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家中的攝像頭:保護下的摧毀

攝像頭下的孩子們最終的確學會了一些東西,比如「表演」。
設於家門外的一個備有夜視功能的監控鏡頭。

李曉又一次在家裏發現了攝像頭。

這天,她為準備考研焦頭爛額了一整日,傍晚到客廳的角落裏翻找資料。太陽已經落下,客廳沒開燈,她摸索著走到玄關,無意中打開了並不常用的裝飾燈。燈光投射到地上,是一組漂亮的光環。但李曉卻發現,其中一個光環上卻莫名多了奇怪的圓形突起。她困惑地抬起頭,正對上一顆圓形的監控鏡頭。

「我是在拍電影嗎?要給我搞這種奇怪的東西!」面對父親再一次偷偷安裝的攝像頭,李曉憤怒,又無奈。她的成長經歷中充滿了與父權控制欲的各種「鬥智鬥勇」,卻不想在成人後仍要持續面對如此戲劇化的場景。

在中國主流電子商務平台搜索這一類家用智能攝像頭,評論區裏為人父母者佔了絕大多數:「我買來就是監視孩子上網課認真學不,產品清晰度還是很好的,孩子在做什麼都能看到。」「挺好小巧又方便,可以對話,隨時觀察孩子。」

偶爾也有差評:「設計得不好,太容易被孩子發現。」

市場調查機構艾瑞諮詢的數據顯示,2020年受到疫情對經濟衝擊的影響,電視、冰箱等高單價智能家電銷售下滑,然而智能安防卻逆勢增長,其中室內攝像頭在銷量佔比近8成。2020年的雙十一購物節中,家用攝像頭的銷量更超過百萬——其中多數用作父母對於家中獨處孩子的監控。

圓圓的鏡頭成為了家中隱密的新裝飾,折射著親子關係兩端的不安。

深夜客廳的藍光

李曉第一次發現家中裝了攝像頭是在高三那年。

攝像頭位於客廳大書架上,兩旁的書被稍稍前移,鏡頭就這樣靜靜「鑲嵌」在李曉媽媽的英文書之間,方向對著李曉的房門,難以被發現。直到李曉一天夜裏起身去廁所,發現客廳中閃爍著陰森的藍光。她開始以為鬧鬼,但又不信,壯著膽子順著藍光找過去,才發現了書架上的「秘密」。

怒氣一下子湧了上來,李曉一把扯掉了攝像頭的電線,將儲存卡抽出、掰碎,翌日一早出門時,把斷裂的儲存卡、鏡頭及電線一同丟進了垃圾桶。

發現攝像頭不見的父親,暴怒地質問李曉。但李曉反抗激烈,甚至以離家出走和自我傷害相逼,在旁的母親也認為攝像頭有些過分,一邊打著圓場,事情不了了之。

同樣的嘶吼、爭執,充滿了在李曉從小到大的親子溝通中。她印象裏的父親,脾氣暴躁,控制欲極強。她說:自己成績不錯,但父親對她的教育和要求,如同期望一棵樹可以長高,便用鐵絲牢牢綑綁住,一定讓它依照想要的方式生長,稍有慢一點、或彎一點,便會氣急敗壞,並加以語言或肢體暴力。

念初一時,一次在家吃飯,因為覺得好玩,在盛米飯時,李曉用勺子將每一碗飯鼓起的米堆壓平、壓實,再端出到餐桌。父親看到米飯的樣子頓時暴怒,數落李曉「為什麼這麼閒」、「怎麼長不大」。

另一件事也同樣在初中。李曉弄丟了一本數學教輔書,因為擔心被父親責罵,便借來同學的做習題,假裝沒有丟掉。有一晚,同學借出的書被對方家長發現,便希望經李曉父親轉達,提醒她第二天記得帶書。得知此事後,父親一邊責罵李曉撒謊欺騙,一邊掄起皮帶抽向她。禁不起抽打的李曉,逃回臥室鎖了門,父親追至門口繼續怒罵,要求開門,甚至將李曉房門上的磨砂玻璃砸了粉碎。

