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汶靖接手父親的工廠三十年了,幾乎每一天都是最遲收工的人。最近,疫情令生意暴跌五成,星期五的晚上,整個辦公室的員工早已離開,只剩一間會議室亮著燈,馬汶靖仍在眉飛色舞地向記者介紹公司新開發的可降解塑料袋。為了受訪,這天他特意穿上襯衫西褲,打上深藍色的領帶,鄭重其事的模樣惹來同事打趣。
這家生產各式塑料包裝的公司名叫「彩暉膠袋」,在香港經營超過60年。超市裏常見的雀巢KitKat巧克力餅,老字號榮華餅家的糕餅,到商場高端品牌Calvin Klein的衣褲,它們外層的塑料包裝,都是「彩暉」生產的。面對突然來襲的疫情,海外訂單統統暫停,馬汶靖還是幹勁滿滿,集中精神研究新產品,希望吸引新客源。不過要捱過難關,並避免裁員,他的公司還迫切需要一筆銀行貸款。「我現在等銀行批這筆300萬貸款,很關鍵。」馬汶靖說,「當然自己也有cash flow,這麼多年的積累,但若有銀行的貸款,就不會影響正常運作,可說是幫我們渡過難關的資金。」
一種新型病毒當下感染了全球200多個國家,傳播何時停止,經濟何時復甦,仍然成謎,加上經歷了大半年的激盪運動,香港部分中小企百般艱難。香港零售管理協會主席、珠寶巨頭謝瑞麟的集團主席及行政總裁謝邱安儀告訴端傳媒,經濟環境隨著去年7、8月社會運動升級,已開始惡化,至今年一月疫情爆發,中小企業情況插水式下跌。2月26日,港府宣佈推出一項中小企業借貸計劃,由政府100%擔保,上限200萬港元。對資金困窘的企業,這是續命的水杯,可是從宣佈至今,一個多月過去,包括彩暉膠袋在內多家企業想向銀行申請,均獲覆未有消息。商務及經濟發展局說爭取在4月份推出該借貸項目。不過,有銀行業人士對端傳媒表示,根據經驗,從政府宣佈到企業真正獲得貸款,往往需要4個月左右,等著救命的企業早已倒閉,而同時,即使有政府擔保,銀行也不會放低門檻,中小企借貸仍然困難。
風靡一時的日劇《半澤直樹》裏,主角努力讓有發展潛力的企業獲得銀行貸款、渡過難關。如今香港政府承諾會為受疫情影響的業界提供支援,一些銀行也推出紓困措施。面對震盪的經濟環境,中小型企業往往是最容易遭受毀滅性打擊的一群,佔了全港商業單位總數98%的他們,並不只是一個數字,背後是無數個人和家族的奮鬥和掙扎。他們,誰能在經濟寒冬到來時,等到拯救他們的半澤直樹?
貿易全球化下,疫情令資金鏈斷裂
農曆新年一過,林蘆感覺「整個世界忽然靜止」,那五成的國外生意沒了,營業額一下子跌了九成。
彩暉膠袋位於香港葵涌一座工業大廈,歷經上世紀八十年代工業生產線北移,這座城市如今剩下無數這樣老舊的工業大廈,為數不多的製造業企業藏身其中。馬汶靖正是在八十年代接手父親生意,順應時代浪潮,將工廠搬到廣東東莞,公司總部則留在香港。推開工廈辦公室的門是一片天台,種了兩欄蔬菜,泥下埋了不同種類的可降解塑料袋,實驗哪個品種對生態更友好。
去年反修例運動開始後,馬汶靖說公司生意跌了兩成,影響不算很大。然而,農曆新年前後,疫情爆發,馬汶靖在東莞的生產線全面停滯;新年過後,好不容易生產線逐漸恢復,沒想到疫情迅速蔓延全球,歐美停擺。
