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法院通知,葛林林案二审不开庭。”9月11日,收到辩护律师的消息时,葛林林的妻子唐洁正坐在安徽阜阳家里。她整个人僵在原地,脑袋嗡嗡作响。
距她几步之外的客厅,深蓝色窗帘拉得密不透风。一束苍白光线由天花板斜射下来,照进一只锈迹斑斑的巨大铁笼。地上贴了一层灰色仿水泥地板革,铁笼内有一张行军折叠床,铺了纯白色床单,右边是一个用黑色塑胶袋罩住的马桶。在普通居民楼内的三室一厅,铁笼的存在显得突兀又可怖。
这是四位艺术家坚果兄弟、郑宏彬、武老白和小明为唐洁设计的“饥饿艺术家”计划——一场表达抗议的行为艺术。
过去一年多来,唐洁一直为拯救狱中的丈夫四处奔走。据她的说法,2015年至2016年间,葛林林与当地房地产商褚安江发生口角,后被对方举报,扣上了“黑社会”的帽子。2019年12月17日,安徽省阜阳市颍东区人民法院对葛林林案做出一审判决,认定葛林林属于黑社会性质组织的组织者、领导者,涉及11项罪名,判处有期徒刑22年,剥夺政治权利2年,并没收全部个人财产。
上访、递投诉信等一连串行动均告失败后,走投无路的唐洁在律师介绍下,于今年5月结识了这四位艺术家,以求通过“非常规”手段——艺术,在9月底二审前为案子争取更多舆论支持。
郑宏彬的一位朋友听说唐洁的决定后,非常惊讶地说,这一定是被逼疯了。作为艺术家,郑宏彬自己也不禁问:“在这个社会里,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事情,才会尝试跟艺术家一起折腾呢?”
“当法院不再依据法律,冤案只能依靠艺术”
四位艺术家中的坚果兄弟从2011年起便致力于自由艺术创作,作品多涉及社会议题,最知名的是《尘埃计划》。2015年,他拖著一个吸尘器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走了100天,收集空气中的雾霾,把它们烧成一块砖,塞进了某工地的砖墙里。
2018年,为引起外界关注陕西和内蒙古边界小壕兔乡地下水污染问题,坚果兄弟和郑宏彬等人发起“重金属音乐专场”。当地政府五六个部门出动了数十人,文化稽查队也前来盘问,把他们演出的乐器、同行记者的相机全部抢走,一股脑扔进一辆看似运猪载羊的卡车笼子里。
在中国,做抗争艺术有什么意义?坚果兄弟曾被人这么问,他专门开了家“深圳市无意义公司”,作为自己的回应。
所以,当唐洁找到坚果兄弟和郑宏彬等人,想要借用艺术来伸冤,她先被泼了盆冷水。“艺术手段没法达到她想要的有效性,希望她不要抱太多幻想。”郑宏彬后来告诉端传媒。
唐洁当时很果断,说:“当法院不再依据法律,冤案只能依靠艺术。只要能救葛林林,我什么都愿意试一试。”
于是便有了客厅里的“饥饿艺术家”计划。它的概念和名字源于卡夫卡1922年的短篇小说,讲述在笼子里绝食抗议的艺术家从风靡全城到被人唾弃,最终在不被理解的痛苦中死去。
8月31日,“饥饿艺术家”计划开始在豆瓣、公众号、微博等平台招募参与者。最后入选的11人会在唐洁家客厅的铁笼轮流体验24小时“坐牢”、绝食,按照被分配的抗议形式代替他人发声,并进行网络直播。完成后,每位参与者可以得到2777元报酬。唐洁早前获得的一条录音中,案件举报人禇安江声称愿意花2000万买葛林林坐牢二十年,金额便是照此换算出来的均日价格。
艺术家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向参与者介绍葛林林案,反而强调了彼此之间单纯的雇佣关系,一是为了突出监禁语境下权力关系的不对等,二是让参与者与葛林林案保持足够的安全距离。
中国社会不主张强调个人意识和权利,艺术家将铁笼视为所有人被集体监禁的实体化表现。郑宏彬认为,压抑的政治环境是计划参与者、网络观众与唐洁的共同处境,希望这种相通的语境成为他们之间的桥梁,构成彼此认知、甚或产生共情。
