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領立法會》、《理大圍城》這兩部由「香港紀錄片工作者」攝製團體製作的紀錄片,紀錄了過去一年多以來發生在香港的民主示威浪潮,以貼近運動參與者的角度,呈現了反修例運動發生至今,對香港社會相當關鍵的時代轉捩點。其中,《佔領立法會》紀錄了2019年7月1日示威者佔領香港立法會的過程,《理大圍城》則拍攝了2019年11月在香港理工大學紅磡校區發生的大規模警民衝突——特別聚焦17、18日兩天,當警察連日包圍校區,雙方的對峙進入白熱化後,示威者受困圍城、後援被阻,面臨警察將發動下一波更猛烈的攻勢之際,運動是否繼續、又該如何繼續的掙扎與困境。
這兩部紀錄片於2020年的香港獨立電影節首映,而後,前者入圍第57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後者入選阿姆斯特丹紀錄片影展長片競賽,獲得最佳剪輯獎,又在今年1月獲得香港電影評論學會2020年最佳影片獎。隨國際間討論聲浪升高,2020年7月港版《國安法》通過後,兩部紀錄片在香港映演卻遭受到電檢局百般刁難,《理大圍城》被評為「三級」,禁止未成年人觀看,並要求在紀錄片前加上警告字句,指片段內容「根據現行法例可能會構成刑事罪行」,又指「部份內容或評論亦可能未獲證實或有誤導成份」,甚至受審回來的影片光碟,也成了碎片。
無論《佔領立法會》或《理大圍城》,影片的企圖不僅在於紀錄事件本身,而是參與其中的人們面對環境的各種掙扎和身心處境——是什麼讓個體在當下做出決定、決定是什麼、將導向什麼後果。不同的政治立場、社會身份 、世代、在運動中的不同位置,影片盡可能梳理運動中展露的層層差異,以及由此而來的矛盾與衝突,人們面對這些的抉擇、彼此說服或未能說服。這個過程中,紀錄片團隊面對社會事件,勇敢直面運動中的殘酷與真實,從齊上齊落、手足成形,到這些信念面臨的危機,也逼視作為創作者自身的脆弱。對此,身在海外的台灣影評人、紀錄片關注者謝以萱為端傳媒聯絡了紀錄片攝製團隊,進行了一次直接問答的訪問。
做一個影像存檔
謝:謝以萱
攝:香港紀錄片工作者攝製團隊
謝:2019年中至2020年上半年的香港經歷,除了運動現場,也留下了大量的報導和照片。可否先談談,當初完成這兩部紀錄片的起心動念。一開始就決定以這兩個事件各自完成影片嗎?或是經過什麼樣的想法與討論才決定挑選這兩個事件?為什麼選擇以單一事件作為影片的重點,而非試圖完成一部更跨時、全貌的紀錄片?請談談團隊內部討論與決定的過程。
攝:兩部影片都是事件發生之後不久就完成的,起心動念其實比較傾向於行動之於創作。當時做《佔領立法會》基本上就是想補充在主流報導缺席的行動及過程。新聞講的都是結果,但社會運動的面貌很複雜,尤其在現場,抗爭內部的多元聲音通常被媒體的意識形態所淹沒。2019年7月1號當天就有很多媒體輿論在懷疑衡擊的人是「鬼」,又或者很愚蠢。而我身處現場,內心很激動,看著衝擊玻璃行動持續了8個小時,一下一下的推撞,感覺很漫長但卻又如此堅持。當時我只是想傳遞這種能量,所以找了當天在現場碰到的朋友,搜集大家的素材做影片放上網,但很遺憾因為一些技術問題而拖慢了,後來發生了「721元朗事件」,整個社會已經進入另一種狀態,感受到運動將會擴大,且持續下去。
因為我們幾個人都持續地拍,就想說做一個影像存檔吧。有了《佔領立法會》一片的基礎,我們也剪接2019年10月1號示威的素材。但後來推動三罷的黎明行動開始,就中斷了後期製作,跑去拍攝,進入理工大學。從理大出來之後,我一直很壓抑,拍攝時積累很多情緒沒有梳理,重看素材就受不了,當時的情緒一併出來,對現場發生的事情也產生更深層的感受。示威者之間的相處、分歧、在互相拉扯之間又極力嘗試同路,這些很人性的一面很真實也很重要。作為在現場少數的紀錄者,覺得有必要好好整理出來。
和《佔領立法會》不同,做《理大圍城》有很大掙扎的,在這麼混亂的情況下,所擁有的無奈、憤怒、爭拗和絕望,要在運動還繼續的情況下呈現的它的複雜性,是不是正確?當時我很想做,可是一直很猶豫。後來香港獨立電影節想放《佔領立法會》,所以才下定決心要兩部片子一起看,一高一低,有個對照。
至於,做一部更跨時和全貌的紀錄片,我個人是沒有這個想法,相較於一個非常完整、脈絡清晰的影片,我比較想讓觀眾看見細節,人的情緒和質感,放大某個結點,我們的理解會不會更多。做全面性的影片,你必須消化和沉澱更多,除了呈現事情本身,如何理解、進入和參與,我暫時還缺乏這種思考。另外就是已經有其他人在做講全貌的影片了。
謝:這兩部片是多位紀錄片工作者匿名為「香港紀錄片工作者」的集體之作,可否談一下當初是如何決定以集體的方式展開創作?而團隊內部是如何分工、工作?大概有多少人參與運作?能否以你們認為合適的方式,簡述團隊成員的組成?
