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太平盛世也好,綏靖亂世也罷,怎樣的時局人都難免徬徨困頓時。有人奮力向外突圍,親身戰鬥;有人返觀內在,寄託看不見的力量助己超脫。這些看不見的力量,或曰宗教,或說靈性,也有人統括為「身心靈」,卻不見得都是玄虛不接地氣的,將靈性發展成工具或手段以授人,也可以是一門職業,有的高度權威化,終成眾人膜拜的大師,有些則揉合自己獨特的專長或性格,成了「斜槓」的身心靈工作者,他們可能是理科背景的動物溝通師、開繪畫班的通靈人、敲頌缽的樂手╱室內設計師,或在大型醫院對病患的身心靈望聞問切的中醫師……看不見的力量於他們,既是謀生的巧藝,也是存在於每個當下的自我觀照和追尋。
好眠工作者:這些學校不會教,社會也不接受
林宛縈敲頌缽的房間,原本是她弟弟的臥房。弟弟搬出不再與她同住後,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把這兩房兩廳的老公寓慢慢整理成半開放的空間。除了自己的臥室,客廳、廚房和頌缽房,都可以用來舉行課程、活動,或幫個案進行療癒。
這一天,我是接受她施作頌缽療癒的「個案」。在她的布置下,不刺眼的日光微微投射進來,榻榻米、座墊、植物,一排大小不等的頌缽,加上襯底的新時代(New Age)風音樂,為這間頌缽房營造出一股恰如其分的療癒氛圍。 林宛縈叮囑我在榻榻米上平躺,閉眼,全身放鬆。接下來是一連串快速的聽覺和觸覺經驗。她先後把不同的頌缽放在我的身體各部位敲擊。強烈的音頻和振頻從外而內震盪著我的耳朵和身體。我的感官將這樣的刺激解讀為舒適而非不快的。印象所及,某些時刻我陷入即將入睡前的恍神狀態,但並沒有睡著。 比起「身心靈療癒」,林宛縈更傾向用睡眠或休息來界定自己為人敲頌缽的效用。她為這個空間和自己想從事的工作型態成立了一個臉書粉絲頁,上頭的「關於」這麼寫:
生活間隙製造
睡眠調息選品
內外空間諮詢
療癒聲響即興
信奉自然
己所不癒勿師於人的眠夢實業
這幾行解釋空間極大、極跳躍的定義,和她的過去經歷與專長有關,也因此,林宛縈拒絕將自己歸為身心靈產業底下的工作者,至少,她不願自己只是一名「頌缽╱聲音療癒師」。
大學念的是社會系,再到英國學設計管理,返台後的第一份工作算是學以致用,在室內設計公司擔任設計師和業主之間的溝通橋樑。雖然喜歡空間也喜歡設計,但工作到第五年,「發現有些無法突破的地方,例如產業習性或有些不可控的因素」,她轉換跑道去線上媒體當設計編輯,成為文字工作者。不到一年,她依然選擇離職,從此成為自由接案者,工作範圍包括策展、企劃、編輯、撰稿,也曾在某個樂團當樂手。
開始接觸身心靈領域是在2012年。那年,林宛縈的母親罹患第三期半乳癌,從病人和家人都措手不及的確診到最後離世僅一年。林宛縈記得,當時母親基本上「聽醫生說什麼就做什麼」,除了接受醫院建議的開刀、用藥等治療方式,「我第一時間有想到要查替代療法,但也不知該做什麼,所以身邊有什麼就試試看」。她找了一名靈氣(Reiki)療癒師來為母親施作,也自行報名靈氣課程,料想日後可自己幫媽媽做,只是,課還沒上,母親就離開了。
「我從那時候開始思考:人去世會去哪?這世界以外如果有我們看不到的世界,那是什麼?」她仍然去上靈氣課,對這宣稱來自宇宙的能量「有感覺」。接著,學頌缽、學薩滿,開始一連串對「人類維度以外的探索」。