「我們最大的客人來自歐美,都停單了,他們都不做生意了。」由於公司有60%的生意來自國外訂單,馬汶靖說,業務一下子停頓下來,生意額跌了五成。過往他一個月平均有600萬港元的營業額,疫情爆發後跌到大約300萬。
開支源源不絕。在大陸的工廠,他養著近百名工人,連上廠房租金,一個月大約40萬,而香港辦公室租金加人工差不多25萬,算下來,他一個月僅人工和租金成本就高達65萬,還未計算電費、水費和塑料袋的原料費。和許多中小企一樣,他開始自己補貼錢來維持營運。
像彩暉這樣原本健康運作,卻因疫情突然受到打擊的企業,還有顯龍印刷廠。
老闆林蘆在九十年代和剛結婚的太太一齊創業,開設印刷廠,現時一半生意來自本地商業活動,一半來自海外品牌。林蘆說,去年社運令本地多個商業活動暫停,顯龍印刷跌了五成生意。去年年末,生意稍微有了起色,林蘆和太太坐在桌子旁商量,覺得舒了口氣,預計2020年生意會好起來了。
沒料農曆新年一過,林蘆感覺「整個世界忽然靜止」,那五成的國外生意沒了,營業額一下子跌了九成。沒有生意,印刷廠還養著6名印刷師傅和文職,付著三間廠房的租金,算上燈油火蠟和印刷機的維護費等,一個月要負擔數十萬的成本。
在林蘆將近60年的人生裏,他從未試過生意像現在這般慘淡。印刷廠開了28年,風浪不是沒見過,但從去年6月社運至今,他已自掏腰包倒貼100萬港元,仍未見風浪盡頭,林蘆感到「好驚」。
若說像這樣經營數十年的企業還有一定根基來苦撐,那麼生意規模更小、經營時間更短的餐飲和零售小商戶,資金鏈則已經直接被疫情衝垮了。
9年前,Ken(化名)一個人白手起家,創業開士多,多年來在全港多區開了數家連鎖店。去年社運開始,每當催淚彈射到商鋪附近,他都不得不趕緊讓店員關門。交通被癱瘓的時候,部分店員也沒法來上班,Ken的生意一下子跌了3、4成。等到疫情爆發後,Ken的營業額直接跌超過5成。
在地鋪經營的商戶,租金比工廈高昂數倍,是壓在中小企頭上的大山。Ken在元朗的分店,社運爆發前月租已去到19萬一個月,然而業主仍在加租,Ken表示,現時他數間分店的總體租金較社運爆發前漲了三成。
2019年下半年,為了止血,Ken關閉了整整一半的分店,原本幾十名的員工,只留下十幾人。資金下跌的同時,供貨商因擔憂社會環境而收窄「數期」,要求Ken提前結帳,否則便把貨物扣起。民生生意本來利潤率不高,營業額下跌和數期收短之下,Ken的資金鏈一下子就斷了。
「現在不是我生意本身有問題,也不是社會不需要我們的產品和服務,而是因為我們資金不足,所以我們落不了貨,服務不了我們的街坊。」他無奈道。假若沒有銀行貸款,Ken感覺自己的能力只能挨到這個四月份了。
資金鏈斷裂,對小企業而言是毀滅性的。在九龍佐敦,經營日式鐵板燒餐廳的樂師傅說,他在大年初一已經考慮結業。熬過大半年社運風波,生意當時已下跌七成,還沒恢復過來,疫情就爆發了。他養著5名夥計,一個月人工需10萬左右,租金高達6萬元,供應商供貨需20萬以上,加上其餘開支,樂師傅一個月起碼負擔36萬成本。社運和疫情之前,餐廳一直盈利。
3月27日,香港疫情愈發嚴峻,特首林鄭月娥宣佈全港餐廳只准招待一半客人,每檯限坐四人,樂師傅問記者:「她可否不出來講話?」
他已經欠了供貨商三個月的數期,約70萬港元,餐廳的夥計已經有兩個月沒出糧,但他們都沒有離開。
等一筆關鍵貸款
是不是沒有「磚頭」就不可以借錢?
