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法院通知,葛林林案二審不開庭。」9月11日,收到辯護律師的消息時,葛林林的妻子唐潔正坐在安徽阜陽家裏。她整個人僵在原地,腦袋嗡嗡作響。
距她幾步之外的客廳,深藍色窗簾拉得密不透風。一束蒼白光線由天花板斜射下來,照進一隻鏽跡斑斑的巨大鐵籠。地上貼了一層灰色仿水泥地板革,鐵籠內有一張行軍折疊床,鋪了純白色床單,右邊是一個用黑色塑膠袋罩住的馬桶。在普通居民樓內的三室一廳,鐵籠的存在顯得突兀又可怖。
這是四位藝術家堅果兄弟、鄭宏彬、武老白和小明為唐潔設計的「飢餓藝術家」計劃——一場表達抗議的行為藝術。
過去一年多來,唐潔一直為拯救獄中的丈夫四處奔走。據她的說法,2015年至2016年間,葛林林與當地房地產商褚安江發生口角,後被對方舉報,扣上了「黑社會」的帽子。2019年12月17日,安徽省阜陽市潁東區人民法院對葛林林案做出一審判決,認定葛林林屬於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組織者、領導者,涉及11項罪名,判處有期徒刑22年,剝奪政治權利2年,並沒收全部個人財產。
上訪、遞投訴信等一連串行動均告失敗後,走投無路的唐潔在律師介紹下,於今年5月結識了這四位藝術家,以求通過「非常規」手段——藝術,在9月底二審前為案子爭取更多輿論支持。
鄭宏彬的一位朋友聽說唐潔的決定後,非常驚訝地說,這一定是被逼瘋了。作為藝術家,鄭宏彬自己也不禁問:「在這個社會裏,到底遭遇了什麼樣的事情,才會嘗試跟藝術家一起折騰呢?」
##「當法院不再依據法律,冤案只能依靠藝術」
四位藝術家中的堅果兄弟從2011年起便致力於自由藝術創作,作品多涉及社會議題,最知名的是[《塵埃計劃》][1]。2015年,他拖著一個吸塵器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走了100天,收集空氣中的霧霾,把它們燒成一塊磚,塞進了某工地的磚墻裏。
2018年,為引起外界關注陝西和內蒙古邊界小壕兔鄉地下水污染問題,堅果兄弟和鄭宏彬等人發起「重金屬音樂專場」。當地政府五六個部門出動了數十人,文化稽查隊也前來盤問,把他們演出的樂器、同行記者的相機全部搶走,一股腦扔進一輛看似運豬載羊的卡車籠子裏。
在中國,做抗爭藝術有什麼意義?堅果兄弟曾被人這麼問,他專門開了家「深圳市無意義公司」,作為自己的回應。
所以,當唐潔找到堅果兄弟和鄭宏彬等人,想要借用藝術來伸冤,她先被潑了盆冷水。「藝術手段沒法達到她想要的有效性,希望她不要抱太多幻想。」鄭宏彬後來告訴端傳媒。
唐潔當時很果斷,說:「當法院不再依據法律,冤案只能依靠藝術。只要能救葛林林,我什麼都願意試一試。」
於是便有了客廳裏的「飢餓藝術家」計劃。它的概念和名字源於卡夫卡1922年的短篇小說,講述在籠子裏絕食抗議的藝術家從風靡全城到被人唾棄,最終在不被理解的痛苦中死去。
8月31日,「飢餓藝術家」計劃開始在豆瓣、公眾號、微博等平台招募參與者。最後入選的11人會在唐潔家客廳的鐵籠輪流體驗24小時「坐牢」、絕食,按照被分配的抗議形式代替他人發聲,並進行網絡直播。完成後,每位參與者可以得到2777元報酬。唐潔早前獲得的一條錄音中,案件舉報人禇安江聲稱願意花2000萬買葛林林坐牢二十年,金額便是照此換算出來的均日價格。
藝術家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向參與者介紹葛林林案,反而強調了彼此之間單純的僱傭關係,一是為了突出監禁語境下權力關係的不對等,二是讓參與者與葛林林案保持足夠的安全距離。
中國社會不主張強調個人意識和權利,藝術家將鐵籠視為所有人被集體監禁的實體化表現。鄭宏彬認為,壓抑的政治環境是計劃參與者、網絡觀眾與唐潔的共同處境,希望這種相通的語境成為他們之間的橋樑,構成彼此認知、甚或產生共情。