攝:其實從來也沒想要以集體的方式展開創作呢,從一開始我們的拍攝都是各自為政,不協調也不干涉,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關注點、想站的位置。2019年7月2號,我想要做一個立法會的紀錄片,可是素材不夠,就問了當時有在現場拍攝的朋友,後來就有了這個小組。我們湊在一起,主要是為了集合素材,一個攝影機追不上事情啊,如果之後有人想做影片就可以用其他人的素材。拍攝當然也不會分工,拍或不拍都是自由的,紀錄以外,我們都是人,都有情緒,每個人都有自已的選擇。影片以外,用文獻的角度去看,集合大家的素材,就能看見不同的面向。
剪完《佔領立法會》一片後,找了更多的朋友加入小組,拍了大半年,剩下還在拍的人不多,現在會聚在一起的人有四、五個,都是很鬆散的,來來去去。至於剪輯,《佔領立法會》和《理大圍城》主要都是同一個人,兩片完成之後,我們開始比較有系統的整理素材,同時也有人在剪輯新的片。
如果說分工,在《理大圍城》一片的技術後期比較多,調色、聲音、字幕、打馬賽克什麼的,也分工整理所有的素材、影片的後續處理包括放映等事情。團隊的成員嘛,沒什麼特別,都是一邊想做紀錄片一邊要賺錢生活的自由工作者,有大學生,有30歲左右的,還有一個40多歲。有人本來也是在做紀錄片,也有人是在反修例開始,才想要好好做創作的。
當整個校園變成廢墟
謝:製作《佔領立法會》與《理大圍城》這兩部片共拍攝了多少影片材料、拍攝與製作時程為何?
攝:《佔領立法會》的素材從早上拍到隔天凌晨二點吧,拍了一天,主要有四部攝影機的素材。初剪花了幾天,因為脈絡比較簡單所以剪接比較快,重要的是那時趕著出片。
《理大圍城》主要拍攝的人有三個,但有向其他人借用素材,時間跨度是2019年11月14號拍到25號。《理大圍城》的素材其實也不算多,一來是我們在裡面不是常處於開機狀態。從校長們走後,我們幾個基本上喪失了拍攝的能量,都很消沉,只能偶爾拍些空鏡頭。二來是能借到的素材也不多,當警方宣告校園是暴動現場時,很多人走了。所以《理大圍城》幾乎用上了我們擁有的大部分素材,花了好幾個月才完成。主要是看素材是比較花時間,不能一直看,心理受不了。看看停停,安放好情緒再剪。第一版剪出來,大家分歧很大,對該呈現什麼有很多討論。修改和討論了幾次,最後才比較接受。有時候只是一顆鏡頭就討論很久,甚至吵架了。(笑)《佔領立法會》則沒有什麼討論,因為意志很高昂,而理大事件是一道傷口,如何去描述它必須很小心。
另外,因為兩片都是以事件為依歸,剪輯花的時間都不算多,反而是後期打馬賽克用了很多晚通宵去做。
謝:打馬賽克除了保護參與運動的群眾當事人以外,這一決定是否還經過其他的討論?還是很快就得到團隊的共識?