根據香港工業貿易署的統計,中小企業佔了全港商業單位總數超過98%,就業人數佔全港45%,生死存亡的關頭,一筆借貸成本較低的貸款,或能讓他們渡過難關。
一般向銀行借貸,均需要提供抵押品,可以是有形資產,例如俗稱「磚頭」的房產,也可以是無形的,例如公司擔保。不明文通則是,銀行傾向有形抵押品。不過,小企業往往難以有物業抵押,或找到實力雄厚的公司來做擔保。1998年開始,港府推出為企業做擔保的借貸計劃,壞賬的風險由政府和銀行共同承擔,原意是降低中小企借貸的難度。
不過,樂師傅發現,銀行連談都不願和他談。
受社運影響,他從去年底就想申請貸款了。2019年12月,政府推出九成擔保借貸計劃,他喜出望外,先後向四家銀行提出申請,都不成功:匯豐銀行告訴他「做不到」,中國銀行要求他用物業抵押,這和政府擔保的原意完全不同。
樂師傅最寄予希望的,是創興銀行,因為他公司所有的流水賬都在創興,他想銀行應該清楚餐廳的盈利能力,以往一個月營業額有40萬港元以上。於是,他先打去尖沙咀分行查詢,對方說稍後回覆,結果了無下文,樂師傅等不下去,直接跑到尖沙咀分行店面,接待他的銀行職員說:我們這裏是小行,做不到這個貸款。
按職員指示,樂師傅再跑去中環的創興銀行總行。他對大堂經理說:「我的餐廳是和你們有主要業務往來的商戶,我想問你們申請九成借貸的計劃。」經理十分有禮貌地告訴他:不好意思,我們還未收到order,做不到。
聽畢,樂師傅生氣道:「是不是沒有『磚頭』(有形抵押品)就不可以借錢?」他感覺經理苦笑了一下,對方叫他留下電話,至今再沒有聯繫過他。
「那我為什麼還要用他們銀行?我現在考慮轉銀行了。」樂師傅感到失望。
與樂師傅相比,Ken更早領悟到,小企業要向銀行借貸,即使有政府擔保,仍是十分困難。
從去年6月社運開始,Ken就已經想申請政府擔保的銀行貸款,可是至今一個都沒申請上。Ken經營士多店,貸款需要有銀行流水賬,可他原本都是現金交易,因為民生生意利潤率只有4%左右,現金流緊拙。於是,為了有銀行的流水賬,他不得不讓員工每天去銀行存款,時間和手續費對小店來說都是巨大成本。然而,若要電子化收款,比如讓客人使用Visa、Master 或八達通,這些中間商收取的手續費對他來說是不菲的成本。
「許多中小企,大家都在怨聲載道,說申請不了資金,錢下不來。」Ken說。
從2011年起,香港政府分別透過公營機構——香港按揭證券公司,推出過五到七成、八成、九成擔保的「中小企融資擔保計劃」,願意均是希望幫助中小企業做銀行借貸。
近日疫情影響,項目升級到加強版:2月26日,政府宣佈推出由政府100%擔保的中小企業借貸計劃,上限200萬港元,利率低至2.75%,收六個月可還息不還本,而當借貸企業出現壞賬、清盤時,政府要向銀行賠償100%的借貸金額和資產。
看到政府推出百分百擔保的借貸項目,樂師傅又看到希望。3月20日,立法會財委會通過了政府百分百擔保項目,批准在商務及經濟發展局的帳目下,新增一筆為數200億元的信貸保證承擔額。
4月1日,早前申請不到九成擔保借貸的樂師傅,又再跑遍佐敦的七間銀行:東亞、星展、中國銀行、匯豐銀行、華僑永恆、恆生銀行、交通銀行……職員全部回覆:百分百擔保項目未收到消息。
與許多憂慮的中小企一樣,印刷廠的老闆林蘆、彩暉膠袋的馬汶靖都非常希望申請這筆200萬貸款,畢竟年利率低,壓力較少。但所有往來的銀行也都說,這個項目還沒有消息。渣打銀行有職員甚至告訴林蘆,最早要到今年7月才能開始申請。這意味著,已經倒貼100萬的他,很有可能還得捱三個月。
Ken一直嘗試申請政府擔保的各種借貸計劃,但至今全部失敗。他說銀行對主要以現金做交易的企業支援不大,但仍會嘗試申請百分百擔保計劃:「每一間銀行嘴上都說支持中小企……」
審批借貸仍靠銀行,企業救急南轅北轍?