鐵籠放置在唐潔家的客廳,參與者可以看見唐潔的日常狀態、與她交流。這種刻意安排期望藉由「坐牢者」的眼睛,讓公眾更多看見唐潔身上除標籤式「冤案家屬」外活生生的一面。
這些參與者之中,有導演、記者、性少數者、建築師、舞者……有人直到「出獄」仍不太了解葛林林案,有人在「坐牢」期間反抗由藝術家扮演的「獄警」,有人則只顧在24小時內睡覺、發呆……
他們合共完成約288個小時的直播,中途被封號了至少五次。許多時候,他們的抗議無關唐潔,更無關自己。
他們為何願意替別人承受痛苦?如何度過自我監禁的一日?對中國的普通人而言,抗爭藝術又意味什麼?帶著這些疑問,端傳媒逐一跟他們聊了聊,並節選了其中五個人的故事。
##參與者們的故事
**1)王勝華,紀錄片導演**
**抗議形式:讀葛林林的家書**
我對監獄的興趣始於一位坐過牢的朋友。
那是2000年吧,我們還小,十七八歲的時候。他和我的另外兩個發小去城裏搶錢。他初中畢業就輟學了,想賺第一桶金,又覺得沒前途,就走錯了這麼一步棋。當時嚴打,有人被判了五年,有人被判了七年。
2017年,我跟拍了他四個月,也去了他蹲過的監獄。
監獄除了限制自由,是否也可以讓人有技能、人性上的提升,而不只是把人關起來?好的監獄會採取各種方式,藝術的方式,通過戲劇、寫作、音樂、繪畫,讓囚犯對情緒有更好的把握,變得更有同理心,出獄後也能更好地融入社會。
這些藝術介入案例大多發生在國外監獄,我們這裏不太喜歡社會團體介入。還是保守、政治第一。
這個鐵籠其實沒有監獄的感覺,它只是概念上的,我可以看見外面的人說話、走動。真正的監獄是四堵墻,只有一個小孔。
我在「獄中」的任務是背葛林林寫給妻子的一封信,有時執行組的人會來抽查,看我有沒有把它原封不動地背下來。信寫在印有紅色直線的白紙上,字跡很工整。
他被關了一年多了,這是他2019年第一次給家裏寫信。我現在還記得開頭是,「親愛的唐寶貝:分別近一年了,第一次給你寫信。看守所人性化規範管理,允許和家人互通家書,只要不寫與案情相關的事,都可以互通信件。」
他肯定想家、想小孩,希望她(唐潔)照顧好孩子的學習,還提到妻子腰不好,要多注意,不要太辛苦。後面一段提到寄點書給他,大致內容是這樣。
她老公在信裏叫她「唐寶」,我讀這些時,唐潔就坐在客廳,我覺得挺不好意思的。這是人家專屬的稱呼,讀的時候我會刻意很小聲,她倒好像沒什麼。有時說我讀的不太認真,開玩笑。
讀的時候,我也會動情。字面上,都非常情真意切的。我尤其受不了普通人的這種真情流露。我是挺感性的人。他的孩子還小,兒子才6歲。他說心疼妻子,對不起她。我之前也見過他的孩子。「爸爸是生我氣嗎,為什麼不回來?」這些都會觸動我。
為什麼我關注了這麼長時間監獄,因為它很現實。世界上有這麼多監獄,1000萬人關在監獄裏,它有很多隱喻。我的公眾號裏有許多犯人創作的藝術作品,或者別人創作的以監獄為主題的作品。那裏也有很多美好的,人性的東西。這是很少人關注的領域,應該給多點人看到。
**記者註:**
後來,端傳媒向唐潔提起王勝華讀到「唐寶貝」時她不怎麼在意的事。唐潔卻透露,「那一刻,我非常崩潰,非常卑微。信裏寫的都是我們夫妻間的私密話,現在卻由另一個陌生男人於大庭廣眾之下讀出來。但我不得不這麼做,為了救他。」
當時,唐潔為避免尷尬,與眾人開玩笑,「他把好好的一封信,一些情話讀成這樣,我聽了都不想救葛林林了。」
大家笑成一團,唐潔卻獨自別過臉,流淚了。
**2)馮瀚辰,學生**
**抗議形式:戴紙手銬的「話癆囚犯」**
「入獄」之前,我就與藝術家敲定了怎麼「表演」。我們要一起做個行為藝術,同時傳達我的理念。形式上,我會飾演一個「話癆囚犯」。雙手戴一副紙手銬,想要說話必須掙脫手銬;但手銬一破裂,又要受罰。而懲罰方式,由藝術家擔任的「獄警」從網上觀看直播的網友中征集。