「現在想起來我真的好不理解」,父親常常因為這些小事發火,對她大打出手,毫不聽她的解釋。然而更荒誕的事,發生在高中。

高中,即使知道父親不時會對放學後的她進行跟蹤,李曉還是戀愛了。一次放學,她準備和男友一起坐車回家。男友幫她提著書包,兩人手牽手有說有笑地走到附近的公交車站台。一個男人忽然從李曉身後衝了出來——她原本以為就算父親跟蹤,最多也只是回家被數落、被體罰,沒想到父親直接衝到男友面前,一拳打了過去,男友的眼鏡飛了出去。

「天,現在想想甚至想跟我當時的男朋友道歉,希望不要成為他的心理陰影。」李曉說。

上海,一名學童從窗內向外面望。
上海,一名學童從窗內向外面望。

機器人裏傳出了爸爸的呵斥

張莉在臨下班前瞄了一眼手機裏的監控畫面。10歲的女兒坐在書桌前,右手握著筆對著監控,作出寫作業的樣子,另一隻手打開書桌的抽屜,偷偷看向抽屜中。怒斥孩子的衝動頓時向張莉襲來,但她深吸了幾口氣,忍住了,關掉了手機。

張莉是滬漂,在一家外企做職員,攝像頭自2020年疫情期間進入她的家庭。當時,張莉及丈夫準備復工,老人在老家受疫情限制無法到上海,夫妻倆為了確保女兒獨自在家的安全,安置了攝像頭。

第一個攝像頭是英語培訓機構贈送的。一個全能的機器人,有監控攝像頭,可以演唱英文兒歌,還可以實現父母與孩子遠程對話。

張莉的女兒奈奈最初只知道是機器人,並不知道有攝像及對話功能。當「機器人」跟她聊天,讓她練鋼琴、寫作業,她都很開心地聽從了。但沒過多久,奈奈發現這個聲音太過熟悉——是爸爸的聲音和遠程遙控。於是,她學著扭動機器人的腦袋和攝像頭,讓機器人永遠背對著自己。父女矛盾爆發了。

張莉一面要求丈夫不要監管太多,一面與女兒解釋:父母主要是安全考慮,其他小朋友家裏也有裝,不反對女兒休息,但希望她更有效率地學習。張莉後來時常午飯期間通過攝像頭陪女兒吃飯、聊天,矛盾才漸漸緩和了下來。

張莉身邊的朋友,如果家裏有老人或有全職陪護的人,就沒有裝攝像頭;但如果只有孩子一個人在家,便會在客廳等處裝上監控,確認孩子放學後安全到家。

第一個攝像頭很快信號出現了問題,張莉與女兒溝通後,在對書桌的位置,放置了第二個攝像頭。

奈奈有一次對張莉說:「你們開攝像我是知道的。」每次打開監控時,設備會有燈光閃爍。奈奈很快學會了躲開攝像頭,偶爾會跑去沒有監控的父母臥室裏看小說。張莉知道這些,甚至還會聽奈奈分享小說的內容,但並沒有制止。

「大人都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何況孩子也沒有做什麼,」張莉說,「有時候就放過自己,放過小孩。」

隱身術!在白色大理石的房間裡披上白被單

再一次發現家中的攝像頭後,喜歡參加辯論賽的李曉,選擇用說理的方式和父親溝通。她準備了很長的一段話,從隱私權、人格權,到父母的邊界⋯⋯說完,父親沒有吭聲,既沒有反駁,也沒有接納。李曉終於疲憊了,無論是青春期激烈的反抗,還是現在平靜的說理,都好像打拳打在了黑洞。