攝:打馬賽克的決定是剪輯後直接上的,幾乎沒有展開討論。反而是打的程度有討論過,在《佔領立法會》的一開始,很多人只是出現在現場,沒有參與討論或沒有任何行動的人是沒有打馬賽克的。但後來警方以「非法集結」拘捕了很多人,所以後來也補上了,現在除了議員、社工等有公共身分的人以外,基本上是所有人都打了馬賽克。
謝:你剛剛提到在校長們離開後,團隊陷入「消沉」和「喪失拍攝能量」的具體原因是什麼?
攝:校長們選擇在示威者打算最後突圍的時候出現,大家的情緒開始崩潰,外部承受被捕坐牢的壓力,內部面臨著共同體的瓦解,而他們大部分都只是中學生。拍完校長,我可能很迷惘吧。我在想,我中學的時候都在想什麼呢?應該就是什麼也沒想,單純的玩耍而已,而他們就已經在經歷這些事情。
之後整個校園變成廢墟一樣,人們開始各處匿藏,逃生。我也無法拍了。喪失拍攝能量,一來可能是不忍心拍吧,當一個中學生在你面前冒着危險跨過欄杆跑出去,你沒法舉起攝影機。二來是感受到,我們失敗了。警察的策略很成功,無論城內城外,也有很多人受傷被捕。當你沒在拍攝,回歸到自已的時候,就感到很無力。
謝:前面提到做兩部影片時的狀態不同,《理大圍城》有更多的掙扎。是否因為理大事件時,你們更多的參與在運動之中?相較於佔領立法會一事,在運動現場的位置不太一樣?
攝:因為兩個事件的性質不一樣。《佔領立法會》一事可以說開啟了整個激烈的反修例運動。既成功佔領立法會,沒有人因此受傷和被捕,也建立了「齊上齊落」這個信念。這個信念在往後半年的運動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連結了互不相識的彼此,成為「手足」。但理大事件的結果是慘烈的,不單是被捕受傷的人多,齊上齊落的信念也在各種矛盾中漸漸瓦解。在社會運動中,宣揚正面的、勇敢的各種人性光輝的時刻能夠推動運動發展,但呈現我們的內部衝突,我們的失敗,應該嗎?是否要去講述這麼一個意志消沉事件,它對整個反抗運動會否有負面的影響,當時我不是很確定。
至於身份上,我想最大的分別是時間的投入吧。《佔領立法會》一片是我拍攝整個反修例運動的第一天,整個過程也只有十多個小時。而在理工大學則是留了好幾天,除了作為一名紀錄者,我還是我自已。意思就是:拍攝以外,我也和他們一起生活,吃飯、休息、經歷各種的事情。作為「自己」的時間長了,情感的投入也多了很多。
要讓觀眾思考什麼?
謝:社會運動現場有非常多的事情同時發生,有各種角度可以擺放攝影機,你們是如何構思影片敘事主軸,決定聚焦在運動參與者的掙扎與改變?
