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週多的等待,2021年3月11日全國兩會閉幕儀式上,人大最終以2895票贊成、0票反對、1票棄權通過了「香港選舉制度改革方案」,全國人大微信公號發文稱其為「中國式民主」。而對香港人來說,這已經算不上是一宗新聞。
早於去年12月,改造香港選舉制度的各路風聲已經吹響。當時多個傳媒引述消息,指北京考慮取消特首選委會中的117席區議員互選的席位,以遏制反對派在特首選舉中的優勢。3個月過去,吹風成真,北京不僅取消上述席位,還直接頒布一次更大幅度的「政改」——立法會和特首選委的席位、比例、構成、提名、准入門檻等等,都將大大增加反對派入閘和勝選難度,有評論者嘆息,香港一夜回到70年代。
「我又覺得還沒去到咁驚(我覺得還沒有去到這麼可怕的地步,」香港政治學者馬嶽對端傳媒表示。馬嶽專研究選舉制度與社會運動近30年,過去15年委身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研究系。香港70年代是沒有選舉,當時的立法局議員全由港英政府委任,馬嶽指此次改制雖然同樣保證了政府意志的貫徹,但和那時候還是不具有可比性。
但細看立法會中直選議席的比例,「1991年第一屆直選都有三成,現在是低過91年⋯⋯」根據建制消息傳出的改制方案,直選議席只佔90個立法會議席的20或30,低於或等於91年的比例。再加上政府持續抓捕、DQ民主派人士,再設立資格審查委員會來審查每一個候選人是否「愛國」,未來民主派幾乎完全失去走入議會的能量和資格。「我想其實(北京)整個講法,截斷了前幾年說邁向普選、民主進程這樣的論述,現在差不多就是覺得國家安全先行,之前說的那些『循序漸進』,都不講了。」
馬嶽一頭利落白色短髮,有倒三角的眼角、嘴角,不笑的時候,又喪又嚴肅,講起選舉來,語速快得像一陣風。說起他研究數十年的選舉政治,記者剛提起話頭,就被他一句搶斷——「我的(研究)範疇被DQ了(Disqualify,取消資格)!」他半開玩笑說,「我好慶幸沒有一個GRF是2020年立法會選舉……我聽聞有人是,於是很大鑊(糟糕了)。」GRF是學者受政府資助的研究項目(general research fund)。
除了研究,馬嶽自嘲教學也直面黑暗,「最難的是,怎樣跟學生說讀政治是有希望?監就有得坐!」政治系學生畢業後做什麼,他回答不上來,忍不住摩挲白頭,「打份工穩陣一點,移民也有點揸拿(打份工穩妥一點,要移民也有點把握),讀政治,尋求政治庇護嗎?這個年頭叫人讀政治,我也真的說不出口。」
接受訪問時的馬嶽還不會料到,他有份參加錄製的、談及人大修改本地選舉辦法的香港電台新一集《議事論事》節目,在節目播出當日(3月11日,兩會閉幕日)被本月1日才新上任的香港廣播處長李百全抽起。據端傳媒了解,本集的參與者還有袁彌昌、李華明等在光譜中偏溫和中間派的人。馬嶽指自己在節目中受訪內容和近日在其他傳媒上的發言相若。
已經出口的話,這次也出不了口了。
專制選舉本身的功能都丟掉了
「今年還有沒有得選?」人人要問,但人人沒有答案。以往香港立法會70個席位中,有一半,即35席是選民直選產生,但如今,本來有意出選的反對派,一部分被DQ,一部分坐監,普遍被認為失去參政可能。即便有民主派要選,到時是否還會獲得民意支持,馬嶽也極度懷疑,「肯定會有聲音認為要杯葛,亦有相當響亮的聲音響應杯葛。」
新選制裏民主派的存在感大大削弱,馬嶽謹慎評估參選的價值:「(民主派)全面反抗的話,是看不到(能)做什麼,這是一個問題⋯⋯但參選的價值確實不是很大。價值的意思是說,資源的方面,會有錢、會有席位,但如果說制衡政府,或者發揮政治影響力,那麼對反對派陣營來說,10席或者15席,分別不會很大。」
除了反對派被稀釋,馬嶽還指出香港商界的角色也有被邊緣化的趨勢,「(選委會)新增300多席,那300已經不是原來的功能組別了,兩辦(港澳辦、中聯辦)的控制力會變得很強。本地商界,或者說港商吧,未來對特首的影響力就會下降很多。立法會選舉裏的功能組別也是,傳統上商界在70席裏佔十幾席,現在下降到90席裏的十幾席,一定是被沖淡了的。」