我想傳達的是要掌握表達的自主權。我分享了好幾個自己的故事,包括我與外公、爸爸、同學的關係,還有我爸爸養的一隻狗。這些故事非常個人,我認為它們牽扯到人的共情,人和人之間應該是能夠彼此理解的。手銬則是一種觀念上的牢獄,想要發聲,講述自己的故事是需要勇氣的。這是我與藝術家一起想出來的idea。
征集網友懲罰是想反映集體對個體的壓迫,還有些袖手旁觀的犬儒在吃人血饅頭。這在直播盛行,娛樂至死的年代很容易表現。
起初,我照做了幾次懲罰,但心裏漸漸有點不滿。我掙脫手銬,掏心掏肺地給你們講我的故事,網絡觀眾卻不停迫害、懲罰我,說明我們失去了共情的能力和渠道。
比如,有網友要求我對著鏡頭說100遍——[「能,明白」][2](被稱為2019冠狀病毒疫情「吹哨人」之一的李文亮醫生,曾被迫在訓誡書上寫下「能」和「明白」,他病逝後,中國網民通過在口罩上寫「不能,不明白」來悼念他)。
後來,還有個懲罰要我用搖滾風唱[李志][3]的《人民不需要自由》。我唱的很猶豫,不自信。我唱出來的不是自己認同的東西,覺得自己在受辱。
這時,鏡頭外有個聲音說,「你沒權利不認同。」另一個聲音說,「你可以不認同,但必須照做。」
我還是跟著旋律,現學現唱了幾句。沒多久,直播賬號就被封了。
我認為不該為了抗議而抗議,也不該為了懲罰而懲罰。「獄警」選擇懲罰方式時根本不理解為什麼要設置這個環節,純粹只是為了完成說定的任務,搭不上我的戲。
後來,我乾脆把抗議紙牌、手銬撕得粉碎,不抗議了。光抗議沒法讓人產生共情、彼此理解,還是要先選擇相信、溝通。
這個項目其實設定「坐牢」時是不能說話的,與網友互動是個例外。後來我發現,這是個很好的事情。生活中,有人和你說話,你不回覆,那很沒禮貌,但這裏有不說話的自由,我完全可以不理他們。我把撕碎的紙片堆到一起,拼成了愛心。紙片上密密麻麻寫著愛、不怕、委屈了、我理解你、我不走……後來,我還活用手裏有的各種東西,板子、紙、筆、水,來表達自己,除了語言。
我們原來商量好的劇本可能本身就是一種牢籠,把我們限制在裏面。只有把約定俗成的東西扔掉,開始個人表演,才是最真誠的表達。藝術家後來也給了我反饋,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創作。
如果不能按設定的劇本走,那我乾脆自己演自己的。
**3)蔡菜,記者**
**抗議形式:根據描述,繪製雷闖畫像**
為什麼要來?我實在沒辦法。我是個記者,但找不到選題了,只能來這體驗寫篇稿子交差。去之前,我就花光了2777元報酬。那時還沒拿到錢,我只是習慣提前花錢。這些錢加上我的工資,就月入過萬了,我從來沒有過的感受,買了些有的沒的,化妝品、衣服,還吃了很多。
我一進門,發現鐵籠的馬桶只是個套著塑料袋的足浴盆,空氣裏有股不知從哪飄來的刺鼻味道,覺得頭昏腦漲的。藝術家之一的小明提醒我,上午別吃東西,只能喝熱水,「你不會想在籠子裏拉屎」,他們的語氣挺嚴肅的。
進鐵籠前,我點了份漢堡王。三小時後,我又點了份肯德基。「入獄」準備時,飢餓和對排洩的焦慮相互拉鋸著。好不容易能參與一回藝術,腦子裏還是對屎尿屁揮之不去的焦慮,想到這點,我慚愧地抱住了頭。
我的抗議源於一個名叫「花花」的女子。2018年7月,她[發文指責中國知名公益人雷闖性侵][4]。其後,雷闖不僅未履行自首承諾,還持續騷擾「花花」。
我進籠子後,外面的人各自挑了一張雷闖的照片。在我「入獄」的24小時,他們會對著照片,向我描述他的模樣、穿著、拍照的背景。我就根據他們的描述為雷闖畫刑偵畫像。
我從沒見過雷闖,也沒看過那些照片,甚至不會畫畫。我很清楚,自己是被僱來在籠子裏體驗他人痛苦的。準確地說,我不可能完全理解他人。
我跟你說,馮瀚辰那樣不對,他還在裏面講故事,與熱心觀眾連線。我看他的自我比牢籠更大。他就該像我,頭腦一片空白地進去。給錢不就是為了讓他幫別人抗議嗎,可他在裏面自我表達得特別爽。我不需要自我表達,我就是被僱來表演痛苦,替另一個人痛苦。