铁笼放置在唐洁家的客厅,参与者可以看见唐洁的日常状态、与她交流。这种刻意安排期望借由“坐牢者”的眼睛,让公众更多看见唐洁身上除标签式“冤案家属”外活生生的一面。
这些参与者之中,有导演、记者、性少数者、建筑师、舞者……有人直到“出狱”仍不太了解葛林林案,有人在“坐牢”期间反抗由艺术家扮演的“狱警”,有人则只顾在24小时内睡觉、发呆……
他们合共完成约288个小时的直播,中途被封号了至少五次。许多时候,他们的抗议无关唐洁,更无关自己。
他们为何愿意替别人承受痛苦?如何度过自我监禁的一日?对中国的普通人而言,抗争艺术又意味什么?带著这些疑问,端传媒逐一跟他们聊了聊,并节选了其中五个人的故事。
参与者们的故事
1)王胜华,纪录片导演
抗议形式:读葛林林的家书
我对监狱的兴趣始于一位坐过牢的朋友。
那是2000年吧,我们还小,十七八岁的时候。他和我的另外两个发小去城里抢钱。他初中毕业就辍学了,想赚第一桶金,又觉得没前途,就走错了这么一步棋。当时严打,有人被判了五年,有人被判了七年。
2017年,我跟拍了他四个月,也去了他蹲过的监狱。
监狱除了限制自由,是否也可以让人有技能、人性上的提升,而不只是把人关起来?好的监狱会采取各种方式,艺术的方式,通过戏剧、写作、音乐、绘画,让囚犯对情绪有更好的把握,变得更有同理心,出狱后也能更好地融入社会。
这些艺术介入案例大多发生在国外监狱,我们这里不太喜欢社会团体介入。还是保守、政治第一。
这个铁笼其实没有监狱的感觉,它只是概念上的,我可以看见外面的人说话、走动。真正的监狱是四堵墙,只有一个小孔。
我在“狱中”的任务是背葛林林写给妻子的一封信,有时执行组的人会来抽查,看我有没有把它原封不动地背下来。信写在印有红色直线的白纸上,字迹很工整。
他被关了一年多了,这是他2019年第一次给家里写信。我现在还记得开头是,“亲爱的唐宝贝:分别近一年了,第一次给你写信。看守所人性化规范管理,允许和家人互通家书,只要不写与案情相关的事,都可以互通信件。”
他肯定想家、想小孩,希望她(唐洁)照顾好孩子的学习,还提到妻子腰不好,要多注意,不要太辛苦。后面一段提到寄点书给他,大致内容是这样。
她老公在信里叫她“唐宝”,我读这些时,唐洁就坐在客厅,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这是人家专属的称呼,读的时候我会刻意很小声,她倒好像没什么。有时说我读的不太认真,开玩笑。
读的时候,我也会动情。字面上,都非常情真意切的。我尤其受不了普通人的这种真情流露。我是挺感性的人。他的孩子还小,儿子才6岁。他说心疼妻子,对不起她。我之前也见过他的孩子。“爸爸是生我气吗,为什么不回来?”这些都会触动我。
为什么我关注了这么长时间监狱,因为它很现实。世界上有这么多监狱,1000万人关在监狱里,它有很多隐喻。我的公众号里有许多犯人创作的艺术作品,或者别人创作的以监狱为主题的作品。那里也有很多美好的,人性的东西。这是很少人关注的领域,应该给多点人看到。
记者注:
后来,端传媒向唐洁提起王胜华读到“唐宝贝”时她不怎么在意的事。唐洁却透露,“那一刻,我非常崩溃,非常卑微。信里写的都是我们夫妻间的私密话,现在却由另一个陌生男人于大庭广众之下读出来。但我不得不这么做,为了救他。”
当时,唐洁为避免尴尬,与众人开玩笑,“他把好好的一封信,一些情话读成这样,我听了都不想救葛林林了。”
大家笑成一团,唐洁却独自别过脸,流泪了。
2)冯瀚辰,学生
抗议形式:戴纸手铐的“话痨囚犯”
“入狱”之前,我就与艺术家敲定了怎么“表演”。我们要一起做个行为艺术,同时传达我的理念。形式上,我会饰演一个“话痨囚犯”。双手戴一副纸手铐,想要说话必须挣脱手铐;但手铐一破裂,又要受罚。而惩罚方式,由艺术家担任的“狱警”从网上观看直播的网友中征集。