攝:關於攝影機的位置,我們幾個其實都不太一樣。你站在哪裡基本上已經決定了你的影片是怎樣。我自己的政治啟蒙是2012年的「反國教」,那是我剛讀大學的第一年,當時是運動參與者,不過我也帶著相機,和朋友一起參與其中,看著台上的中學生演講,和朋友討論,對未來有很多想象,感覺社運可以改變很多事情。除了政治啟蒙,也是青春的備忘吧,所以投入很多熱情。反而是後來的社會運動大多是獨自一個人參與,因為想從旁觀察,好好紀錄下來,所以那之後都拍了很多社會運動,只是都沒有剪出來。
2014年經歷雨傘運動及之後的低潮,在反抗之中,常會看到內部的壓迫。並不是想說對與錯,而是我們不能否認它的存在,而且傷害很大。我自已是本著這樣的心情在紀錄著前線的人。
香港過去的社會運動都以「和平、理性、非暴力」的原則作主軸,一有衝擊的行為就會受到勸喻、阻止,像雨傘運動便發生過很多次。少數但激進的聲音總是很快被淹沒,但2019年7月1日當天的衝擊,卻一直死死堅持,大聲吶喊。那是一種「不是行不行,是對不對,我就是要做我認為對的事情,無論什麼也阻止不了我」的執著。這種意志讓我好感動,我自已就沒辦法站在那個位置,沒有這種覺悟,沒辦法背負這個代價,所以只能在旁舉著攝錄機,盡量靠近。
後來看搜集回來的素材,大家也同樣拍到前線示威者的討論和掙扎,而且拍得比我好很多。所以剪輯之始,已經構思好《佔領立法會》只想呈現衝擊立法會的過程,群眾的討論是最重要的,能看見每一個不一樣的人,而不是「勇武」這個身份,這個是主軸;為了紀實性,盡可能還原而不介入,但鏡頭從來是主觀的,都有紀錄者隱而未說的立場,到影片中的最後一個鏡頭,其實就是對自已的一個回應、或者提醒吧,做好自已能做的。
至於《理大圍城》,校園很大,發生的事情太多,並沒有辦法完整的去紀錄。到11月時,抗爭的成本大增,示威者對攝影機也更加敏感,拍攝比《佔領立法會》時多了困難,並不是可以常常舉機,尤其我們想拍的都是想貼近他們,所以拍攝的素材很有限。在理大裡面,基本上我們也是跟著事情走,有時候很迷惘,很多小規模的行動也沒拍到,包括藏起來或找路逃生。
謝:可否談談剪輯影片的過程。剪輯《佔領立法會》和《理大圍城》時你們是如何思考影片的敘事主軸與調性?作為集體的工作團隊,你們是經過何種討論、如何一起完成影片?過程中的困難與印象深刻的事情為何?
攝:剪片主要都是同一個人,很難集體創作吧。剪出來大家會討論然後修改。《理大圍城》初剪時大家反應很大,初剪內容放進了一些情緒很激烈或者不堪的畫面,我們討論到紀錄片倫理:我們是否有權利,去逼視和拍攝他人在極端情況下過激的反應?後來就删去一些比較激烈的內容,這些都和真實有點距離,紀錄片也不需要做到這種程度。
也思考紀錄片對運動的影響,有成員覺得不應該在當下做一個意志這麼消沉的影片。後來討論到能否透過它去談論更大的問題,包括運動帶來了什麼。討論政治的紀錄片,目的不在強化特定的意志,而是要讓觀眾思考從個體到集體,到社會運動,它背後有什麼困惑,隱含了什麼問題。這個討論過程對我們來說很重要,能夠從中理解彼此是抱著什麼想法在做紀錄片。
《理大圍城》一片的敘事以剪接者主觀經歷出發:被困、資訊混亂、不知道外面的事情、看直播、想要逃出去。在敘事上放棄了清楚的脈絡,捨棄了外面救援的場面。不做太多加工,只是呈現被困者的心理變化,在數次突圍失敗後,在疲憊和壓力下,看到的脆弱和堅強,在分峙和爭拗中,又是如何斷裂和連結。影片希望帶領觀眾再經歷一次事件。我們各自進去理大拍攝時並沒有先討論怎麼拍,是我在剪輯時才決定這樣的敘事取向的。
基本上《理大圍城》是用比較平視的方式,讓觀眾看到每個人的不一樣,只講11月17和18號兩天,因為最能夠看到個體的焦慮、困境和危機。這部片對於不理解反修例運動發展的觀眾來說是比較難進入,包括黎明行動的形態和理大的地理位置,但是剪輯時其實只想著給香港人看,希望它作為香港歷史的一部分好好保存下來。
謝:你提到《理大圍城》的剪輯階段決定將情緒很激烈或者不堪的畫面捨去,是為了在某個程度下保護示威者。能不能再具體描述是對什麼內容產生何等分歧?
