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花穿著平底鞋站在碼頭上,腳下是一條由灰黃的石塊和泥土壘起的、不足50米長的簡陋窄道。窄道有深深淺淺四個顏色,是四任村長的共同作品,長嶼島每有一位村長上任,就會把碼頭向海裡多修一截。
已有些年頭的快艇離碼頭總有幾十公分距離,她小心跨上去,注意不蹭著艇邊的泥土。陳金花要去對岸的福州松下,下船後,她會去松下碼頭的親戚家裡換個鞋子,她還想穿裙子,好不容易出次島,她想打扮漂亮些。
她曾經有漂亮出去的機會,就在碼頭前方走十五分鐘的距離,有座巨大的橋,與只有0.65平方公里的長嶼島相比,這座橋像一條看不見首尾的巨龍,橫跨在長嶼島的腦袋上。幾年前修橋時,巨龍從天上伸出一條細長棧道,連接起島和橋,那是陳金花第一次可以坐車離開島,不用特意穿平底鞋,也不用為了方便登船而放棄漂亮裙子。
橋的全稱叫平潭海峽公鐵大橋,是中國第一座公路鐵路兩用跨海大橋,也是京台交通通道的必經之路。2004年,北京出台中國高速公路網規劃,被稱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終極」高速公路骨架佈局、北京直達台北的高速公路規劃便正式出現在此官方文件中。2008年,北京直達台北的高鐵也被寫入了規劃。
根據規劃,公路和鐵路將從北京開始,一路途經安徽、福州、直到大陸距離台灣最近的島:福州平潭。而京台高速公路的「台灣段」,將從平潭進入尚在設想中的台灣海峽隧道,到達新北市後直通台北。高速鐵路段則經由隧道到桃園海濱,同樣落點於台北。2020年底,中國國務院發布最新《國家綜合立體交通網規劃綱要》,這份期限至2035年的交通規劃,再次強調京台通道的重要性。網路輿論揣測其為兩岸「統一」的時間點。
公鐵大橋2013年修建,2020年通車,它的完工,意味著京台互通計劃的大陸部分全部完成。
與在各個層面上都恢弘巨大的橋相比,長嶼島像巨龍腳邊的一塊小石頭。這座島夾在福州與平潭之間,是福州長樂區36個島嶼中唯一有人長居的地方。修橋前,這裡沒有自來水、沒有行車道、出島只能靠船。遇到颱風天,海上停航、島上通信中斷。據說,因為運輸不便,島上的垃圾從清朝有人遷入起到現在,堆了整整一百多年。
回想剛建橋那陣,島上人充滿希望,「建橋以後至少交通會好些吧。」
生機
陳金國是島上第一批知道要建橋的人。
他是村長的兒子,濃眉、厚雙眼皮、一米八幾的身高、或許因為海風咸膩,他的頭髮像抹過髮油般紋理分明。他17歲去武漢當兵,退伍後回島捕魚。這份工很苦,長嶼島所在的海峽為世界三大風口海域,全年有一半時間處於六級大風下,風浪倒騰起來時,可以把人掀翻。小島的閉塞也讓他感到窒息,和大多數不甘困在島上的年輕人一樣,陳金國又跑了出去,到東北做煤炭。
得知要建橋時,陳金國的第一反應是不值得,那時他以為這橋只為平潭而修。平潭,在他眼裡,比長嶼島好不了多少。
雖然是中國第六大島嶼,但平潭最初也不過是福州下屬的一個縣級島嶼,交通不便,土地貧瘠,青壯年大多外流做工。但這裡離台灣新竹只有68海里,是大陸離台灣最近的地方。2009年,國務院決定將平潭打造為對台試驗區,大量優惠政策、基建、補貼湧入小島,大橋也在這個背景下建立。