他接受媒體採訪妙語連珠,形容將來香港的選舉是「有鐵欄、道閘、加把鎖、有保安、再加紅外線」,又說親中人士在「分餅仔」、「小圈子中的小圈子」。這背後北京是怎樣的想法,他不願意盲目猜測。但他質問,這樣層層篩選的必要性在哪裏:「你用三四種辦法來審查,有提名委員會,有DQ主任,又要(公務員)宣誓⋯⋯但那三四種背後其實都是上面的標準,為何要這樣重複地做呢?」
本來有限度的選舉在政府的scheme裏都是有一定功能的,像是確認政府認受性、合法性,疏導民意,但現在這些功能都被拿走了,因為被過度操縱了。
這變相導致看待選舉的眼光要變了,將來他研究香港選舉的範式、理論、框架也會不一樣。「世上反對派不能參選的選舉很多」,馬嶽舉例,「越南、埃及的選舉也有人研究」。前者儘管同樣缺乏政黨競爭,但越共的中央組織更為分權,下級機構的否決權還曾經對領導人任命產生過影響;後者在2011年革命後才推翻了統治30年的獨裁政府,但舊埃及的陰影仍縈繞開羅,新選舉產生的政府,還不能擺脫強人政治的影子。
他不是想說香港將會變成越南或埃及,而是指出選舉對不同的體制來說,會有不同的功能。但即便是把香港定性為專制選舉,馬嶽都認為香港的新選制已經失去了它本身的意義,「本來有限度的選舉在政府的scheme裏都是有一定功能的,像是確認政府認受性、合法性,疏導民意,但現在這些功能都被拿走了,因為被過度操縱了。」
「民意已不再重要」
馬嶽灰心,香港現在的管治者,已經徹底不關心民意了。
「過往香港管治反映民意正當性…… 遊行人數多,對政府的施政仍有少少影響力,(也)正是因為建制派害怕輸掉選舉,當民意不favourable,民建聯、工聯會會輸掉(直選)議席。」反修例運動爆發半年,政府持續不回應示威者提出的五大訴求,2019年12月區議會選舉,反對陣營獲得壓倒性勝利,社會一度覺得有希望,但之後政府對民意代表手起刀落。在區議會,本來應該在場紀錄、聆聽區議員聲音的民政事務專員/助理專員帶隊離場至少73次。
「(政府)現在已經不害怕這回事,你咬我食呀?(立法會)照過就可。以往財委會吵架,都會感受到某種民意壓力,現在想過就過,傳媒也再無興趣報道,民意已不再matter。」
除此之外,他認為自己也已經捉不準政府管治的思路,「做事方法改變很大。以往不民主但有一套邏輯,但現在這套邏輯似乎已經再摸索不到。」是因為現在是一套新邏輯?「其實還有邏輯嗎?你覺得還logical嗎?」他短促反問。
一國兩制曾經的曖昧、可遊走的空間,如今一步步被明確化、條文化,北京變的越來越有底氣。「中央構思一國兩制時,或多或少是承認香港的制度是較優越⋯⋯要避免上面的一套影響香港,所以(一國兩制)是有點防火牆的邏輯。但30年後,中央不再是這樣想,而是覺得自己的制度更好,覺得中國模式垂範天下⋯⋯以往可能覺得傳媒自由是資本主義運作的重要條件,但現在覺得無傳媒自由,資本主義仍然可以運作。」
面對「制度自信」、步步進逼的北京,香港有攬炒派示威者期望「支爆論」——在種種內憂外患之下,例如中國內部經濟問題,西方對中共經濟制裁,最終中國經濟崩潰,社會大亂,繼而會令中共政權倒台。「每幾年都有人說中國會倒…… 以政治學民主化的研究來說,經濟危機是否一定促進民主化?其實不一定。」馬嶽不掩飾對這種期待的懷疑之情,他承認制裁有一點制約作用,但指出從制約到倒台,中間還有太多的變數和差距,「說西方會制裁我已經很懷疑,制裁的都不過是那些官,相當於手指甲,關我鬼事?」
外力不達,內爆無期,北京轉身吃死一國兩制。坊間有人擔憂香港會不會變成澳門,又有人擔心,未來可能不再分建制/民主,而像澳門一樣,只在建制內部做「自由經濟派/社會福利派」這樣的區分。馬嶽不諳官心,他更看重的是,香港的社會矛盾比澳門尖銳,民意在制度中不被代表,新選制則無助解決管治問題。
「社會的主要矛盾在制度裏沒有被代表到⋯⋯不滿政府的人變成五六成,建制派將來(在立法會中的議席)去到七成八成,但那七成八成人代表的民意大概就只有三四成,咁既話,社會矛盾不能在議會中解決到的。」根據多年選舉結果,香港民主建制的民意分布大約六四比,而在2019年單議席單票制的區議會選舉中,民主派所獲選票約57%。
他覺得政府的決策理性顯然變差了,政權未必覺得經濟發展不重要,「首先它不會承認這樣做會搞冧(搞垮)經濟,(北京)一直的論述都是,這樣做才可以經濟重回正軌。但我自己會懷疑,這樣是不是就有好的施政呢?」他用了好幾個「懷疑」和「沒有信心」來講對管治的期待,「民意的體制如果是扭曲了,其實之後香港政府的決策是否真的會做得好呢?」
研究對象被DQ,學術還有沒有自由?