探索的起點源於想為母親病情盡一份心力,而後來的學習經驗,讓林宛縈意識到,「如果在這件事情(指疾病)發生之前,人就有很多照顧自己、跟自己對話的可能,也許就不會走到那一步。但這些學校不會教我們,社會也不接受。」
母親走後,她收拾遺物,發現母親多年前寫的日記,其中赫然寫著,「我很想生病」。
這句話給林宛縈很大的衝擊,「生病這件事原來不只是病菌感染,還是意念上的。當她寫出想生病,那背後是什麼?是她想被照顧,被陪伴」。
她往記憶回溯,母親身體出問題前幾年,剛從公職退休,向來在職場和家族中扮演中堅角色的她,一下失去重心,而習慣接收眾人抱怨的壓抑性格,也造成無形的心理超載,「我媽那時開始失眠、吃安眠藥。我發現不只她,身邊很多女性長輩都這樣」。她從睡眠與夢的相關書籍讀到,「有人認為睡眠是靈魂出體,很多現實沒辦法破關的東西可以在睡夢中破關,當人們沒有這個出口時,當然會一直在現實世界卡關」。
睡眠因此成為林宛縈用來與人溝通的方便法門。比起虛無飄渺的「身心靈」、「療癒」,「睡個好覺」或「好好休息」勾勒的樣貌或效能更清楚直接,「而且可以回到我最喜愛的行為」,她大笑,「我希望把很愛睡覺這件事合理化,要開開心心的睡覺,不要覺得多睡有罪惡感」。
探索身心靈經驗至今,林宛縈認為,人是有自療和自癒能力的,而盡情睡、好好睡,這看似違逆主流價值的倡議,或許正是人類自療最入門的實踐。「但也不是說你睡不著一定有病一定要睡著,而是每個人都會有好睡、難睡的時刻,這很自然,但你可以找到一些方法面對它,而不是把它看得很沉重」。
這些方法可能是頌缽,也可能藉由靈氣或飲食等方式。林宛縈說,這些都是方便法門,「我也不覺得自己是提供幫助」。至少,她想像的幫助,不是讓人之後到處宣揚「這老師好神、治好我的病」,「我比較想做的是,讓大家有機會接觸這些觀念或東西,而不是你覺得我有效就一直找我、付我錢,因為那還是依賴啊!」
不依循一般身心靈工作者的模式,其實也有內心的反抗分子在作祟。對靈性大師的權威心存困惑,也無法認同有身心靈工作必須取得認證資格,「都講找回自我、找到天賦了,還跟人家玩認證,那不是自打嘴巴嗎?」愈接觸、愈探索,林宛縈愈覺得所謂身心靈是完全個人的,倘若大家了解到自己本就擁有這些乍看超凡的能力,身心靈產業令人詬病的高價消費也會崩盤,「搞不好以後變成全民健保也不一定!」
談到價格,不免問及林宛縈的收入情形,她一聽大笑,「身心靈不是很愛講『找到你的天賦,就能擁有豐盛』,那我就想,如果豐盛代表金錢,我很不豐盛啊,但是如果講心理狀態,拜託,我豐盛到都滿出來了!」
身心靈也好,修行也罷——雖然「修行聽起來好假掰喔」,自嘲完她又自我開脫,「反正很多身心靈工作者內在都一直打架……」求的無非「認識自己」。若能確知每個當下自己選擇的都是自己由衷希望的生活,就是不得了的成就。
其實,把空間設計、文字、音樂、策展、能量療癒等專長,用「睡覺」來收納和開展,也是她作為自雇工作者的「自我療癒」。這幾年已不知道如何把工作變好玩的她,視身心靈工作為一種回到手工、身體、當下的經驗。
「好比敲頌缽,我當下就只能想這個事情、只能跟這個人連結,這比較像是我想像的工作狀態、理想的工作方式。我相信每個工作都能達到這狀態,只是我現在還沒辦法破關,而敲缽或音樂我可以不用想這麼多,現在就是現在」。
「用睡覺來貫串我的工作,是讓大家記得我想做什麼,但最終還是希望傳遞:我們可以回到生活中,好好看待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情,而不只是無意識地一直工作賺錢,這是我希望我的工作室找到的品質」。