陳金國最初沒有體會到大橋的「宏大目標」,但多年跑江湖的經驗提醒他這座橋會帶來不小的機會。當時正遇政府收緊私人煤礦,他在小煤礦的合併、企業化浪潮中投資失利,回到福建老家。
陳金國領略到政策的力量。他和父親研究了大橋局的公告,「260個億(編注:2013年的方案批復總投資額為109.04億元),工程很大。」他決定留在長嶼島,進入大橋局做一名司機,一個在他看來「離領導最近」的職業。
那時長嶼島周圍的海面還空空蕩蕩,島上的山包便是海平面的最高點,站在那看,四周一望無際。
但島已在發生變化。公鐵跨海大橋的施工由武漢中鐵大橋局集團有限公司承包,建橋的人、建築材料、運送物資的車船,都以長嶼島為基地。工人從全國各地招來,村民管他們叫「北方人」,最熱鬧時,島上村民加北方人一起能有六七百號人。「我爺爺93歲了,他說從來沒見過島上這麼多人。」陳金花說。
這島曾經熱鬧過。村民回憶,長嶼離台灣馬祖大約一小時航程,80年代時,島民會駕船偷偷跑去台灣,把當時厲害的收音機、花布、手錶帶回島上。那時人都留在長嶼島,這裡還一度被當地人稱作「小香港」。但後來國家「抓反動派」,偷摸去台灣的人越來越少,除了捕魚,島也沒有更多產業,漸漸「人都跑了」。
陳金花在島上待了超過50年。建橋時,她第一次發現門口的羊腸小道到晚上還能站著人,抽煙的,打牌的,全是那些北方人。她索性開個小賣部,和大橋項目部的班船搞好關係,請船開去陸地時幫忙帶貨進來,做起小生意。小店開了五年,「天天什麼都是滿的」。北方人還借她家的廚房,用一次給個十幾二十塊。不忙時,這些北方人會倚在石牆上,讓路過的村民介紹對象;村民在路上走,開著車的北方人也順路載一程。
文明
什麼都沒有的海面,樁一根根打了進去,先修走人的棧橋,再建橋墩。
跨海大橋全長14.3991公里(編注:以公鐵合建段為標準),路過長嶼島,留下13個橋墩。不知是否巧合,橋墩選址剛好踏在島中央。那裡是島的黃金地段,地勢相對平緩,離島的各個位置距離均衡,是村民建房的首選。
福建的海島普遍用石頭建房,這種叫「石頭厝」的房子抗風、結實。窗戶小小的,據說是古時為了防止窗戶透出太多光線引來海盜而留下的傳統。陳金國有5間這樣的石頭厝,從爺爺那輩傳下來,算島上的大戶人家。
陳金國認為正因為此,大橋局才先從他家拆遷。5間房子的賠償款是200多萬,他覺得不夠,但那時正值煤炭虧本需要還債,而且「國家重點項目,你不可能不拆。」只是陳金國有一個條件,大橋局要幫他在島上再建一棟房子。
建房子,是長嶼島最苦最累的事。島上不出產任何建築材料,一磚一瓦,都要村民從陸地上一趟趟拉來。基礎設施也糟糕,島上連一輛可以走三輪車的平整小道都屈指可數,更不用說現代化的建房設備和專業工人。再有錢的人,建房也須親自動手,一座房沒有兩年完不成。
大橋來了就不一樣了,為了運建材,大橋局給島上的土地灌上混凝土,修出幾條可過車的平整大路,數不清的沙石水泥成批成批往島上送,起重機、挖掘機等工具也管夠。相比於修大橋這樣的世紀工程而言,用一些餘力餘料給島上的人修修房子,簡直是灑灑水。