他們讓我想象雷闖的樣子,我就邊想象邊畫。
他們描述,「雷闖戴著草帽,一條帶子系在下巴上,癟著嘴憨厚地笑著。」
或者,他們告訴我,「他的臉又方又圓,但大致是圓的,下巴像接上去的一樣,嘴的形狀像被蟄過的梁朝偉。」
……
這些描述有時加入了許多主觀、感性的成分。我想象時不僅想他的長相,也想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畫了幾十張,可以出一本畫冊了。
我把這些畫像貼在後面的籠子上,越貼越多,過程挺折磨人的。關鍵是我睡覺的時候,一整面雷闖都在望著我,非常詭異。
我嚇的睡不著,半夜也沒人給我描述了,我就開始畫雷闖在做我想象中的事,他的臉上會有什麼表情。我想象雷闖就坐在客廳沙發旁的凳子上,想象他和我一起在籠子裏。我猜,他就算進了籠子,也是鎮定自若,面帶微笑。
很怪異,想得多了,就覺得這個人越來越真實,很具體,好像我真的認識他。
我出來後也不想看雷闖的照片,覺得不重要。但後來朋友和我聊天,我還是不小心看到了。我覺得我畫得挺像的。我和雷闖「心靈感應」了。
那個鐵籠太真實了,鏽跡斑斑,像從一個拘禁的地下室搬出來的一樣。兩個機位離我很近,我覺得特別不自然。上廁所時有一塊黑布圍著,但頭會露出來,我還控制了表情。餐廳和客廳連著,幾步之外就有人在說話。人很多,根本拉不出來。
我在裏面一直想吃肉,出來後先洗澡,再喝粥。一小時後,我吃了排骨,吃了很多肉。
**4)小禾,舞者**
**抗議形式:戴著鐐銬跳舞**
進入鐵籠時,我的右腳和右手就戴上鐵鍊了。鐵鍊是他們當天買的,很粗,也很沉。我先做了些拉伸、韌帶恢復的動作,踢腿時鐵鍊會「哐」一下砸到我後腦勺,挺疼的。
報名時我說自己會跳舞,他們就讓我跳。我想也可以,打算按照流程完成這個任務。
我讀中專學的就是舞蹈。我們這種藝校非常注重外在條件,我那時條件不錯,排舞都是站在前排中間,非常好的位置。
後來我得了過敏性紫癜,開始服用激素,體重一下從90斤飆升到130斤。回了學校,我還是站在原來的位置做跳舞前的準備,但老師叫我站到後排去。當時沒什麼感覺,因為我那個學期基本沒怎麼上課。可直到期末,我也沒能站回原來的位置。那時我就明白了,哭著給媽媽打了電話。
還有一次,我和一個同學聊到專升本考哪間學校好。她不停說自己的理想學校,我就問她,你怎麼不問問我想考哪間?她聽完笑了笑說,你還是回去當幼教吧。當時對我們來說,幼教幾乎是最後選項。
我一直覺得體重可以減下來,它不是一個人能不能跳舞的標準,但總覺得因為自己的體形受到很多羞辱。我嘗試減肥,曾經試過一個星期不吃飯。
2018年10月,考完最後一次試,我畢業了。之後,我再也沒跳過舞。但最初的一整年,我其實不太能接受不能跳舞的事實,常常半夜12點多在外面沒有目的地閒逛。
那晚在鐵籠裏,我半夢半醒之間聽見唐潔開門進來,說要去法院門口喝農藥,要不給法官下跪,求他們二審。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平靜得讓我難受。她看起來也很理智,但我知道她這是掙扎太久,已經不正常了。
她發起這個計劃希望別人能關注她丈夫的案子。我突然之間有種使命感,如果我沒能完成自己過去的願望,希望她可以實現她的。之後,我不再覺得我們之間是僱傭關係。我就是想為她跳一支完整的舞。
第二天早上醒來,綁著鐵鍊的那對手腳瘀青了,腫了一圈。我申請換另一對手腳綁,然後我就開始跳舞了。舞蹈是我現編的,依據從前上課的記憶。沒有音樂,只有鐵鍊搖搖晃晃發出的聲音。
太久沒跳過舞,我的壓力很大,害怕觀看直播的人會像從前的老師、同學一樣指責我跳得不夠好,姿勢又不夠標準。我跳得小心翼翼,很謹慎。擺出最後一個姿勢定格時,我心想,剛才鏡頭有把我拍得很漂亮嗎?