我想传达的是要掌握表达的自主权。我分享了好几个自己的故事,包括我与外公、爸爸、同学的关系,还有我爸爸养的一只狗。这些故事非常个人,我认为它们牵扯到人的共情,人和人之间应该是能够彼此理解的。手铐则是一种观念上的牢狱,想要发声,讲述自己的故事是需要勇气的。这是我与艺术家一起想出来的idea。
征集网友惩罚是想反映集体对个体的压迫,还有些袖手旁观的犬儒在吃人血馒头。这在直播盛行,娱乐至死的年代很容易表现。
起初,我照做了几次惩罚,但心里渐渐有点不满。我挣脱手铐,掏心掏肺地给你们讲我的故事,网络观众却不停迫害、惩罚我,说明我们失去了共情的能力和渠道。
比如,有网友要求我对著镜头说100遍——“能,明白”(被称为2019冠状病毒疫情“吹哨人”之一的李文亮医生,曾被迫在训诫书上写下“能”和“明白”,他病逝后,中国网民通过在口罩上写“不能,不明白”来悼念他)。
后来,还有个惩罚要我用摇滚风唱李志的《人民不需要自由》。我唱的很犹豫,不自信。我唱出来的不是自己认同的东西,觉得自己在受辱。
这时,镜头外有个声音说,“你没权利不认同。”另一个声音说,“你可以不认同,但必须照做。”
我还是跟著旋律,现学现唱了几句。没多久,直播账号就被封了。
我认为不该为了抗议而抗议,也不该为了惩罚而惩罚。“狱警”选择惩罚方式时根本不理解为什么要设置这个环节,纯粹只是为了完成说定的任务,搭不上我的戏。
后来,我干脆把抗议纸牌、手铐撕得粉碎,不抗议了。光抗议没法让人产生共情、彼此理解,还是要先选择相信、沟通。
这个项目其实设定“坐牢”时是不能说话的,与网友互动是个例外。后来我发现,这是个很好的事情。生活中,有人和你说话,你不回复,那很没礼貌,但这里有不说话的自由,我完全可以不理他们。我把撕碎的纸片堆到一起,拼成了爱心。纸片上密密麻麻写著爱、不怕、委屈了、我理解你、我不走……后来,我还活用手里有的各种东西,板子、纸、笔、水,来表达自己,除了语言。
我们原来商量好的剧本可能本身就是一种牢笼,把我们限制在里面。只有把约定俗成的东西扔掉,开始个人表演,才是最真诚的表达。艺术家后来也给了我反馈,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创作。
如果不能按设定的剧本走,那我干脆自己演自己的。
3)蔡菜,记者
抗议形式:根据描述,绘制雷闯画像
为什么要来?我实在没办法。我是个记者,但找不到选题了,只能来这体验写篇稿子交差。去之前,我就花光了2777元报酬。那时还没拿到钱,我只是习惯提前花钱。这些钱加上我的工资,就月入过万了,我从来没有过的感受,买了些有的没的,化妆品、衣服,还吃了很多。
我一进门,发现铁笼的马桶只是个套著塑料袋的足浴盆,空气里有股不知从哪飘来的刺鼻味道,觉得头昏脑涨的。艺术家之一的小明提醒我,上午别吃东西,只能喝热水,“你不会想在笼子里拉屎”,他们的语气挺严肃的。
进铁笼前,我点了份汉堡王。三小时后,我又点了份肯德基。“入狱”准备时,饥饿和对排泄的焦虑相互拉锯著。好不容易能参与一回艺术,脑子里还是对屎尿屁挥之不去的焦虑,想到这点,我惭愧地抱住了头。
我的抗议源于一个名叫“花花”的女子。2018年7月,她发文指责中国知名公益人雷闯性侵。其后,雷闯不仅未履行自首承诺,还持续骚扰“花花”。
我进笼子后,外面的人各自挑了一张雷闯的照片。在我“入狱”的24小时,他们会对著照片,向我描述他的模样、穿著、拍照的背景。我就根据他们的描述为雷闯画刑侦画像。
我从没见过雷闯,也没看过那些照片,甚至不会画画。我很清楚,自己是被雇来在笼子里体验他人痛苦的。准确地说,我不可能完全理解他人。
我跟你说,冯瀚辰那样不对,他还在里面讲故事,与热心观众连线。我看他的自我比牢笼更大。他就该像我,头脑一片空白地进去。给钱不就是为了让他帮别人抗议吗,可他在里面自我表达得特别爽。我不需要自我表达,我就是被雇来表演痛苦,替另一个人痛苦。