不到半年,陳金國擁有了一棟五層的小洋樓,圍牆漆成粉色和藍色。「我建房時,村民的眼睛就在旁邊看,覺得我父子倆很輕鬆就給弄起來了」。島上興起建房熱,因為拆遷不得不建新家的,或是未划入拆遷,但趁機給自家房子更新的,村民們「沒有錢借錢也去弄」。現在的長嶼島在周邊幾個島中格外顯眼,其他海島大多是灰撲撲的石頭平房,這裡則遍地立著三四層高的小洋房。這些棕的紅的黑的水泥房子,沿著島上起伏不定的地勢參差樹立,像新孵育出的海馬,伸長脖子看著大橋。
即便閉塞,長嶼島依舊擁有學校、教堂、養老院等公共場所,這些也在拆遷範圍中。漁民威武還記得島中間的那座禮堂兼電影院,別看島又小又破,但那間50年代建起的禮堂卻有著這周邊島嶼里最豪華的配置。「是我們這最好的」,威武回憶時眼裡發著光,對一個幾乎所有人生大事都在島上完成的人而言,那間禮堂承載著他生活的每一個高光時刻。
「(村民對拆除)意見很大的。」陳金國在大橋部呆了幾年後,2018年成為這個島的村主任,「就要多跟人家溝通,這個是國家重點工程,你不能犯傻,不能因為你個人的因素而影響到整個國家的發展。」和大橋局的領導待了幾年,陳金國覺得最大的收穫就是學會怎麼用文明的方式與人溝通,「多給他注入我們政策,我們黨的需求,老百姓的需求,多給他注入這些東西,人家就知道了。」
橋墩還侵佔了長嶼島捕魚的風水寶地。仍留在長嶼島的村民大多捕魚為生,從祖先上島開始,爺爺傳爸爸、爸爸傳兒子,這麼一代一代,捕魚成為這個島上幾乎唯一的家傳事業。
捕魚人講究「大風大浪出好魚」,橋墩的位置正是長嶼島水流最急、浪最大的區域,留在長嶼島的400多戶里,有100多戶的漁網就設置在此。據村民介紹,收成好時,只靠捕魚,四兄弟四個月就能賺100萬。
依據陳金國的瞭解,大橋責任方將漁網換算成固定資產,根據實際情況,以平均每股20多萬的價格讓漁民簽字領拆遷款。有的人家拿了錢,出外打工;有的則不樂意,認為賠償數額遠遠小於真實所得,而且捕魚「有技術、有傳承、是家族事業」,不願意放手。但網還是如期拆除。有漁民將責任方告上法院,案子拖到今年才陸續開庭,他們依舊在等說法。
威武羨慕這些拆遷的人,橋墩經過的紅線區內100米為拆遷範圍,他的房子剛好在紅線外。修橋時工人趕進度,24小時輪班打樁,哐哐哐;樁打完後灌水泥,泥點像下雨一樣潑向威武的屋頂,噠噠噠。威武鄰居的房子因為施工震裂開,大橋局賠了幾百塊,讓他自己修,「這怎麼夠。」鄰居很不開心,覺得還不如被拆遷。
但那些拆遷戶也沒有得到更多,拆遷款在幾千到兩三萬不等,「但這是按他們城市陸地的標準算的」,陳金國說,「我們海島的建設難度大多了,不夠的。」
聯通
風浪一層層過去,橋也從橋墩一層層壘到橋面。
一條長長的棧道從天上伸下,鐵板材質,連接著尚未開放的橋和島。當地人稱這條道為「卡」,本意是方便島上的工人往來工地,村民們也跟著上卡下卡。橋上有大橋局的班車往來福州平潭,村民可以順路一搭——這是他們第一次用船之外的方式離開小島。
包括長嶼島在內,去橋上散步成為被大橋跨過的島民們的全新娛樂,吃過飯,花一小時走到平潭或福州邊界,再走回來。有人一輩子沒有出過島,站在橋上時「高興壞了」,出嫁的女人也專門回家,站橋上低頭看看腳下的長嶼島,這是她們從沒見過的家鄉模樣,像一條擀得不太平整的薄面餅,細細長長,夾在橋墩中間。陸地上要仰視的小洋房,此刻像玩具一般。