**5)張奇,紀錄片導演**
**抗議形式:在朋友家屋頂畫地為牢**
他們不是給錢嗎?一開始我是不想去的,因為兩千多塊錢都不夠來回路費。後來我朋友說路費可以報銷,我才覺得可以過來玩一下。我比較信任我的朋友,否則還要考慮一下風險。信任,所以其他東西不需要想太多。
我是在廣州一個朋友家的天台「坐牢」的。我帶了一對啞鈴,晚上先健身了一會兒,也沒什麼娛樂,很早就睡了。那個天台很涼快,廣州很熱,肯定比房間舒服。
我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六七點,後來時間就越過越慢。太無聊了。最後三四個小時有點難熬,反正除了偶爾做運動、發呆,大部分時間就睡覺。
我就是遊戲的心態,沒把它當藝術項目。我不知道這麼做對別人有什麼意義,對我來說什麼都不是。也可以說是一種遊戲、一種交易、一種商業行為。他購買了我的這種行為。
活動的目的性比較強,很注重外面表現出來的東西——關注度,與意義之類的比較割裂。我不看重這種藝術行為,只當能掙錢。背後能實現什麼意義,我也不關心,那只是他們關心的東西,因為我對其中的許多邏輯不太理解。
有人因為自己的事情花了一筆錢,讓別人在某種程度上失去自由,才有了這個鐵籠。背後其實都有些不由自主。雖然你可以自由選擇是否參加這個活動,但如果有經濟上的困難,需要錢,可能選擇的自由就少一些。
工作也是。它是你選擇的,但又不是,背後也要考慮經濟情況。換句話說,如果你有錢,可以用錢來買讓人失去自由;如果你沒錢,可能會選擇為它交出自己的自由。
主要還是需要這筆錢。如果是個很有錢的人,你給他兩千多元,讓他在鐵籠裏關一天,他肯定覺得你有病。
我之前因為打架進過兩次拘留所。
不,我不會把這件事和過去的拘留所經驗聯繫到一起,我覺得,它和我每天的生活有關。每天的生活都像在監獄裏,中國就是個大監獄。拘留所只是小監獄。
有一次,我和朋友們閒聊,談什麼是重要的。朋友說,政治很重要。我說,政治是不重要的,藝術和科學才重要。他說政治對每個人都像空氣,人無時無刻不活在政治裏,當時我不太認同。
後來,我慢慢了解了一些被屏蔽的信息。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天、兩天改變的,慢慢地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我現在在西藏拍紀錄片,因此採訪了當地人對香港民主運動、新疆和西藏人辦簽證難等問題的看法。這麼做是為了我自己,因為我生活在這個社會裏,它變好或變壞都與我有關係。過一段時間,它也許還會有史料、反思的價值。就像多年後,我們回頭看文革、六四,會發現當年有人竟然這麼想,或有人竟然這麼冷漠、愚昧。留一個證據吧。
##拆除鐵籠,「一個沒有退路仍在堅持尋求公正的人」
二審不開庭意味葛林林案很可能維持原判。當時,所有人都在等唐潔拿主意:「飢餓藝術家」計劃是否要就此中止?