他们让我想象雷闯的样子,我就边想象边画。
他们描述,“雷闯戴著草帽,一条带子系在下巴上,瘪著嘴憨厚地笑著。”
或者,他们告诉我,“他的脸又方又圆,但大致是圆的,下巴像接上去的一样,嘴的形状像被蛰过的梁朝伟。”
……
这些描述有时加入了许多主观、感性的成分。我想象时不仅想他的长相,也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画了几十张,可以出一本画册了。
我把这些画像贴在后面的笼子上,越贴越多,过程挺折磨人的。关键是我睡觉的时候,一整面雷闯都在望著我,非常诡异。
我吓的睡不著,半夜也没人给我描述了,我就开始画雷闯在做我想象中的事,他的脸上会有什么表情。我想象雷闯就坐在客厅沙发旁的凳子上,想象他和我一起在笼子里。我猜,他就算进了笼子,也是镇定自若,面带微笑。
很怪异,想得多了,就觉得这个人越来越真实,很具体,好像我真的认识他。
我出来后也不想看雷闯的照片,觉得不重要。但后来朋友和我聊天,我还是不小心看到了。我觉得我画得挺像的。我和雷闯“心灵感应”了。
那个铁笼太真实了,锈迹斑斑,像从一个拘禁的地下室搬出来的一样。两个机位离我很近,我觉得特别不自然。上厕所时有一块黑布围著,但头会露出来,我还控制了表情。餐厅和客厅连著,几步之外就有人在说话。人很多,根本拉不出来。
我在里面一直想吃肉,出来后先洗澡,再喝粥。一小时后,我吃了排骨,吃了很多肉。
4)小禾,舞者
抗议形式:戴著镣铐跳舞
进入铁笼时,我的右脚和右手就戴上铁链了。铁链是他们当天买的,很粗,也很沉。我先做了些拉伸、韧带恢复的动作,踢腿时铁链会“哐”一下砸到我后脑勺,挺疼的。
报名时我说自己会跳舞,他们就让我跳。我想也可以,打算按照流程完成这个任务。
我读中专学的就是舞蹈。我们这种艺校非常注重外在条件,我那时条件不错,排舞都是站在前排中间,非常好的位置。
后来我得了过敏性紫癜,开始服用激素,体重一下从90斤飙升到130斤。回了学校,我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做跳舞前的准备,但老师叫我站到后排去。当时没什么感觉,因为我那个学期基本没怎么上课。可直到期末,我也没能站回原来的位置。那时我就明白了,哭著给妈妈打了电话。
还有一次,我和一个同学聊到专升本考哪间学校好。她不停说自己的理想学校,我就问她,你怎么不问问我想考哪间?她听完笑了笑说,你还是回去当幼教吧。当时对我们来说,幼教几乎是最后选项。
我一直觉得体重可以减下来,它不是一个人能不能跳舞的标准,但总觉得因为自己的体形受到很多羞辱。我尝试减肥,曾经试过一个星期不吃饭。
2018年10月,考完最后一次试,我毕业了。之后,我再也没跳过舞。但最初的一整年,我其实不太能接受不能跳舞的事实,常常半夜12点多在外面没有目的地闲逛。
那晚在铁笼里,我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唐洁开门进来,说要去法院门口喝农药,要不给法官下跪,求他们二审。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平静得让我难受。她看起来也很理智,但我知道她这是挣扎太久,已经不正常了。
她发起这个计划希望别人能关注她丈夫的案子。我突然之间有种使命感,如果我没能完成自己过去的愿望,希望她可以实现她的。之后,我不再觉得我们之间是雇佣关系。我就是想为她跳一支完整的舞。
第二天早上醒来,绑著铁链的那对手脚瘀青了,肿了一圈。我申请换另一对手脚绑,然后我就开始跳舞了。舞蹈是我现编的,依据从前上课的记忆。没有音乐,只有铁链摇摇晃晃发出的声音。
太久没跳过舞,我的压力很大,害怕观看直播的人会像从前的老师、同学一样指责我跳得不够好,姿势又不够标准。我跳得小心翼翼,很谨慎。摆出最后一个姿势定格时,我心想,刚才镜头有把我拍得很漂亮吗?