她曾嘗試過向親戚訴說求助。在第一次裝攝像頭時,她就曾給疼愛她的姑姑講述過。姑姑很生氣,去找父親談話,但她並沒有感受到談話的起色。

「我覺得我都能想像到他們怎麼溝通,大概是你怎麼能這麼對咱們家孩子,這種不痛不癢的話吧。」李曉自此學會了打碎牙吞進肚裏,再不向他人提及這些過去。

幾乎是在李曉成長的同時,家用攝像頭的技術與品類也愈發豐富成熟,上百個品牌的售價集中於100至500人民幣:對話、360度轉動、夜視、AI識別人形等功能更不斷迭代;隨著功能與銷量數字的大幅增長,有關家用攝像頭的社會新聞也豐富了起來:江蘇14歲男孩因父親裝攝像頭報警,抖音上初中生拍下家中攝像頭成為熱帖,母親與女兒因攝像頭發生爭執,班主任要求家裏裝攝像頭監控孩子上網課,全家外出抗疫裝8個攝像頭看護孩子⋯⋯

比這些變化更快的反應,是孩子們創造出的對抗與逃離新辦法。

在知乎有關「父母準備在我房間裝監控攝像頭,我該怎麼辦?」問題下方,有不少人「出謀劃策」:有人建議用「裝一個砸一個」的方式激烈對抗;有人提議在父母的房間裏也裝一個;也有人給出技術性解決方法——將攝像頭列入路由器的黑名單,或為攝像頭降速,這樣父母手機裏連線的視頻會卡或者收不到。

有匿名的網友說,自己也曾在網絡論壇上詢問過裝攝像頭怎麼辦的問題,被母親翻手機時看到了,之後只敢匿名說話。他自述在從初中起被裝監控,在攝像頭下生活了5年,監控安裝在臥室的天花板上,可以360度轉動,只要開小差被看到,就會聽到母親的喊話。他也曾嘗試拔電源、蒙上黑布等對抗方式,母親發現都會第一時間衝入房間進行教訓。

成功的案例是更多的,同樣在讀大三的夢夢就是其中之一。夢夢自小比較貪玩,喜歡打遊戲、看動漫,父母也同樣在初中起便在家裏裝了監控。

她事先並不知情,原本以為掌握了父母回家的時間就萬事大吉。但不知何時開始,父母對她幾時看了電視、幾時出了門,一舉一動都非常了解,夢夢開始覺得有些不對,便在家裏仔細搜尋,最終在客廳天花板的角落裏,發現了會閃爍紅點的針孔攝像頭。

爭吵,竭盡全力的爭吵,在父母的權威面前起不了絲毫的作用。夢夢便琢磨起了其他的對策。

她最初想用快速奔跑的方式躲開監控,但還是被發現了。後來她查到,家裏監控的類型是黑白畫面的,而客廳的地板恰好是白色大理石。夢夢靈機一動,在自己房間找了一塊白色的床單,將自己從頭到腳包裹起來,迅速地衝向門口,她猜想監控裏只能看到一道白影晃過,查看不出人形。

上海一個小區的建築物外牆裝上監控鏡頭。
上海一個小區的建築物外牆裝上監控鏡頭。

果然,父母之後再也沒發現過偷偷外出的她。

你的攝像頭把孩子拍攝給誰看?

關於家用攝像頭監控的問題,中國大陸官方媒體《光明日報》曾發表社評稱,「『無孔不入的愛』也是傷害」。文中提及,如今裝攝像頭的父母,年少時也有過被翻看日記、不許關房門等被窺探隱私和管制的經歷,但成為父母後卻仍用「為你好」的旗號,監視起了孩子。

查看聊天紀錄,翻日記,甚至如李曉父親的跟蹤,是父母向子女隱私邊界的試探。但同時,鏡頭下的孩子,也會被親子關係之外的第三方所盯上。

早在2017年,就曾有媒體曝出,社交軟件QQ中有大量「攝像頭破解」相關的聊天群組,聊天內容有關售賣他人家庭監控或針孔監控的畫面,或售賣破解監控IP密碼的軟件等。當時的技術專家指,軟件主要用來掃描發現設備,而這些設備的通關密碼往往是弱口令,如user、admin、123、8888等常用密碼,於是便可能產生大範圍的破解和盜取。