通靈中醫師:大部分醫生看身體,但我覺得要顧慮心情
目前在某間大型醫療機構擔任中醫師的小凱(化名),在答應接受採訪前,是我看診數個月的醫師。訪談這天,他謹慎地避開工作地點附近,和我約在一間連鎖速食店。
先前經友人介紹,得知小凱「是個特別的中醫師」,出於好奇心,並無疑難雜症的我掛號看診,理由和許多台灣人看中醫如出一轍——調養身體。小凱看診程序和其他中醫並無二致,望聞問切一樣不少,但說出口的觀察或診斷卻不一般,例如,他幾次提及我像被一層厚重寒氣籠罩,因此處方以袪除這積重寒氣為主;有次他形容我的脈象「好像一陣清風徐來」,問我是不是發生什麼開心的事。
當時介紹的友人用「通靈」二字定義小凱看診的特殊。在大醫院以通靈的方式看診?姑且不論通靈是否為真,我對小凱如何考量診間裡的病人、護理師,甚至其他同事的觀感更好奇了。透過私下聯繫,他應允受訪。
「應該說,當我很專心在這件事情上,我就能看到我能力所及的事情。」面對「通靈看診」的疑問,沉思片刻後小凱這麼回答,「而且我覺得通靈並不局限在通靈師,其實很多創作者在創作過程中也有通靈的狀態,才會創作出這樣的東西,但可能下一秒斷掉就沒了。我看診也是這個感覺。如果要說這是通靈,可以這麼說。那不局限於視覺或聽覺,而是『你就是知道』」。
他試著進一步描述自己如何接收患者的身心訊息,「我把一個脈,會把所有資訊結合成一個有邏輯的東西,那些資訊需要拼湊,但統合起來會有個因果關係」。
但,藉由通靈看到病人的狀態,他們未必能接受吧?「所以我會看人說。我滿會察言觀色的,大概知道這個人可以聽到什麼程度,若他無法接受,我就會講中醫該講的話。」他也承認,自己看診時會忘記旁人在,例如護理師或跟診的實習醫師。
「有別人跟診其實滿困擾的,因為一定會被問為什麼這樣做,或要我說把的脈是伏是顯是細」,小凱說,前陣子又有跟診的學弟妹問,他索性坦白以對,幸好,「這次回應是好的,他覺得有這種能力是神奇的」。
在講求整體觀的中醫科,小凱這種「怪力亂神」之舉得到正面回饋並不理所當然。在大醫院工作越久,小凱發現,許多所症狀奇怪、複雜的病人,跑遍各科後,最後都會被轉診到中醫科或身心科,「可是,我發現更有趣的是,中醫科和身心科的官方說法更不允許怪力亂神或身心靈的存在,他們會盡可能排除看不見的東西」,反倒是西醫,面對這類說法的態度更開放。小凱認為原因可能在於,現今的中醫跟身心科一直極力朝科學化發展,「但西醫的人不需要證明,他們已經站在一個科學的優勢地位了」。
科學二字決定了當代醫療體系中,西醫和中醫(以及其他另類療法)的價值優劣,對高中就立志當中醫師的小凱來說,這套標準並不公平。因家庭背景和從小不明原因的各種病痛,無論中醫西醫,小凱都曾接觸,卻始終找不出原因,症狀也無從紓解,最後甚至出現憂鬱傾向,直到透過閱讀接觸到身心靈領域,他終於找到一套說法能說服自己生命和世界何以如此。
一開始挑的書是身體症狀與情緒、心靈的關係,到後來,宇宙、靈魂也成為小凱關注的內容。「我看這些書不是學習,而是為了讓自己舒服一點」,一直覺得和世界、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他,發現世界存在另一種樣貌和解讀方式,「像是忽然吸到空氣、可以喘一口氣的感覺」。