5)张奇,纪录片导演
抗议形式:在朋友家屋顶画地为牢
他们不是给钱吗?一开始我是不想去的,因为两千多块钱都不够来回路费。后来我朋友说路费可以报销,我才觉得可以过来玩一下。我比较信任我的朋友,否则还要考虑一下风险。信任,所以其他东西不需要想太多。
我是在广州一个朋友家的天台“坐牢”的。我带了一对哑铃,晚上先健身了一会儿,也没什么娱乐,很早就睡了。那个天台很凉快,广州很热,肯定比房间舒服。
我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六七点,后来时间就越过越慢。太无聊了。最后三四个小时有点难熬,反正除了偶尔做运动、发呆,大部分时间就睡觉。
我就是游戏的心态,没把它当艺术项目。我不知道这么做对别人有什么意义,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也可以说是一种游戏、一种交易、一种商业行为。他购买了我的这种行为。
活动的目的性比较强,很注重外面表现出来的东西——关注度,与意义之类的比较割裂。我不看重这种艺术行为,只当能挣钱。背后能实现什么意义,我也不关心,那只是他们关心的东西,因为我对其中的许多逻辑不太理解。
有人因为自己的事情花了一笔钱,让别人在某种程度上失去自由,才有了这个铁笼。背后其实都有些不由自主。虽然你可以自由选择是否参加这个活动,但如果有经济上的困难,需要钱,可能选择的自由就少一些。
工作也是。它是你选择的,但又不是,背后也要考虑经济情况。换句话说,如果你有钱,可以用钱来买让人失去自由;如果你没钱,可能会选择为它交出自己的自由。
主要还是需要这笔钱。如果是个很有钱的人,你给他两千多元,让他在铁笼里关一天,他肯定觉得你有病。
我之前因为打架进过两次拘留所。
不,我不会把这件事和过去的拘留所经验联系到一起,我觉得,它和我每天的生活有关。每天的生活都像在监狱里,中国就是个大监狱。拘留所只是小监狱。
有一次,我和朋友们闲聊,谈什么是重要的。朋友说,政治很重要。我说,政治是不重要的,艺术和科学才重要。他说政治对每个人都像空气,人无时无刻不活在政治里,当时我不太认同。
后来,我慢慢了解了一些被屏蔽的信息。我觉得自己不是一天、两天改变的,慢慢地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我现在在西藏拍纪录片,因此采访了当地人对香港民主运动、新疆和西藏人办签证难等问题的看法。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生活在这个社会里,它变好或变坏都与我有关系。过一段时间,它也许还会有史料、反思的价值。就像多年后,我们回头看文革、六四,会发现当年有人竟然这么想,或有人竟然这么冷漠、愚昧。留一个证据吧。
拆除铁笼,“一个没有退路仍在坚持寻求公正的人”
二审不开庭意味葛林林案很可能维持原判。当时,所有人都在等唐洁拿主意:“饥饿艺术家”计划是否要就此中止?