攝:有些是比較激烈的反應和言辭,在混亂之下,有些反應未必是他真正的想法,放大這個行為有點不負責任,也並不真實。 其中一場是校長來時有幾個人在推撞,並說出一些傷害人的話。也有一場是女生哭泣的場面,因此產生的揪心和痛楚,是否必要?後來大家同意影片不需要把情緒推到那個點。
意見分歧比較大的是另一場戲,有人穿著哲古華拉(台譯:切格瓦拉)的衣服投降,有人覺得放進去會影響到抗爭者,意志太過消沉。有人覺得應該要直面現實,討論了很久,由於有同伴情感上不能接受,最後決定捨去。
另外是剪輯時很想用卻沒用上的,像是表現到示威者狀態的鏡頭,如微妙的神情和眼神,能講述很多東西,但一打上馬賽克就失效了。這部分比較可惜,希望有一天可以有「光復」後的版本,讓每個抗爭者的眼睛都能被看見。
現場眼神交流很重要
謝:那麼兩部影片的聲音,都是採用現場同步錄音嗎?還是有另外做聲音的處理?你們如何思考這兩部紀錄片在聲音層面的呈現?
攝:基本上都是現場同步錄音,盡可能保留現場感吧。有些場面,剛開始在聲音處理後把環境聲降到很弱,讓對白很清晰的呈現,或者是突然的爆炸聲、子彈聲都被處理得很舒服,後來都沒有採用。我的考量是盡量還原現場的感覺,不舒服就不舒服吧。
不過老實說,還是有空間做得更好,現在對於聲音還是不太滿意,包括音樂部分。都不是由專人做,而是網絡上找音檔然後處理一下,不過這就是我們當時的限制了,只能做到這樣。其中《佔領立法會》結尾最後的呼吸聲有稍為加強,想突顯紀錄者的在場(相對之前的隱身);《理大圍城》一開頭用的聲效有點歇斯底里,然後進來一段求救的聲音,這是我們對運動發展到11月的感覺。影片的最後,情緒已經很強,所以把結尾幾個空鏡頭的現場聲去掉,感覺比較好釋放出來,不然好像有點辛苦。
另外第一個版本的結尾,反光保溫氈在空中飛的那個鏡頭,本來喇叭中有兩個警察在嘲諷被困者,說「還不敢出來?是不是很餓?我吃得很飽喔,你吃了麵包還是屎?你不會浪費到我的時間,我可以陪你陪到復活節、聖誕節⋯⋯」後來再看,不想影片的最後還要被警方嘲諷,也不想停留在憤怒的情緒,雖然這在敘事上有另一層意義,但畢竟講的還是我們自已的故事,就去掉了。
謝:2019年之後的運動與之前的香港社會運動不同,參與者很怕被拍攝,如同你提到的在拍攝理大事件時,示威者對攝影機更加敏感,甚至也曾出現拍攝者被誤認是警方臥底的情況,你們在現場是否遇過?如何在現場解決這一困難?可否舉例說明類似的經驗。
攝:我們幾個的經驗都不一樣。我的經驗是,先靠近再拍。讓他們知道你的存在,靠得夠近就能夠感受到他們的意願,直覺會告訴你可不可以拍。在現場,眼神的交流是很重要的,直視對方的眼神,有時候很有用。其實這無關技巧,坦誠就是了。我們幾個都不是很有經驗的拍攝者,多了解現場,保持敏感度很重要,要知道什麼該拍什麼不能拍吧。如果有時候覺得當下很重要想要紀錄,我會直接跟他們說,我是拍紀錄片的,可否讓我跟拍;再交出聯絡方式,甚至讓他們「起底」,一般都可以拍。
比較年長的那位團隊成員就常被示威者懷疑他的身分,也遇過有人跟在他背後,一直看著他的螢幕在拍什麼。這種情況只能好好說明,或者就不拍了。反而是警察那邊對他沒有那麼凶,這可能跟年齡和樣子有關。(笑)
謝:在運動現場時,你們可曾因為沒有記者身份,而在拍攝時遭到警方的阻撓嗎?可否分享類似的情況?
攝:警方基本上都不會讓你靠近拍攝,尤其在運動後期。警察和記者的對立是越來越明顯,因為有很多警暴的影片在網絡流傳。曾經有一次拍攝,警察用手擋住我的鏡頭,並叫我去拍示威者放火。我就說:「阿Sir,你不用教我拍攝。」他就馬上用胡椒槍對著我的鏡頭,很近,問我是要拍還是要走。我甩開鏡頭,他把槍口對我的眼睛,很憤怒,大聲叫著問我是不是要拍。我就走了,反正在前線的警察有些是很情緒化的,不幸碰上了就只能走開。
當街上再沒有抗爭的群眾
謝:你們如何理解自己作為紀錄片工作者,面對運動現場示威者的各種艱困的處境與心境轉折?希望紀錄片在運動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是否存在著什麼樣的掙扎和困境?