4個月後,真正有需要的商戶已經死了。
「陳茂波在電視這樣講一句,未必和銀行之間已有很好的溝通。他們自己的按揭證券公司都還未有項目資料出來。」3月下旬,在商業銀行工作數年的客戶經理Mike(化名)告訴端傳媒,「我們只能告訴客戶,政府雖然這麼講, 但還未有政策配合得到。」
香港政府拿出200億給中小企業100%擔保借貸,借貸審核由銀行和香港按揭證券公司共同承擔,不過主要負責人仍是銀行。而政府推出項目與落實到銀行層面之間,存在行政上的時間差。生意如戰場,分秒決定去留,救命稻草究竟要多久才落到中小企手上?
「百分百擔保特惠貸款」從2月26日財政司宣佈,到3月20日立法會批准,歷時近一個月。但即使立法會批准的消息出了近一個星期,3月26日,彩暉膠袋老闆馬汶靖向銀行查詢這個貸款計劃,仍獲覆稱暫未收到相關指示。4月3日,商務與經濟發展局回覆端傳媒查詢指,表示財政司司長已督促香港按揭證券有限公司加快與銀行業界相關的準備工作,爭取於4月內推出,同時指出「百分百特別擔保產品」屬應急措施,貸款機構的審批將着眼於企業是否符合計劃的申請條件,並非單純以商業考慮借貸,相信審批比八成及九成的信貸擔保產品更為快捷。
不過,Mike以去年政府推出的「八成信貸擔保產品」為例,他表示從政府9月初公開在電視上談論計劃,到負責落實的半公營機構——香港按揭證券公司在網站更新相關資料,歷時差不多兩個月,至銀行開始讓客戶申請乃至到批核成功,前後總共要「預留4個月時間」。
「我想(4個月後)真正有需要的商戶已經死了。」Mike透露,至今銀行內部未有措施配合這個新的百分百擔保貸款計劃,內部消息指,最早也要4月下旬才會更新貸款指引。
即使落實措施下達到銀行,銀行仍有顧慮。最等錢救急的士多店老闆Ken說,有銀行界人士向他表示,銀行不太想做政府的擔保借貸項目。
同樣在商業銀行工作的客戶經理Amy(化名)告訴端傳媒,在政府擔保的借貸項目中,相當於由政府提供信用,承擔「企業擔保」(corporate guarantee),然而,一旦客戶清盤,銀行往往要花上至少兩年時間,才能向政府討回擔保的資金。
「我們拿著政府的corporate guarantee去claim錢,並不順利。我聽過很多個案,僅僅走流程都可以走兩年,真正去claim錢時,政府好似驗屍那樣:他會challenge你,說咦你借多了給客戶,你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放款;他交文件時齊不齊全,他蓋漏了一個章…… 他就在這些程序上為難你,好像律師打官司那樣,不過不是打案情,而是打程序。」Amy說。
不僅如此,Mike告訴端傳媒,當客戶被清盤時,有先後次序,若客戶既申請了銀行自家推出的貸款計劃,又申請了政府擔保的借貸計劃,有可能客戶清算變賣資產後剩下的錢會先給政府,然後政府再將擔保的金額賠償給銀行。「這就是為什麼有的銀行不想做政府項目——變成要和政府『拗數』(爭執)。」
「要幫到客戶,又要夠快,又要額度夠高,你叫銀行去做,它肯定用回自己本身的機制,那就會有人罵。這其實很不公平。那個負擔本來不應該在銀行,而是政府有責任。」Mike說。