唐洁耳边似有把声不断重复:这次必须豁出去,搏一把。但她的抗议行动接下来会不会引起执法部门留意,招惹新的麻烦,她没有把握。将四位艺术家和余下几位参与者牵扯进去,她又过意不去。
犹豫了两天,她与艺术家决定出于安全考虑,终止铁笼项目。余下的参与者各自选择了其他地点“画地为牢”,继续抗议。
铁笼监禁结束那天,唐洁也走了进去。她身穿黑色卫衣,扎著马尾,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她眉头微皱,声音平静却有力地对著扬声器喊道,“我抗议葛林林案程序不公,我抗议侦查、起诉、庭审每个阶段都存在重大错误,我抗议法律在这里毫无尊严。”
参与者的离开让唐洁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有多家媒体闻讯找来,唐洁又忙起来。她开车带记者去见辩护律师团队,也去了法院。中秋前夕,她发现有篇关于自己的报导收获了超过6.4万条跟贴。
唐洁很欣慰,在转发报导时评论:“第三年的中秋,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曙光。”从这个角度看,她觉得这次用艺术抗争算成功了。
铁笼计划后,四位艺术家又为唐洁接连发起了“饥饿艺术家”的两个子项目,让印有“花2000万买你坐牢20年”的五个大台球滚过阜阳某座大桥,又用几十辆共享电动车拼出巨型SOS向社会紧急求助。
“没有成不成功这回事,只是在社会参与中使用了艺术,甚至它在某种程度上必然是失败的。”郑宏彬仍没有改变当初“泼冷水”的态度。
但他认为唐洁愿意这么做,因为她心底还想成为一个“人”。“一个被压迫到唯有反抗才能证明自己存在的人,一个拥有抗议权力就该奋起抗议的人,一个没有退路仍在坚持寻求公正的人。”他如此告诉端传媒,“生活在相同社会语境下的人们如果能反观自身处境,或许就有启发性的意义。”
抗议改为“画地为牢”后,唐洁家的铁笼拆了,被移出客厅。按理说沙发、吊灯、电视,一切都可以重归原位了。
可唐洁再也没回那个家住过。起初,她说贴仿水泥地板革用了双面胶,很粘,清理不干净;后来又说清理地板擦了汽油,屋子里味道很大,住不了人。
她和端传媒谈了些别的,又绕回这件事,“其实本来也可以回去,但家里冷冰冰的。”很奇怪,之前铁笼在,她心情不好,总望著铁笼发呆,想像丈夫究竟被羁押在一个什么样的看守所;现在铁笼被移走了,她又总是想起它。
后记:葛林林案与中国扫黑除恶专项斗争
2018年8月29日,葛林林被捕后第四天,唐洁拿到一段录音,偷录了案件举报人禇安江与朋友的一次谈话。
“花1000万,我出1000万,花2000万,我出2000万,葛林林必须得弄倒。”“现在这个案子保准是涉黑了,省公安厅的许刚厅长,都专门安排。”
据唐洁所说,禇安江与葛林林仅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发生过口角,但无禇安江在笔录中所称收到葛林林的几十通电话恐吓威胁、敲诈勒索。北京理工大学法学院教授徐昕为葛林林案所撰写的二审辩护词指出,这起涉黑案共24名当事人,17人根本就不认识或不熟悉葛林林,有的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据安徽纪检监察网今年6月通报,禇安江口中的许刚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许刚曾任安徽省公安厅副厅长、常务副厅长等职务。
葛林林案原定于9月底二审开庭,后被取消。目前仍无进展。
过去三年,中国正在展开“扫黑除恶专项斗争”。打黑除恶的标语见诸城市、乡村。各地在执行过程中出现过不少争议规定,并对黑恶势力存在不同解释。比如,湖南湘潭、山西忻州、河北井陉三地,将独生子女去世的“失独家庭”列入扫黑除恶摸排对象;山东省检察院在2018年要求每个基层检察院当年至少处理1起涉黑案;山东济南警方发布黑恶势力外表特征,鼓励市民举报,第一条即为“佩戴夸张金银饰品炫耀的人员”等。
目前,该“专项斗争”正临近尾声。8月,中央政法委秘书长、全国扫黑办主任陈一新披露,已破获涉黑涉恶刑事案件20.7万起、打掉涉黑组织3,226个、涉恶犯罪团伙26,071个。
小禾、蔡菜为化名。
感谢特约编辑徐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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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娥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