除了選舉改造、47人大檢控之外,公務員宣誓、中小學教師受限、媒體人被警察拘捕,有大學教師因不可知理由不獲續約⋯⋯香港自由正極速失落,民間怨聲載道。
身為學者,馬嶽不願意把自由的問題談得過於籠統。他承認氣氛變差,但不喜歡演繹。他明確區分政治評論的自由不是學術自由。
「如果有學者不願意談論某些話題,那只是不希望個人意見出現在傳媒上。」他指學界不是從現在才開始怕「敏感」,「(這個詞)我聽了十幾年,(國安法之前)有多少學者在未拿到tenure(終身教職)之前很努力發言?我見不到。」
「但一直以來(政府)的做法是一個氛圍,你令到人自我審查,覺得某些事情不能說,說了會有後果」,在記者追問下,他心軟了一秒。「但學術自由是自己選擇做什麼研究,研究發表時的自由⋯⋯這是否學術自由,我認為有些混淆。」
不過,馬嶽承認,一些研究是越來越難做了。最困難的是,做民意調查(survey)時,不再能百分百確定受訪者說話的動機。「這在很多威權國家的研究經常發生。所有的問卷調查的前設都是受訪者正在說實話,如果你問他政治意見,而他因為害怕不敢說實話,而你無法知道他是否在說真話。」
在五年前、十年前的香港,馬嶽認為這種情況不可能發生,他指本來問卷就可以問得很直接,支持就支持,不支持就不支持,「我們很有信心當時的人是說真話。」
受訪者不一定敢答,而研究者也可能要因應港區國安法的限制,規避研究中的風險。譬如若有人要研究香港人的身分認同,大概是無法在問卷中直接提問「是否支持香港獨立」。「這便是政治敏感」,馬嶽承認,「(提問這個問題)這是否等於(學者)支持香港獨立?並不等於,但這影響學術研究⋯⋯就算有人敢問,又是否有人敢答?」不過馬嶽強調,目前很明確干預學術自由的行為還很少,「是否真的有人明碼實價地說,你再說什麼什麼的話,就會怎樣怎樣怎樣?大學不會有人這樣說,極少,我很少聽見。」
看不清楚的時候,先做記錄
面對讓人失望/灰心的大時代,馬嶽把自己看作一個寫字的人。2020年他的書《反抗的共同體》出版,以紀實方式寫2019年的反修例運動,是學界最快。但和馬嶽以前的著作不同,這本書不是學術研究,純粹是一本紀錄,分13章講了運動怎麼開始、如何升級、各方的反應如何互為因果,他往日所擅長的理論性分析和評論,在這本書裏反而見少。
馬嶽寫書的時候還沒有國安法的問題,但他已經想要快寫,最初始的動力,就是運動需要有一個紀錄。那時候他知道很多學者已經在現場做實地的紀錄,但又想到學界的做法是要投給期刊(Journal),一般只能有6000到9000字,而且第一是要用英文,他覺得像「攬炒」「無大台」「兄弟爬山」這樣的運動字眼很難用英文解釋,第二是期刊文章要聚焦一個很具體的問題,不符合他想要縱觀全局的目的。
「我想我是需要一直寫作、一直整理自己的思考,究竟(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我希望一般對香港政治有興趣的、高中生大學生、看中文的人都能看明白。」
再想一想,這樣的寫作對個人而言也是治癒,「2019年下半年,(我)自己個人的sentiment是寫不到期刊那種文,寫中文也會相對容易一些⋯⋯既然不知道可以做什麼,不如回去寫字吧,自己也好過一些。」
我想有需要把問題說清楚,在能力範圍內說清楚。也許我們永世不會知道,不會知道有沒有死人,但我們掌握到的資料暫時就是這樣。
回過頭看,當時運動持續大半年,到後期幾乎每週末都有行動,不同事件之間的因果和情感勾連都極為緊密,運動中有很多事情令人情緒突然衝上高峰,「例如九月十月,不同時段的sentiment⋯⋯例如在當下感受得到為何會有黎明行動,因為前一個星期有很多事情發生,周梓樂逝世,因此那個星期發生了很多衝突⋯⋯」,所以他覺得當下一一紀錄和梳理每一個細微的語境,也是一件幸運且有助理解整場運動的事,「如果是現在再去寫,隔了兩年,很多事情的觀點也會改變。」
