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端傳媒在不久前推出新欄目「華府傳真」,訪問美國政要、智庫學者和中美關係的深度參與者,向讀者展示不同立場、派別的人士怎樣思忖中美關係的未來,又如何反思兩國的過去。欄目的首個訪問對象是前美國在台協會副會長葛天豪(David J. Keegan),他解讀了肺炎疫情是否會重寫中美和台海兩岸關係。
本文是對基辛格中美研究所主任戴博(Robert Daly)的專訪。他自1986年任駐華外交官,後出演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並先後在康奈爾大學、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馬里蘭大學執教和進行中美文化研究。和主張中美更激烈對抗的「鷹派」不同,他的主要觀點是中美對彼此有偏見,而他希望打破這些偏見。在兩國關係日益緊張,兩邊的強硬派都越來越「大聲」的今天,端傳媒請他分享了他對當下中美關係處境、雙方責任和未來可能性的一些看法。
接下來,端傳媒還將為讀者帶來報導:新一代的中國通(young China watchers)如何在華盛頓塑造他們的影響力。敬請期待。
「你們怎麼看待穆斯林問題在中國的未來?」2020年2月,在美國華盛頓基辛格中美研究所舉辦的一場講座上,台下一位美國觀眾拋出一個有關新疆問題的提問,他自稱是前外交官。
「是不是中美關係以及我們對中國的理解,只能建立在這上面?」主持人戴博(Robert Daly)在台上說,他是這個研究所的主任。「我懇請從歷史的角度、情境的因素以及人類的墮落來考慮這個問題,我不是為發生在新疆的事找藉口。希望沒有冒犯到大家。」
對話在接下來演變成一場小爭執。觀眾不依不饒:「你們還沒有回答問題。」
「這就是我們在聊的事。」嘉賓之一郭怡廣(Kaiser Kuo)回應說,「你認為我們都是袒護中國的,認為我們是要為中國的黨國(party-state)做的任何事情辯護。不是這樣的。今天的所有討論都是在講中國的複雜性,不是只用極權主義、非黑即白的理論就可以解釋清楚。」
「這個問題值得問, 」另一位嘉賓樊嘉揚(Jiayang Fan)接着郭的話說,「但在現實情況裏,即便中美關係改善了,我也不確定中國政府是不是就此讓步。」
「長期來看,從美國對華政策的角度,如果你關心各個族群在中國的福祉,包括新疆人、西藏人,只能通過讓所有中國人獲得自由,少數族裔也會獲得自由。你要看到中國的全部,辦法之一就是去維持長期的、非常艱難的和中國的接觸。」 戴博繼續說。
「我覺得你們活在幻想之中。」下面那位觀眾反駁。
這場講座叫做「美國重新思考中國」(America Rethinks China),嘉賓樊嘉揚和郭怡廣都是華裔媒體人。樊在重慶出生,紐約長大,在《紐約客》做記者,是何偉(Peter Hessler)和歐逸文(Evan Osnos )的接任者。2019年,她在香港街頭採訪示威時曾被遊行者質疑記者身份,在互聯網上引發關於語言和身份的討論。郭出生於美國,曾在北京生活多年,是搖滾樂隊「唐朝」的創始人,百度的前公共關係主任,現在主持一檔關於中國的播客節目Sinica。他們二人都是在英文世界做中國題材的人。
戴博則是前駐華外交官,也是經年累月的中國研究學者,會講流利的普通話。對年齡稍長的中國觀眾來說,他的臉孔並不陌生。三十年前,一部紅遍中國大江南北的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裏,戴博飾演男二號,在劇中和主角姜文搶情人。那也是中國第一部在美國投拍的影視作品,講述一對北京夫婦在紐約打拼的故事。「千萬裏,我追尋着你……」歌手劉歡演唱的主題曲至今仍可以在中國的街頭巷尾聽到。
「這裏的討論,和華盛頓其他智庫的不一樣。」戴博在開場白裏說。近年來,在華盛頓隨處可聽到各種中美衝突升級的信號——中美貿易爭端、病毒陰謀論、知識產權盜竊、華為禁令、「新冷戰」論、國防安全……美國將中國放在戰略競爭對手的位置上,甚至認為中國是其最大的威脅。
郭怡廣建議戴博,應該從思想文化史(intellectual history)的角度去理解和修復關於中美關係的討論。戴博同意,至少不要讓美國社會對中國的認知停留在單一的層面上,而是應該了解到「中國的複雜性和全局。」
講座結束後幾日,戴博從朋友那裏得知,有人認為應該調查基辛格中美研究所的贊助商和資金來源。他沒有對端傳媒透露是誰要求這麼做。但研究所所屬的威爾遜中心(Wilson Center)一直接受美國國會撥款,若被扣上「親華」的帽子,將是一件麻煩事。
有人認為他是「一個很天真的、為中國說話的冤大頭」,戴博對端傳媒說,「但也有人說,謝天謝地,現在華盛頓這些聲音太少了,要多講這些,多一些完整、複雜、平衡的。」
「我是打算繼續這樣做。」戴博說。
以下是端傳媒和戴博的對談。
超級大國是沒有內外之別的,在國內做任何事情都是國際公共關係的一部分
端傳媒(以下簡稱「端」):你作為智庫學者,觀察到中國和美國的非政府交流近年來變少了,是因為習近平主席還是特朗普總統的政策?