「現在回想起來,從小身體不舒服應該是最後一步」,小凱說,「我忽視了我真正需要的東西,太容易逼迫自己跟大家一樣,忽略掉我真正該做的事情。我不敢面對自己、不敢展現奇怪的我,卻想和一般人一樣,才有那些病痛」。
儘管自己感興趣的中醫面對西醫仍屈居弱勢,小凱依然進入醫學院中醫系就讀。然而,從西醫課程比例多於中醫、部分中醫課程採用的中國教科書充斥與台灣國情文化不符的內容、乃至於許多中醫教材對病理症狀的描述與分類缺乏邏輯……種種問題,讓一向心思細密想得多的他難以適應,「剛開始我發現自己無法聽課,也無法吸收」,「會堅持下來是因為我知道中醫不是這樣子,我無法解釋為什麼,但我知道真正的答案不是這樣」。
同樣的情形,在他完成學業進入醫療機構後再度發生。去年,小凱所服務的大型綜合醫院忽然發布消息,他們這一屆醫師除了臨床和教學工作外,還須每年完成論文寫作及發表,否則就不能留任。
「醫院說三件事情都要兼顧,看病、研究、教學,但事實上一個人不太可能每樣都拿手,現在卻這麼要求」,越說,小凱臉上表情越苦澀,「真正的研究不可能用這種方式逼迫別人寫出來的。一個研究是一場漫長的過程,也許有天忽然有一個發現,這才是真正的在想,而不是我明年一定要寫出一個什麼,你不覺得這很荒謬嗎?就是硬湊出文字,不是真的」。
論文明顯卡關,小凱說,這段時間他從拼命思考怎麼像其他人一樣寫出論文,到最近終於決定「真正的研究不應該有時間限制。雖然我有時間限制,但我決定不受限制了,照我自己的時間走」,不只如此,他還決定既然要寫,就朝他關注的問題找到答案,「以我的節奏和語法寫,但不一定是論文」。肩頭一鬆,小凱露出微笑。既然無法做到一般人做得到的事情,索性做自己就好。
除了大醫院小醫師的職涯突生變故,小凱坦言,向來對身心靈懷抱信念的他,也因過去半年接連遇到被身心靈工作者騙取金錢、濫用名號等不愉快的經驗而逐漸認知:擁有超凡能力和為人正派,兩者未必畫上等號。
不只如此,他也重新反思自己對許多既定事物的理解,包括「科學」、「身心靈」、「宗教」等概念。「很多名詞都不是它本來的意思。爭論身心靈或科學是不是對的,這是沒有意義的。它們本身都是對的。不管你用的是什麼方法,只要你抱持追求真理的精神,而不是為了其他事情,比如賺錢、爭權,就是沒問題的」,但讓他困惑的是,即使一開始抱持正向和善念,也有了所謂的神通能力,人心卻未必能永保初衷。
既然扯上錢或權就容易變質,身心靈究竟能不能當成謀生工具?「這問題我想很久」,他沉吟許久,「這麼說好了,我是一個中醫師,我用真誠和大愛的能量在做這件事。塔羅牌老師也可以這麼做,不管你用哪個工具都能這麼做。我們都把身心靈當成謀生工具啊,所以問題不在於能不能拿來謀生,而是態度」。
問小凱,他心中自許的中醫師,或說醫者,到底是什麼樣子?
「就是全面考慮。身心靈就是『身』、『心』、『靈』啊,大家好像容易偏往其中一個,大部分醫生是看身體,但我覺得要顧慮這人心情。如果我能看更深入,可以給予建議或讓他更清楚自己要做什麼,這是我想做的。身體跟心情是相對簡單的,但要看到靈魂,那是更深、更遠的,整個是很寬廣的,這是功力問題……如果我看到了,就要以我能做到最好的方式解決,就像我的老師跟我說的話。」
那句話是:符合宇宙的法則。在小凱的認知裡,那當中蘊含中醫的本質,也就是觀照事物的整體,而不僅只看見各自分離的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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