不過,有多年投資銀行工作經驗的傑明(化名)告訴端傳媒,他認為政府推出如百分百擔保的借貸計畫,已是向市場承擔了部分責任;歸根到底的問題是,銀行與政府存在權力的不對等,因此面對企業清盤,面對政府和銀行拆帳問題,或政府拖欠的情況,銀行也不一定敢依據法律程序起訴政府。
「晴天打傘,雨天收傘」?銀行借與不借的鋼絲
這一困境並非香港獨有。面對疫情衝擊,美國總統特朗普近日也批出高達兩億元的救助法案,其中包括透過銀行和信用社,向僱員不足500人、資金緊張的企業借貸。根據多家媒體報導,美國數千家銀行發起抗議,表示不希望參與這一貸款計畫,一來他們還沒來得及建立快速貸款系統,二來銀行擔心政府讓他們快速借錢給企業,帶來的風險和法律責任。
「銀行向來是保守的機構,」傑明說,而他感覺香港銀行在借貸方面,一直比外國還謹慎。「全世界銀行借貸的特點就是:第一,你賺不賺到錢;第二,會不會收不回借貸。銀行是商業機構,政府那些給中小企業的擔保借貸計劃,像匯豐、渣打這些大行,當然可以不碰就不碰;小規模一些的銀行,可能更願意承受風險。」
你借50筆錢出去,你輸一筆錢就已經把50筆借貸可以賺的錢都輸掉了。所以借貸的業務就是,守住比找到新的生意更重要
傑明強調,政府擔保的信貸產品是會部分降低銀行的風險,但不意味著風險完全消失,「銀行是不借貸就會虧錢的機構,它最大的需求就是『meet到條數』,要搵生意。在借與不借之間,銀行都有機會虧錢,這就像在兩條鋼絲裏選擇一樣。」
商業銀行客戶經理Mike分析說,在銀行看來,穩守比找到大量新的借貸機會更重要,「你借50筆錢出去,你輸一筆錢就已經把50筆借貸可以賺的錢都輸掉了。所以借貸的業務就是,守住比找到新的生意更重要。」
經濟學者、維珍尼亞理工大學經濟系助理教授曾國平對端傳媒指出,香港奉行的就是由自由市場去淘汰企業,在正常經濟環境中,讓經營不善的企業自然倒閉有它的社會功能。「銀行就像一個分流、篩選的作用,你說它怎麼壞都好,銀行是見過很多企業的,它有能力對企業做一個判斷,哪個風險高,哪個風險低。」
如此一來,銀行機構是否就如《半澤直樹》裏呈現的世界那樣,為了賺錢、避開風險而「晴天打傘,雨天收傘」?
《半澤直樹》裏所呈現的日本銀行狀況,似乎與香港大有不同,有評論分析認為,由昭和金融恐慌年代發展出來的「護送船隊制度」,讓政府、銀行會出面干涉因經營問題而陷入困境的企業。曾國平指出,香港銀行的金融哲學和脈絡較為跟隨西方,而日本有其歷史問題,80、90年代的經濟泡沫令企業出現有好多壞賬,政府、銀行不斷「泵錢」令企業苟延殘喘,「但讓它繼續生存好,還是讓它自然淘汰掉好?」
不過,曾國平強調,面對疫情爆發,政府有責任插手干預,因為這對企業來說是非自然的影響,需要支援。「公司大規模倒閉,在任何地方都會造成長遠的經濟影響。但政府的官僚主義,令措施與原本意念相違背:那就是讓撐不下去的企業能夠撐下去。」
事實上,面對疫情來襲,除了政府支援的責任以外,銀行出於自身利益,當下亦開始推出紓困措施,因為長遠來看,銀行和各種企業經濟體,其實搭著同一艘船。
「企業大規模倒閉,骨牌效應對銀行業十分不利,那樣銀行收不回錢。這樣自己推出紓困措施,其實也是一種自救。」Amy說,自己在商業銀行工作多年,如今是第一次見到銀行主動、大規模推出紓困措施予中小企業,包括還息不還本、還款延期等。
「共度時艱」真的能做到嗎?