唐潔耳邊似有把聲不斷重複:這次必須豁出去,搏一把。但她的抗議行動接下來會不會引起執法部門留意,招惹新的麻煩,她沒有把握。將四位藝術家和餘下幾位參與者牽扯進去,她又過意不去。
猶豫了兩天,她與藝術家決定出於安全考慮,終止鐵籠項目。餘下的參與者各自選擇了其他地點「畫地為牢」,繼續抗議。
鐵籠監禁結束那天,唐潔也走了進去。她身穿黑色衛衣,扎著馬尾,想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些。她眉頭微皺,聲音平靜卻有力地對著揚聲器喊道,「我抗議葛林林案程序不公,我抗議偵查、起訴、庭審每個階段都存在重大錯誤,我抗議法律在這裏毫無尊嚴。」
參與者的離開讓唐潔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但有多家媒體聞訊找來,唐潔又忙起來。她開車帶記者去見辯護律師團隊,也去了法院。中秋前夕,她發現有篇關於自己的報導收穫了超過6.4萬條跟貼。
唐潔很欣慰,在轉發報導時評論:「第三年的中秋,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曙光。」從這個角度看,她覺得這次用藝術抗爭算成功了。
鐵籠計劃後,四位藝術家又為唐潔接連發起了「飢餓藝術家」的兩個子項目,讓印有「花2000萬買你坐牢20年」的五個大檯球滾過阜陽某座大橋,又用幾十輛共享電動車拼出巨型SOS向社會緊急求助。
「沒有成不成功這回事,只是在社會參與中使用了藝術,甚至它在某種程度上必然是失敗的。」鄭宏彬仍沒有改變當初「潑冷水」的態度。
但他認為唐潔願意這麼做,因為她心底還想成為一個「人」。「一個被壓迫到唯有反抗才能證明自己存在的人,一個擁有抗議權力就該奮起抗議的人,一個沒有退路仍在堅持尋求公正的人。」他如此告訴端傳媒,「生活在相同社會語境下的人們如果能反觀自身處境,或許就有啟發性的意義。」
抗議改為「畫地為牢」後,唐潔家的鐵籠拆了,被移出客廳。按理說沙發、吊燈、電視,一切都可以重歸原位了。
可唐潔再也沒回那個家住過。起初,她說貼仿水泥地板革用了雙面膠,很粘,清理不乾淨;後來又說清理地板擦了汽油,屋子裏味道很大,住不了人。
她和端傳媒談了些別的,又繞回這件事,「其實本來也可以回去,但家裏冷冰冰的。」很奇怪,之前鐵籠在,她心情不好,總望著鐵籠發呆,想像丈夫究竟被羈押在一個什麼樣的看守所;現在鐵籠被移走了,她又總是想起它。
##後記:葛林林案與中國掃黑除惡專項鬥爭
2018年8月29日,葛林林被捕後第四天,唐潔拿到一段錄音,偷錄了案件舉報人禇安江與朋友的一次談話。
「花1000萬,我出1000萬,花2000萬,我出2000萬,葛林林必須得弄倒。」「現在這個案子保准是涉黑了,省公安廳的許剛廳長,都專門安排。」
據唐潔所說,禇安江與葛林林僅有過一面之緣,當時發生過口角,但無禇安江在筆錄中所稱收到葛林林的幾十通電話恐嚇威脅、敲詐勒索。北京理工大學法學院教授徐昕為葛林林案所撰寫的二審辯護詞指出,這起涉黑案共24名當事人,17人根本就不認識或不熟悉葛林林,有的甚至連名字都沒聽說過。
據安徽紀檢監察網今年6月通報,禇安江口中的許剛涉嫌嚴重違紀違法,目前正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許剛曾任安徽省公安廳副廳長、常務副廳長等職務。
葛林林案原定於9月底二審開庭,後被取消。目前仍無進展。
過去三年,中國正在展開[「掃黑除惡專項鬥爭」][5]。打黑除惡的標語見諸城市、鄉村。各地在執行過程中出現過不少爭議規定,並對黑惡勢力存在不同解釋。比如,湖南湘潭、山西忻州、河北井陘三地,將獨生子女去世的「失獨家庭」列入掃黑除惡摸排對象;山東省檢察院在2018年要求每個基層檢察院當年至少處理1起涉黑案;山東濟南警方發佈黑惡勢力外表特征,鼓勵市民舉報,第一條即為「佩戴誇張金銀飾品炫耀的人員」等。
目前,該「專項鬥爭」正臨近尾聲。8月,中央政法委秘書長、全國掃黑辦主任陳一新披露,已破獲涉黑涉惡刑事案件20.7萬起、打掉涉黑組織3,226個、涉惡犯罪團夥26,071個。
小禾、蔡菜為化名。
感謝特約編輯徐臻。
[1]: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51201-dailynews-china-air-pollution/
[2]: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00207-liwenliang-public-opinion/
[3]: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80227-culture-lizhiinterview/
[4]: https://theinitium.com/roundtable/20180724-roundtable-zh-metoo-in-charitable-organization/
[5]: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90822-mainland-nationwide-campaign-against-gang-crime-and-evil/
喜欢。当语言和文字被消音,我们还有别的艺术形式。
喜歡protest art,希望以後也能像他們一樣
感覺有點謝德慶的味道,希望之後有更多文化藝術的文章~
竇娥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