海上的交通也方便了。大橋局包下當地輪渡,這些由私人運營的輪渡原本用小木船接送村民,有一搭沒一搭地賺錢。大橋局每月給他們6萬補貼,簽長期合同,讓他們換成大鐵皮船,一天兩班,固定時間出發,長嶼島有了真正意義上的輪渡。
陳金國一直忘不了班船將垃圾帶出去的時刻。因為難以運輸,從島上有人起,生活垃圾就一直留在島上與人共生存,據稱從清朝開始,攢了100多年。陳金國搞好了自己,也要搞好大家「和大橋局的運沙船商量,離開島時把垃圾也帶出去,100元一車,運了140多車。」
但更加難以忘記的,是那些死去的北方人。
長嶼島正對著的,是被稱作世界三大風口之一的海壇海峽風口,在非颱風的情況下,陣風都有可能達到10級或以上。風發起怒來像一把刀,大刀每年有一半的時間劈向大橋。大橋局的項目部副經理龐孝均曾向媒體形容這裡「風大、浪高、水深、流急、岩硬」。且千萬年來的海峽大風帶動海湧,淘走海底的鬆散岩層,留下的光板岩硬如鋼鐵,大橋基礎也難以安放。最終中國國家鐵路集團自行研製大型液壓動力頭鑽機,地基問題才解決。
橋墩是空心的,像瓶頸一般,下面大,慢慢往上收縮,最上面只留下一米左右的開口,工人們不小心會從這裡掉下去。命大的能活,但不好拉上來,只能將人的腳綁著,倒吊著拎上來。有的則拉不上來,人已經摔散了。
項目部的人告訴陳金國,這些死去的是守橋人,「像這麼大的工程, 沒有守橋人的話, 你這個橋做不成。」陳金國聽說平潭在2007年修的第一座跨海大橋,工程一直不太順利,「樁打了就倒」,就是因為「沒有人幫你在裏面守著」。陳金國想:「這些人啊,可能命就是這樣的,沒辦法。」
死了多少「北方人」是村民喜愛討論的話題,有的說死了100個,有的說光跨過長嶼島的這段就死了20個。這些信息在公共平台上並沒有準確答案。
但老陳能準確說出至少三個——這三個「北方人」的最後一程都是由他送出去的。老陳的一輩子也幾乎都在島上,主業是捕魚,有自己的小木船。修大橋時,大橋局的人用每月一萬五的價格包下他和他的船,給大橋運送物資。米、水、菜,什麼都送,直到有天,讓他送包裹在袋子裏的工人。
「我沒有包這個」,老陳不樂意,但一想這些人「實在太可憐」,「這種建橋的人很年輕,家裡的老婆也年輕,孩子又小,算了算了趕緊運。」如此來來回回,送了三個北方人回到陸地。
老陳膽小,運過死人的船是不敢留的,他每心軟一次,就要重新換一次船。小船有證的十幾萬,沒證的幾萬,老陳邊收邊賣。有一艘或許是被人知道底細,死活轉不出手,到現在還停在港口。海島晚上有時退潮得厲害,怕船擱淺,老陳要把船推到水深的地方,想到那艘轉手不出去的船,老陳「怕死了」,每次都叫上妻子,讓她站在碼頭上等他。
過河拆橋
習近平上台後,京台公路及高鐵計劃被賦予更多含義。這條大多被單獨列出的路線,在2016年與「京港(台)通道」合併,2017年,路線被劃歸為北京至港澳台運輸通道大類。
2016年,蔡英文上台,明確表態台北納入京港台通道「不可能」。兩岸關係也在之後降至冰點,自由行暫停、官方接觸暫緩。
可橋還在不緊不慢地繼續建著,2018年,海峽公鐵大橋大小練航道(注:大練島小練島地區航道)合龍,2019年9月全線貫通,2019年12月鐵路開始鋪軌,這些時間推進基本符合此前的計劃。2020年12月,G5322次列車從平潭站駛向福州,大橋正式投入運營。