有一些謎團未有結果,馬嶽就想不如先梳理出來,像是在運動中出現的疑似自殺、浮屍在香港不同海面的幾宗事件,最是難解,他就建議研究助理像做記者一樣去整理它:「我想有需要把問題說清楚,在能力範圍內說清楚。也許我們永世不會知道,不會知道有沒有死人,但我們掌握到的資料暫時就是這樣。」
香港是活出來的
書的名字叫《反抗的共同體》,但馬嶽認為最難寫的,反而還是身分認同和警暴的部分,其他章節都可以用寫事實的方法來解決,但警暴光是記錄事件也記錄不完,身分認同則讓他最為糾結,到底要如何拿捏。隔了兩年回去看,馬嶽也不覺得自己能就身分認同有特別清晰的答案。
《反抗的共同體》
作者: 馬嶽
出版社:左岸文化
出版日期:2020/10/21
「呂大樂(香港社會學學者)都說香港意識說不清楚,有關身份的研究已說了二、三十年⋯⋯現在就更為複雜,因為有了國安法,很多的表達已無法做到。」
坊間常有的一種論述是,對港府的不滿、警暴和反中的情感,強烈刺激了共同體的形成,但馬嶽認為,這樣講還是有些粗疏。「身份認同的形成一直都在,在那半年多裏不斷演化⋯⋯香港人的身份認同一般會說在70年代開始,但政治思想未必扮演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近年開始才越來越重要⋯⋯歷史上lifestyle(生活方式)很重要,現在再加上了政治層面,而這件事一直在變化⋯⋯10年後,不知道2019年的影響又會是什麼?」
不過令馬嶽驚訝的是,2019年有那麼多香港人願意付出代價去反抗。儘管後來不少人開始移民,和2019年那種向死而生的情緒看起來有一些矛盾,但他認為這實際上投射出「香港人」這個群體的混雜:「這是為何我說看不清楚。很難用2019年運動高峰期的影響去看事情。一段時間後冷卻下來,究竟人們會如何面對身份認同?在香港政治轉變會如何實踐?其實這沒有集體回應,而是個人做法。這也是香港身份認同研究一直以來的現象。」
進一步,他說自己最看重的,還是書中講運動無大台、和勇不分、民意與政權如何互相纏繞的章節,身分認同並不是這本書的核心。「書名只是偶發,是標題黨,應該是好賣的書名,」他又摸了一下頭髮,笑了,而且說到底,寫不清楚也不是壞事。
「有沒有一本巨著可以10000字、50000字寫清楚(香港人身分認同)呢?應該是沒有,也未必需要有。從另一角度來說,是否需要有一萬字寫清楚什麼是香港精神?我認為未必。」
2021年的一連串政治打擊以來,香港人民心低落,往往以「見字飲水」、「活著就是反抗」等話來互相打氣,提醒朋友在亂世中好好活下去。面對陰暗不明的未來,馬嶽能做的就是能寫的時候繼續寫。
「沒有人說清楚(香港人是什麼),就是不同的時期內(的人)到香港聚居,然後大家活出一個自己的風格、文化和生活方式⋯⋯其實香港的文化,都是活出來的。」
(端傳媒實習記者湯偉圓對本文亦有重要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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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就是香港近年變化最真實的總結。
DQ是disqualify 不是disquality?
很好的訪問, 謝謝端
謝謝讀者,已經修正~也謝謝你喜歡這篇訪問
”為何要這樣重複地做呢?”
因為不如此做就會輸掉底褲啊,網評員又無法投票
买了《反抗的共同体》的电子书,正准备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