2017年,中國質檢總局從市場上採樣了40個批次的家用攝像頭,檢測惡意代碼保護、密碼校驗、訪問控制等項目。發現32個批次存在安全隱患,其中28個數據傳輸未加密,有中途截取的可能;20個初始密碼為弱口令;10個後端信息系統有越權漏洞,同一平台可任意查看其他用戶攝像頭視頻;5個批次的樣品後端信息系統中視頻可被任意下載,或註冊信息可被任意查看。

2020年初,浙江溫州警方破獲一起非法破解家用攝像頭的案件。作案團伙售賣破解攝像頭的軟件及破解後的視頻,視頻售價10元至100元不等,涉及隱私越多,售價越高。視頻拍攝地點包括家庭臥室、美容院等。最終跨省捕獲嫌疑人31名,已破解攝像頭帳號達數十萬個。

如今,QQ已屏蔽了「攝像頭破解」的群聊搜索關鍵詞,然而,以「攝像頭」為關鍵詞搜索,仍可見「攝像頭監控交流群」、「360賓館監控攝像頭」等群聊,及用「家庭攝像頭破解」做頭像的QQ帳號。

鏡頭下孩子一舉一動的觀眾,並不止於父母。

充滿監控的成長之路和家庭生活,讓李曉之後的選擇都樹立起逃離的基調,從大學的選擇,到如今的考研。逃離的對象除了父母之外,還有那些監控生活烙在她身上的印記:表演行為、討好人格、謹小慎微,和對親密關係的懷疑。

她一邊學著與這些「烙印」共處,一邊也會羨慕那些沒有經歷過家庭監控的朋友,「好像他們比我更有底氣,更有退路。」

文中李曉、張莉、夢夢、奈奈等均為化名。

端傳媒實習記者李玥霖對本文亦有重要貢獻。

讀者評論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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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泥头车司机雪之下雪乃表示:

    抽象国家的抽象浮木

  2. 大人們接受了國家「愛」他們的方式,又將同樣的「愛」給予孩子。

  3. 套你猴子

  4. 噁心的家長,噁心的社會風氣

  5. 这样的父母和我年纪一样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人呢?我儿时熟悉的同学朋友们,又有几个会做出同样的事呢?若是儿时的我知道了他们会这样,或是如今的我知道了友人会如此,我能做什么呢……若是未来我有了孩子,在什么情况下,我也会不禁思考是不是要装个摄像头呢?

  6. 鬼國人自小就是這樣培養出來的,長大了就是奴性小粉紅了!哈!哈!哈!

  7. 真的很變態,國家把監控人民當作理所當然,父母把監控孩子當作理所當然。美其名是保護安全,只是想逞自己的控制慾,實際更侵犯了孩子的隱私。孩子並不是你的所有物。

  8. 永遠不會知道的,直至發生憾事。同時亦只能希望,憾事之後,沒有”官媒” 出來各種反轉,對事件”重新” 描述。

  9. 我的香港同事也会在家装摄像头看着孩子有没有好好读书,不知道这样成长起来的孩子,心里有多大的阴影

  10. 真的好噁心,這些青春期的孩子難道不會自慰嗎,都給父母看見了?想吐

  11. 這很明顯是把小孩當作自己的私有財產,這種上一個世紀的老觀念快點改掉吧,或是早點歸去來兮對下一個世代都是好事。

  12. 不知道這些孩子有沒有想過,也買一台安裝在父母房間然後來互相傷害?

  13. 太有趣了。希望有跟進報導。謝謝端。

  14. 1984要實現的既視感,每個房間都有攝像頭,方便這位那位老大哥雖然監看

  15. 讀了很觸目驚心。中國已經算是東亞國家之中考試壓力、社會壓力偏高的國家。再加上隨著科技進步,這樣的監控看來會慢慢普及到一般中產階級的家庭,可以預見不久的未來青少年心理疾病和自殺率可能都會提升。

  16. 中國家長真的需要掌控一下自己的掌控慾了。連自己都管不好,還想把自己一套強加在孩子身上,美其名是為你好。只能說家庭反映社會現象,既然「國是大家」,自然「家是小國」了。不斷建牆監視禁錮,只會讓人更想逃離。

  17. 这些家长简直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