一位北京來的遊客此後經常回味見到此橋的震撼,他乘坐汽車,從福州馬尾的山洞鑽出,高架橋將他懸在半空,右邊是山坳,陡峭深邃,左邊是大橋,從山頂越過,巨大、細長、橫亙在一個人能達到的全部視野,他覺得被某種超自然的力量凝視。
長嶼島上靜悄悄。
橋建好後,一些東西慢慢撤退。最先消失的是北方人,原本被他們佔領的街道和廚房,忽然一下安靜,只有牆壁上歪歪扭扭的「上有商店」等字樣,顯示出這裡曾經有過交易活動。現在這些稱作小賣部都勉強的「商店」也大多不再營業,貨架上稀稀拉拉擺放的幾支瓶裝水,幾罐飲料,又成為這個地方最叫得上號的現代商業產物。
老陳坐在四截顏色的碼頭,眼前就是這座六七年里一點點建起的大橋。從他的角度看,大橋安靜地展示著比例合適的全貌,兩條分別經過火車和汽車的橋面,成為平行的兩條細線,合著寬窄不一的橋墩,將天空和海面切成大小不一的塊狀物。如果有人要觀賞大橋,老陳所在的地方就是絕佳的觀景點。
但老陳只是低頭修補著漁網。「沒用,沒好處,不給下卡」。
大橋建好後,原本從橋面伸下的閘道被拆除,而原本承載居民外出功能的輪渡,也在橋修好後消失——大橋局走後,搭乘輪渡的人驟減,輪渡方開一趟虧一趟,乾脆停運。
現在人們想要出島,只能依賴幾位有快艇的村民包艇出門,單程150元。「我去對岸買個螺絲,來回交通就要300元。」陳金國的父親把手裡的紅色塑料袋往桌上一扔,裡面包著小小一個鐵塊樣的零件。剪頭髮、就醫、買菜,這些都要去對岸完成。
沒了交通,300多人的生活就凝固在這片0.65平方公里的土地,生活的盼頭直接被抽走。一位村民激動地和老陳討論,「這個地方真正的是鬼地方,像我這樣的人,10塊錢放在口袋,就是10塊錢放在口袋里,有錢也沒地方買。」他拍著手上空癟癟的煙盒,「做事情累了,去裏面(編注:村民將福州稱作裏面),吃個飯,坐在那邊也高興。」
陳金國的手機幾乎每天都會接到村民電話,要求大橋重新修條棧道來島上,「都不要說運車,隨便有多高,給我搞一個,走路上去都可以。」村民哀求,陳金國也沒辦法,「大橋都規劃好了的,怎麼會村民要修就修呢」,況且,「大橋是國家項目,我去市裡說都沒用,得省裡的人向國家的人說,這事才看能不能解決。」
他有時開著車從橋上經過,一眼就能看到自家的房子,「看就看得到, 下又下不來。」
沒了盼頭,生活越看越不順眼。一位年邁的婦人緩慢走在小島上,嘴裡嘟囔著「早晚餓死長嶼島」。大橋修建時,為硬化路面澆灌的混凝土侵佔島上本就不多的耕地,淺層水井也因為打樁被震壞。現在村民只能在橋、房子、山地的夾縫中,尋找零散的小塊平地,種些僅夠自己吃的小菜,水井得往深處重新挖,這需要更多的錢和工具。村裡有人聯合了幾戶共同打井,也有人就上村裡共有的基井打水,但水斷斷續續,根本不夠。
在大橋局時,陳金國瞭解到大橋在修建時特意留了供水管和電纜通過的通道,他希望橋能通上水管,把內地的水接到島上。「海島沒有多少地下水,打井是解決不了缺水問題的。」缺水成了他最近的心病,他向區一級反應,但反饋也只能到這一級,橋是國家的,意見要更往上面去。
威武曾以為等橋修好,那些惱人的打樁聲和水泥點就會消失,卻沒想到通車後,高鐵從腦袋上呼嘯而過是更無法忍受的聲音。大橋每天迎來16班高鐵,最早一班6:41,最晚一班20:28,高鐵經過時,「轟隆隆,像打雷一樣」,桌上的碗也跟著顫。