攝:在早期運動時我自已是很常掙扎的,尤其是感受到示威者的情緒時,就會問自已,是旁觀還是要介入,但我每次放下攝影機,都無法走到內心想要站的位置上,這是我的限制,紀錄同時參與,我做不到,除非你像小川紳介那樣厲害。此時此刻,能夠自由地紀錄已是一件重要的事,就算不做任何作品,拍下極權禁止的反抗活動,對我本說,已是一種意義。那麼就盡力做好本份,主動、積極地將紀錄轉成行動的一部分。
至於希望紀錄片在運動中扮演什麼角色,我覺得帶有行動意識的拍攝本身已經有種角色,鏡頭介入現場時,會產生一些影響。比如警察會有所顧忌,影像本身又是一種辯證。當然比起紀錄片,新聞或各種直播在運動中有更加重要和直接的作用,但紀錄片它提供了另一種視點,還是希望有更多不同的影像出來,互相對比和拼湊,讓我們有更多的路徑去靠近「真實」。
謝:對你們而言,身為紀錄片工作者和作為運動參與者這兩重身份,是誰先誰後?一開始就是帶著攝影機去拍攝運動,還是一開始是運動者後來發現要拍攝?還是其實這兩者從一開始就是重疊的?你們認為「拍攝者」參加運動的意義為何?此外,這兩種(或重疊的)身份隨著運動的發展,有發生過變化嗎?是否曾因為什麼事而導致對自身認知和定位上的改變?
攝:回答這個問題老實說有點難,我很少去區分這兩者。從一開始,我就是帶著攝影機進入現場,無論是大、小遊行和集會。2012年「反國教」時攝影機只是作為「參與者」我的其中一個物件,和紙筆一樣,單純的紀錄,沒有創作的意識。後來,雨傘運動時,我曾嘗試要去做一個「作品」,但是卻無法抽離,無法旁觀。雨傘拍了70多天,每一天都有紀錄,但就不知道在拍些什麼。看了一些素材,只看到自已拿著攝影機跟著人群跑、到處找人、大叫甚至哭場,然後有人跑來安慰你。沒有分鏡沒有構圖,大多是手持的長鏡頭,甚至有掛上脖子上不理的。好不冷靜的拍攝,什麼都拍不到,只紀錄了自已的當下。因為有點怕面對這樣的自已,到現在整個素材也只看了幾個鏡頭,就沒理它。雨傘運動後,其實還蠻低潮的,也沒有帶攝影機去參與運動了。所以2019年整個六月我都沒拍。我本來想,就把身體投入現場,不要想拍攝了,反正拍又拍不好。是7月1號示威者想要佔領立法會,才改變我的想法。
七月之後的反修例運動我一直拿着攝影機參與,拍攝了五個月,旁觀很多人受傷、被捕,甚至有人因此而死。而政府仍然漠視一切,罷工仍無法達成,以致我開始思考,紀錄以外,如何更有效參與在其中?在現場我是否可以有另一種身分?這種掙扎在我們幾個人之中也存在,後來就有同伴放下了攝影機。
後來,九月的時候警暴加劇,現場常會聽到示威者高叫「有沒有記者,這邊需要記者。」鏡頭能成為影響現實的工具,拍攝者的積極也成為行動,建構了整個運動。我就跟自已說,既然只能站在這個位置,就盡力做到最好吧。
我知道我沒辦法走到最前線的位置,可是我又感受到它在呼喚我,如何能靠近又能後退,就是拿起攝影機,坦白的說,就是不想坐牢。由於已經有覺悟,就能夠比較抽離的紀錄。但是我覺得這種抽離是帶有情緒的,我能夠透過鏡頭去回應自身,這就是最好的距離。到了2019年九月左右,開始迷惘,一直拍著眼前的人流血、趴下、被捕,然後只能問對方叫什麼名字。因為有點不知所措,到後來減少了出去紀錄,但又不想留在家中,又跑出去。後來雖然身處現場,但拍攝的時間只佔了很少。發覺,放下攝影機,又作為觀察者似乎更適合自已。整個運動,身分的認同都很流動,由於時常處於變化中,要去區分對我來說是難的,既是重疊,又互相拉扯。
現在,街上再沒有抗爭的群眾,但是他們並沒有消失,運動是不是完結了?如果運動還在持續,要如何去參與?「紀錄」以外,創作者如何去回應這股消失了的能量呢?
