會脈膊的理解。海明威寫過,一個人離開了自己祖國,就再寫不上值得出版的作品,哪怕是報上一篇新聞報導。
蘿達卻認為,「對很多人來說,這也許是犧牲,也許是妥協。但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保護人,我們的團隊規模不大,付不起失去他們的代價。」
她嘆道,離開白羅斯的《Nasha Niva》員工,都由衷喜歡自己國家,希望留下來見證國家趨向文明發展。去與留,「從來都是一個悖論」。過去一年,即使社會動盪如此,但《Nasha Niva》從未報道過鼓吹移民的資訊,不會寫什麼綠卡移民、歐盟工作簽證這些稿題和接廣告,「因為我們盡力向白羅斯人證明,這是一個你可以留下來的國家。」
矛盾的是,如今連《Nasha Niva》都被逼走了。
離開後,在維爾紐斯是徹底的由零開始。蘿達連辦公室都未找到,一組同事只好各自在家工作。
但寫白羅斯的新聞,而人不在白羅斯,究竟是如何做到?
蘿達坦白承認,「確實失去了實地報導,不能去現場採訪」。但即使以前在國內,也不見得便於實地採訪,蘿達說曾有記者被拒絕進入法院大樓,連在大樓附近,並非正在採訪,都被警方驅趕。
她向其他一早離國內的媒體取經,對方也無奈說,一旦駐外久了,與本地「失聯(disconnect)」實屬無可厚非。《Nasha Niva》目前靠 Telegram 的加密「chatbot」收集情報。自從去年示威爆發後,白羅斯人民上老下幼都懂得用 Telegram 互通訊息。這是他們目前的權宜之計,民眾透過 chatbot 提供新聞線索,並接受視像訪問。另一邊廂,Telegram 出現以地區或城市劃分的頻道,每個頻道有幾千人訂閱,成為 《Nasha Niva》 收集地區新聞的主要渠道。
蘿達深知,這並非長遠營運的辦法,看直播與走到實地現場報導豈是同一回事?自從《Nasha Niva》被政權公開標籤為「極端組織」後,愈來愈少人敢向媒體提供線索,令遷離了的媒體獲取訊息有延誤,讀者人數逐漸減少。但她仍然深信離開是正確的選擇,起碼能換取《Nasha Niva》仝人免於恐懼,以及保證自身和家人安全。
「畢竟被捕入獄的話,待在白羅斯的監獄,會使人變得殘缺。」
目前該 4 名早前被捕的同事仍然在囚,蘿達認為把編輯團隊安全撤離,令《Nasha Niva》繼續營運,其中一個重大意義,是為了「不背叛仍然被困的同事」。前兩任的總編輯,分別在《Nasha Niva》投放了他們 10 年、20 年的人生,蘿達覺得如果她因前路困難而放棄,就等同背叛二人。
蘿達眼見很多前同業,都因為此路不通而放棄傳媒工作。她感慨說,現存的傳媒行業可是用了數十載,才建立起人才、經驗、能力,建立的過程中,同樣飽受攻擊,荊棘滿途,「如果現在放棄,我們未來就不會復原」。
《Nasha Niva》由維爾紐斯起家,一個世紀後輾轉反覆,又回到維爾紐斯「重新」開始。
視像半途,聽到蘿達背景有車聲,她說住得近大街,有時工作期間,看到街外有黑色四方箱型貨車經過,腦中會出現影像交疊,聯想起白羅斯防暴警車。但她又確實知道,自己已經身處外地。
即使如此,蘿達始終無法放棄相信,如今的一切堅守、建設,都是因為那個能夠回到白羅斯的願景,那時會是白羅斯國家真正獨立的時候。
「但史雷特奇沒有特意遷就讀者的口味,而特別寫『反政府』的言論」
個人淺見這正是大紀元缺乏的
多謝報導,共勉之
香港傳媒共勉。
「即使報章的立場鮮明,但史雷特奇沒有特意遷就讀者的口味,而特別寫『反政府』的言論,否則他認為『就與辦黨報無異』。」太令人敬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