像刀一樣的風,在橋修好後,有了音效。威武認為是橋邊護欄的網眼擠壓氣流,讓風的經過有了聲音,那聲音一點都不美妙,「恐怖」,威武說。
他已經很久沒睡個好覺了。捕魚旺季即將來臨,潮水每6小時變換一次,這是最緊急的捕魚時間,威武只能在不間斷的出海縫隙里抓緊睡一兩個小時。對一個漁民來說,睡個好覺是最重要的。
老陳翻著手機里大橋局和他簽的合同,數著還有多少款項沒有完結,「十多萬」,他指著一個印有大橋局字樣的橙色安全帽,試圖說明這一切存在的真實性,「國家的錢不好賺。」
長嶼島村民羨慕著不遠處的大練島,離長嶼島快艇只需十幾分鐘,同樣被大橋經過,只是在那裡,大橋伸出了一條正兒八經的高速公路。那座島曾經和長嶼一樣,只能靠船出入,但現在,村民覺得那裡有他們夢想的一切。
如果文明留下
大練島確實比長嶼島「幸運」很多。
在中國的行政規劃,長嶼島只稱得上村,隸屬於福州市長樂區松下鎮,而9.96平方公里的大練島屬於鄉,並且隸屬於「特區」平潭,從面積、行政級別、特殊性上,都比長嶼優先。或許如此,他們獲得了直通跨海大橋的待遇。「這橋對大練好,有下卡的話就是小康,交通方便了,錢就來了。」長嶼島的村民評價。
橋開通後,現代文明瞬間湧向大練島。去年春節,這座島上第一次迎來四輪汽車直接駛入——以往人們回島,都是將車開到福州碼頭後搭船過來。因為沒有配套規劃,島上還堵車了。現在人們正在修環島路,島上將迎來正兒八經的主幹道。
老楊做鋼材生意,這些年轉型投資,大部分時間呆在島上。他說這橋「就是為了收復台灣用的」,作為中國人,他「當然希望收復台灣」。他還聽說橋快要完工時,平潭核心地段的房子一度漲到2萬一平,「那時以為馬上就要收復了」。
只是現在橋修好了,收復卻沒有動靜,老楊聽說平潭的房子又降到了一萬出頭。
老楊眼中的大練島是一個世外桃源。同一族姓的人聚集在一個村落,供奉先祖的祠堂就在村落中央,承載著婚喪嫁娶、家族聚會的大事。村子四周環繞海灘,是童年天然的遊樂場,島上風大,刮北風時,他和小夥伴就跑到南面的沙灘,打水漂、游泳、玩沙,刮南風時就跑到另一邊。不通橋時,這裡去最近的碼頭要划半小時的木船,但老楊一點都不覺得無聊。
現在情況正在發生改變。島上已經拆除三個村落,都是靠大橋和海灘的那些。房地產公司來到島上,聽說要在這些村落的位置上建別墅。原本村莊的人遷到了平潭周邊的安置房,那種幾十層高,配備著小區和鐵門的標準現代化小區。「對窮人來說其實是斷了生路,」老楊說,「以前他們在村裡還可以種菜撿海螺養活自己,現在上城裡只能打工,不是人人都能打工的。」
「那些墳墓也全部要移到公墓」,老楊指著山頭一座座隆起的小包,那是家族里祖祖輩輩落葉歸根的地方,以前交通不便,大練島保持土葬的習俗,現在交通改善,土葬也將改成火葬。
剛剛通橋的大練島還是以前的樣子,老楊背著手,「下次來看應該都變了。」
自救
「老百姓對我說的是大實話, 知道吧,你看修的4,5年的橋啊,沒得到什麼東西啊」,喝酒的時候,陳金國會少有地語氣放緩,「對我怒也沒用啊,我一個小小的村長,我能怎麼樣……我給村民做了些什麼東西,我不好說。」
陳金國覺得自己有義務讓上面領導知道長嶼島的情況,領導下來視察時,自己去上面開會時,他抓住一切機會和領導「爭取」,方法有賣慘:「我們島真的不容易,還沒脫貧」;或者是和領導稱兄道弟:「你兄弟感情看一下,能辦的幫我盡量辦到。」他希望交通局先幫忙把輪渡的事情解決了,領導回復他正在研究,讓他等等。