面臨問題:放映空間不足
謝:有什麼部分是團隊希望做到,但目前這兩部影片尚未能呈現的嗎?
攝:經歷了整個運動,其實我們各自都有一些體會和感受。可是沒能在這兩部片裡表達岀來的,為所謂的「溝通」吧,讓觀眾看見作者的角度和理解,對事件的呈現也沒有轉化到更深層的意義,作者意識的缺席,算是兩部片的某種缺失吧。希望未來除了紀實性,我們能夠抱著更高的美學企圖,創作出更能回應自身和社會的影片。
謝:《佔領立法會》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理大圍城》在IDFA阿姆斯特丹紀錄片影展獲獎,對影片後續的推廣,以及團隊本身有什麼影響嗎?
攝:有什麼影響,暫時還不能下定論,現在會更加小心行動。不過影片能入圍和得獎,感覺有受到鼓勵,能推動我們繼續拍攝和創作。
謝:這兩部影片在香港映演時遭到電檢處刁難,可否談談事情經過,並分享這兩部影片目前在香港放映的狀況。舉例談談觀眾的反應,以及您們在過程中的感想、希望達到的目標。
攝:這兩部電影起初在2020年的香港獨立電影節放映,當時拿的是電影節的電檢。後來港版國安法實施,我們就想申請永久的電檢。最後電檢處在電影放映前兩小時才批出證明書,並將電影列為三級,導致大批未成年觀眾需要退票。條件是必須在片頭加上指定警告字眼,包括說明此影片有誤導作用等。整個過程一波三折,而退回送審的光碟不知何故成為一堆碎片。電檢處的做法對電影創作者來說是個警告,做法會否慢慢地變得和中國一樣,一定要達到審查標準才能播放?政府未來肯定會有更大力度的打壓,要做好應付及對抗。
目前為止這兩部電影都面臨放映空間不足的問題。香港目前只有藝術中心的一間獨立戲院肯放眏,但場次也十分有限;戲院之外,過往我們有合作過的放映空間也拒絕兩片的放映。目前只能尋找一些社區、教會、文藝空間、餐廳等場地放映。這些空間放映的質素未必很好,但有更多的空間進行交流,我們邀請了一些團體在映後進行一些活動,讓觀眾有方法去梳理各種情緒。雖然做社區放映涉及更多的人力、物力,但除了將影片放上網路之外,暫時只有這條路。
社區放映如果是收費的公開活動,一般需要申請電檢。但我們做的都是私下放映,所以沒有電檢上的需要。早期的私映觀眾,成年人較多,映後的氣氛都較為沉重,映後分享的內容多是談個人經歷上的無力及內疚。後期就比較理性地討論是次運動帶來了什麼,我們應如何去面對。我們也做過社工、律師和教會等專場,大家的討論不會停留在情感上,反而會在實務上去想象未來的工作如何幫助年輕人,包括在運動中有創傷的人。
另外有一場印象較為深刻的,觀眾群裡有參與反修例運動被拘捕的年輕人,包括理大事件。映後的分享反而很輕鬆,比較像聊天,當較年長的人哭了,年輕人反而會打趣地安慰他。他們說最痛苦的已經在現實經歷過了,再次回望反而比較冷靜。當然這只是部分人而已,應該還有一些人暫時還無法觀看影片,再一次經歷吧。
紀錄片作為持續的行動
謝:就你的觀察,紀錄片目前在香港的發展情況為何?可否談談香港紀錄片工作者的處境以及社群連結的狀態。
攝:近幾年有些比較廣為人知的紀錄片出來,像是《亂世備忘》和《地厚天高》,都在本地引起了不少話題。但紀錄片在香港仍一直處於邊緣的位置,一個是資源不足問題,缺乏社會包括政府的各種支持,紀錄片工作者需要長時間的工作,又要維生,在生活成本高昂的香港已是一個挑戰。另外,展映空間不足,紀錄片鮮有機會於院線播放,也缺乏其他平台,對創作者來說不是一個很好的氣氛。至於,紀錄片工作者之間的社群連結,老實說也沒有很強吧,感覺上是各做各的,不過也有可能只是我比較邊緣而已。在香港,要走一條獨行的路,從來都不容易。希望能有更多的平台交流和扶持,尤其是面臨越來越嚴峻的製作環境。
謝:當港版《國安法》通過後,你們認為對紀錄片工作者會有什麼影響?