3月末,林蘆和四個中小型企業聯合會的朋友坐在自己的印刷廠裏聊天。「太慘了,」朋友們紛紛訴苦,大家來自建築、工程設備、傢私等行業,因為疫情,大家彼此間隔一段距離,分散坐在室內。
疫情之下,香港各行各業紛紛出現要員工放無薪假期甚至裁員的情況。香港青年創業家總商會在2月訪問了305間本地中小企及初創企業,有六成半企業打算精減公司架構和裁員。
無論如何,林蘆是不想裁員的。即使疫情打擊,他和馬汶靖、樂師傅、Ken一樣,希望撐下去,也努力找新客源。林蘆認為,香港本地的印刷訂單會陸續恢復,疫情倘若好轉,海外訂單也會接踵而至。最近他開始印刷口罩包裝盒,這是疫情下的新客源。
28年過去了,林蘆對印刷仍抱有很大熱情。走進印刷廠,仿佛走進時光機一樣:從1950年產的「老爺機」活版印刷機,到八十年代開始流行的柯式機械式印刷機,到如今的電子式印刷機,林蘆如數家珍。他把那部幾十年已經可以放進展覽館的老爺機改裝成「啤機」(注塑機),用來把印成品裁成各種形狀。「我很喜歡這台機,它是機械式的,很靠師傅的經驗和手感。」他熟練地操作著那搖式的手柄,對老爺機讚歎不已。
彩暉膠袋,是馬汶靖和父親一輩子的心血,他常對人說,等傳到自己兒子手上,便是第三代人了。從二十多歲接手公司至今,一種從零開始的挑戰感仍縈繞心頭:「從膠粒,到吹筒,到印刷,到成型,再加上後加工,加帶、穿繩……」
馬汶靖不想裁員,也不願讓員工放無薪假期,儘管他銷售部的同事Kit有想過自動減薪。馬汶靖和員工有一些人生上的牽絆,他說自己的小妹是社工,很有膽量,夜晚會去找路邊那些「邊緣青年」聊天,Kit就是這樣被小妹「撿回來」的。Kit的過去也不再多說了,他最近完成了企業義工訓練課程,拿了獎狀般的證書,老闆馬汶靖就把這個證書,擺在會議室櫥窗下的正中間。
這幾天,主要來往的銀行派員到馬汶靖公司巡視了一遍。馬汶靖很有信心,他多年來與多家銀行做過借貸,還貸記錄十分良好,而且,他還開發了新產品。
不過這一次,銀行職員告訴他,最近多了好多企業前來借貸,疫情影響之下,要向銀行借錢變得困難了。
香港商務及經濟發展局就向端傳媒表示,截至2020年3月底, 「八成信貸擔保產品」(2012年推出)及「九成信貸擔保產品」(2019年12月推出)共批出超過18 400宗申請,總貸款額逾757億港元,惠及超過一萬家企業。
按工業貿易署全港共約34萬家中小企的數字,即有大約2.9%的中小企申請到貸款。
除了擔保借貸,政府推出多項支援中小企業措施,包括補貼4個月75%的電費開支、提供6個月50%租金等。政府又推出防疫抗疫基金「零售業資助計劃」,預計每家零售商戶可獲8萬元資助,四月內開始發放。
到時能否實際獲得資金,Ken仍不知道。他認為,電費補貼上限5000元,對士多店作用不大,而租金資助其實只是維持甚至推高樓價。而林蘆這些非零售業的企業家,又無法從中受惠,他說這麼多年來,政府都沒有幫助過印刷行業。
如何貼地照顧到具體行業中小企業的需求,似乎仍是政府一個未知之數。而這股因全球新疫情而起的經濟停擺,到底將帶來多久的衰退,更沒有歷史經驗可循。
面對未知,樂師傅仍在傍晚六點鐘準時開工,走上料理台時,他欠著供貨商70萬債務,幸好有朋友仗義借錢,留下一句「記起的時候再還」。他說鐵板燒是一門藝術,做廚師也是做藝術家,克服惰性走上料理台後,迎來的會是令人愉悅的滿足感。他最近又開始研究如何吸引客人:派送口罩和搓手液。
「最多撐兩個月啦,玩完。」他半開玩笑半認真感慨道,「就算跌倒,我也要跌得很型。」
(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Ken、傑明、Mike、Amy皆為化名。)
(實習記者梁日恆對本文有重要貢獻。)
端很少寫經濟故事,但寫出來還是很好看呢。很清晰。
樓價什麼時候大跌!
店鋪租金上漲飛快,銀行也只貸款給有磚頭的客戶,社會經濟的這一切彷彿都圍繞著房子打轉,中小企業則被擠壓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看不到頭的惡性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