陳金國也認為不能凡事只靠領導。2019年,福建開展美麗鄉村建設,規劃團隊來到長嶼島,啓發了陳金國——搞旅遊,說不定是一條路。他記著有人建議他,以後這橋人來人往,經過都能見著長嶼島,是個機會。
在設計團隊的幫助下,長嶼島擁有了一些可稱為景點的地標。一個頗有情趣的觀景台立在了島中的小山包上,山腳到觀景台的這段路,幾十隻小地燈沿地勢打造出一條「星光小道」。陳金國的計劃里,這裡可以燒烤、露營、看日出。夜間,跨海大橋亮起彩色燈光,像一座孤獨的遊樂園立在海面上,這也會成為觀景台的賣點。
靠近橋墩的地方則有個迷你廣場,地面漆成彩虹的模樣,像社交媒體上的網紅街道一樣。這是陳金國特意讓設計團隊做的,「我們的生活不是單單靠藍天白雲,我們的生活也是七彩斑斕的,你不要絕望。」他希望這條路能給村裡老人一點盼頭。
想法不斷地蹦進陳金國的腦袋,海邊背風的地方能不能建個養殖基地,豐富下島上的業態;基地旁再用浮筒建個海上餐廳,遊客邊吃邊從海裡撈最新鮮的魚蝦;島西面的荒地開發成生命公園,島上的公墓都遷那去;觀景台那要立個匾,等哪天有大領導來島上請他題個字,給島漲漲名氣……
他像這個島的小國王。
村民們看著陳金國的嘗試,不主動也不拒絕,「能把旅遊做起來是最好,也不知道能不能做起來。」威武說。他們在觀望,不太樂意將自家的船或房屋租給陳金國搞旅遊。 那先自己來,陳金國把自己的名字、手機登在新聞報道裏,希望對島有興趣的人能聯繫他,他來做導遊。客人來了睡自己家,漲潮了請客人上表哥的漁船一同出海打漁,捕撈回來的新鮮漁穫請爸媽加工,做給客人吃。陳金國使盡力氣,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讓客人更喜歡這個地方一些。
有的客人很感動,離開後給他發信息,說想念島上最新鮮的海鮮;也有客人面露難色,委婉地表明如果沒有他的幫忙,自己連上島的方法都找不到。
陳金國有時會想起那些已經離開的北方人,這些人一點一點,搭建起一座大橋,「一般的人,一般的國家,做不到。」他想到自己全程看著橋的建立,又在大橋局工作了一段時間,知道這座橋是怎麼搭建起來的,也跟著驕傲了起來。
偶爾陳金國還是疑惑,這個橋修得到底值不值。平潭只是自貿區,他覺得這橋還是要聯通台灣才有用。而且他瞭解到,大橋建築材料的保質期其實只有100年,即便這是個「世紀工程」,「意義大不大我不知道, 反正每年的保養費用很大。」(根據中國國家級期刊《交通標準化》一關於杭州灣跨海大橋的研究,總投資約140億,全長36公里的杭州灣跨海大橋每年的運營加養護費用大約在3200萬元人民幣左右。)
大橋建好還未通車時, 陳金國帶兒子女兒上橋走了走,他指著橋,向兒女們講解著建橋的技術演變,「你看這麼大一個工程,爸爸知道,爸爸參與過。」他期待兒女聽到後會說好厲害啊爸爸,傳達一些教育意義。可惜9歲的孩子並沒聽懂那些複雜的術語,他們只是高興得看著橋,覺得以後回島上會更容易。
陳金花、老陳、老楊為化名。
實習生何沛雲對此文亦有貢獻。