攝:恐懼當然是有的,因為這是一條你無法摸到邊界的法律,恐懼不但來自創作者,也來自被拍攝者。但恐懼之下,你還是要繼續做,改變要靠行動,雖然外部有個高壓的環境,但作為創作者,暫時還是相對自由的。這個自由很大程度要靠自已去爭取。好好利用時代和技術帶來的自由,未來只會越來越殘酷,我們都要提醒自已「BE WATER」,產生新的形式、新的想像,尤其在這麼動盪的社會,對紀錄片工作者而言,是個好的思考和磨煉。我們看中國的獨立電影就知道,高壓之下的創作會產生很多可能性,除了內容有力量,還有電影的形式和美學,說到底,保持獨立精神是最重要的,當然前提你有錢吃飯。(笑)
至於放映方面,就確確實實感受到《國安法》的影響,很多放映空間都收窄了,開始走地下化,我們還在適應、摸路,封了戲院就找其他的路。拍紀錄片從來都很邊緣,但總不能坐以待斃。大家聚集起來,連結彼此,還是能創造一些空間。
謝:目前是否有其他的紀錄片正在製作中?後續有什麼其他計畫?
攝:在運動中拍了近半年,目前正在有系統的整理素材,我們每個人的後續計劃都不一樣,我自己有紀錄片正在製作中,並非以事件為主,也不是用過往在社運拍到的素材,是一部比較個人的創作。另外也有成員在製作關注被囚者的影片。希望這個紀錄片工作小組未來有更多的作品出來,讓紀錄片成為一種持續的行動,不單是社會運動,也探索其他方面的問題。
謝:最後,想多了解反國教運動、雨傘運動對你們的具體啟蒙。先前運動裡的論爭:如雨傘運動時一些藝術工作者在街上「嘉年華抗爭」,被強調嚴肅抗爭的參與者大罵,當時有不少討論說抗爭是否可以快樂抗爭;反國教時大多也是「快樂抗爭」,對此你們的看法為何?對你們參與反修例這系列運動有什麼樣的影響和啓發?
攝:我覺得這種批評當然和社會形勢急變有密切的關系,認清你的敵人是誰才能作出正確回應。但在此,我想討論的「嘉年華抗爭」,重點並不在於嘉年華式,而是為什麼會有它的出現,它的參與者又是抱著什麼心態。雨傘運動時對「嘉年華抗爭」的批評主要針對的,是別人在前線受棍受彈,你在後面《海闊天空》。然後被清場的時候「打卡」寫一句「I will be back」離去,並沒有要守的意圖。當時金鐘佔領區被清場,便是典型一例,整個佔領運動,就是灑金粉下歡樂結束。抗爭的目的在於成功,而不是過程,雨傘運動如此大型的和平抗議運動在國際上雖帶來美譽,但它什麼也爭取不到。
抗爭所擁有的激情,是會消亡的,如何令抗爭的意志持續下去,除了「痛苦」還是需要正面的情感和共同體的連結支持的。我覺得抗爭的重點不在「快不快樂」,而是你有沒有抗爭的意志,你有沒有積極的、有效的去對抗極權。
2019年的反修例運動便是結合了兩者,歌曲、文宣、藝術活動和街頭戰併存。所謂「兄弟爬山」各有各做,兩者要如何適切配合,甚至互相補足,是我們共同要思考的問題。
最後想說,在極權社會抗爭並不快樂,它是由苦澀和犧牲堆砌的,但我們不要被悲觀的想象打倒,真正的快樂在「煲底」,在我們可見的將來。
这篇里的“自己”几乎全部写成了“自已”……😅
想问下,这些纪录片,还有文末那几部哪里能看👀
感谢😭
感謝製作單位努力,呈現不同一面,希望不久將來,製作團隊製作豪無顧忌的版本給大眾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