這篇文章對場景、風景的敘述非常的能引起畫面,有一種在看國文課本選文的感覺!像是「風浪一層層過去,橋也從橋墩一層層壘到橋面。」、「這些棕的紅的黑的水泥房子,沿著島上起伏不定的地勢參差樹立,像新孵育出的海馬,伸長脖子看著大橋。」真的好有美感。
好文
工程是好工程,国家统一的需要,就是做的不够细致
人都這樣,只看見眼前利益,沒想過以後會怎麼樣。有些事支持就好了,問題是表態以後會有什麼連鎖反應,他們從來沒有想過。
相信國家、政權的小百姓往往就是被用完即棄,如留在島上的小賣店一樣
很喜歡這種盡可能不帶主觀意識平鋪直敘的報導。
一個基本建設從興建到完工,
當地居民原本期盼建設好後帶來交通便利及地方繁盛但實際上卻只帶來永無止盡的噪音。
「不能因為你個人的因素而影響到整個國家的發展」,
相忍為國的思想下,人民的聲音總是如此輕易就被掐熄了。
但國家的發展是否可以無視人民的需求無止境擴張呢?
虛妄的口號,無望的悲哀
馬祖是福建的!
而垃圾是近些年才有的產物,為何扯到清朝去了。一個幾百人的小島,能產生多少垃圾,可想而知!
不要说小小的长屿,平潭岛都是个毫无发展前途的地方,一年刮两场大风,一场大风刮半年,根本留不住人。从综合实验区到自由贸易区再到国际旅游岛,口号震天响,花钱如流水,除了喂饱了一批投机炒房客,全然不见收效。这座耗资百亿的大桥,最大的作用应该就是满足某些人“我们离收复台湾又近了一步”的大梦不。
精彩而且饒富韻味的報導
好好看的一篇報導
去过两次平潭岛了,但从来没有意识到有一个桥墩是建在这样一个小岛上的。感谢这篇报道。
这算是一个超级大白象工程吧……
非常有意思的報導,謝謝端
看到大练乡乡民搬进标准化现代小区,留出的地给开发商建别墅,就很说不上来的难受。农村规划,拆散宗族血缘,都统一安排进小区,间隙挤到阳光都晒不完整,而且你能看得到新建的房子之间越来越挤,便利设施也是商家引进的刺激消费的体育馆。走在老家的路上,明明是乡下却连散步的地方都没有,这里也拦住,那里也拦住,等着做规划。不明白人的生活到底该在哪里
过着一种次要的生活…
非常好的一篇报道,很是感动!这些被留在桥下的人需要被看见和被听见!
「他像這個島的小國王。」
這句很點睛,通篇讀下來真有這個感覺。
是誰提出這個蠢計劃?
這種大白象工程,出發點從不為民,在橋兩旁多建一對停車處讓人截計程車或小型貨車卸貨不難吧!這橋不知何時才發揮到預想的作用,搞不好兩岸發生不願見到的武力衝突,這些基建就毀了。
這篇寫得真好。
也许是乡土情结吧,很多人是舍不得离开住了一辈子乃至从先祖辈住下来的地方的。
看到大桥的选址未考虑当地生计,真是异常惋惜。要是这样的项目能有更多的调研和协商就好了。
雖然聼起來很冷血,但是地方狹小資源貧濟,這個島上的居民是不是可以去其他地方尋求機會呢,隔壁的大練島也比長嶼島好啊
真是一篇精彩的调查报告,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这座大桥的故事,不由感慨万千。项目负责人居然把工伤遇难者形容为所谓“守桥人”,这种将事故合理化的话术实在令人发指!我很欣赏作者克制的叙述方式,不增加主观评论,反而让整篇文章更加厚重和具有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