戴博(以下簡稱「戴」):主要是習近平的理由。不得不承認,他越來越左,而且他對媒體、高校、智庫、文藝圈的控制,非常的緊。獨立思考、自由的聊天這些空間,一年比一年少。我去中國參加座談會,絕大多數中國學者在公共場合講的和《人民日報》沒有什麼兩樣,他們有點害怕,有恐懼感。私下他們還會說心裏話,但公共場合,如果他們很多同事在場的話,他們不怎麼開口。所以有時候去中國參加這些活動,也覺得價值不高吧,不如待在家裏,看《環球時報》就差不多了。
中美關係的惡化,這個情況真的每況愈下,我覺得還沒有到最低地步,肯定會更糟的,我們會到一個新的低點,可能會持續幾十年。
這裏有一個詞彙問題。中文裏,只有敵對關係,但敵對關係可能有點過了,英文裏還有adversary (對手)、rival(競爭對手)、contentious(有爭議的)——這些都是從「競爭」到「敵對」之間的詞,而中文沒有很多這一類的詞。如果我們就說rivalry(競爭、對抗),我們能否把這個rivalry的關係做一個比較穩定的管理。
現在我們說「新冷戰」,意思是互相的疏遠,彼此在方方面面都有非常深的懷疑,各方很自以為是,覺得所有的問題可以歸結於對方那些意圖和不當的陰謀。我們現在還沒有到那個地步,可是我們正在往那個方向走。而且我覺得總體來講,這個情況是避免不了的。主要是歷史性的、結構性的發展,70%左右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我覺得15%可以歸罪於中方,15%歸罪於美方,我們都有我們的錯。
可是我問了很多中國朋友,他們顯得很無辜的,問我說,你們美國怎麼突然間對我們這樣子。中方有對這糟糕關係的貢獻,美國也有。
端:你認為中國和美國各做錯了什麼事呢?
戴:先說中方。我要小心一點,因為我知道很多中國人非常反感美國人老給中國講道,告訴中國應該這樣、應該那樣,聽着不舒服,挺煩的。
美國人在中國人面前批評中國總是帶一點點瞧不起人家的優越感,在中國朋友的耳朵裏是有這樣的感覺。但我的很多中國朋友也同意,從2012年以後,社會、自由、思想、多元化還有現代性,控制得越來越緊。
我說的現代性是modernity,不是現代化發展,現代性是包括啟蒙時代的哲學和突破,個人主義和個人的重要性。
「黨政軍學民」、「東西南北中,黨是領導一切的」,我分析了習近平很多演講,意思是控制,黨就是要控制一切的。所以這對中國的人權、公民、社會、媒體、少數民族,甚至是中國跟全世界的現代性的社會結構發展合作關係,都是起的破壞作用。中方在全世界,尤其是自由國家當中,付出的名譽代價非常高。
當然這不能代表中國的一切,肯定不是。可是習近平一說,黨是領導一切的,而且黨的核心是我,按照他自己的邏輯,我們就可以把這些我認為不正義、不現代的做法,說是代表中國的。他是希望我們把他看成中國唯一的正確代表,對不對?所以在中國國內、全世界都在觀察,都在注意他的決定。
他在國內的控制越來越緊,同時說中國可以對世界秩序、世界治理起到領導性的作用。那作為外國人,我問自己,我要不要受到中國的所謂影響?中國怎麼對待它自己的人民,難道它會更好地對待外國人嗎?
我覺得他們還沒有意識到這些。共產黨老是說:「別干涉我們的內政」,同時又說:「我們是大國,我們是超級大國」。中國說「內外有別」,但超級大國是沒有內外之別的,你在國內做任何事情都是你國際公共關係的一部分。你不能說別看我在國內做什麼,不關你的事,可在國外你得聽我的。對不起,我沒有必要接受這荒謬的主張。
這就是為什麼中方沒有辦法發展他們想要的軟實力或者話語權,他們不能說服全世界。
端:那美國呢?
戴:美國不用說了,太多了。尤其是從2016年以後。
可這個問題也不能說是特朗普帶來的,問題早就有了,不是他一個人,而且他可能會連任。如果他不連任,有一個民主黨的政治家選為總統,我覺得中美關係也差不多,因為這是兩黨一致的——中國是美國長期的競爭者和安全方面的挑戰。
中國的崛起,我覺得總的來講,肯定是一個好事情。從人類學來講,你說中國發展不好是不道德的反應,那麼多人脱離了貧困是不容易的。同時的話,有那麼多人突然間成為中產階級的消費者,說明在供應和需求兩個方面,中國會是最重要的一個國家。這麼龐大的中產階層的消費力,打破了中美間的平衡。美國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完全意識到這些,沒有進行應該進行的歷史性的自我反省。
美國東鄰大西洋,西鄰太平洋,是(二戰期間)生產力沒有被消滅的國家。二戰後,美國變成全世界最大的經濟體。但這明明不是一個永遠的現象。美國和中國一樣,我們一有什麼地位,就覺得我們理所應當享受這個地位。中國在談百年國恥,過了170年,心理的傷口還是很大;美國人也在面臨這些,我們失去的是世界上唯一的不可或缺的國家的地位。
當然美國到現在為止還是最有影響力的國家,在可預見的未來,美國的影響力還會非常之大。但我們畢竟只是全世界5%的人口而已。我們相對高的生活水平也會有所降低,這個世界只有那麼多自然資源,如果全世界所有人的物質生活和美國中產階級一樣的話,我們需要七個地球的自然資源,這是行不通的。壓力很大,而且新的技術不會拯救我們。美國人在長期可能要接受一個低一點的物質生活,這是不可避免的,但美國政治家不會這麼說。在一個民主國家,如果一個候選人講事實:你聽我的,美國的相對實力會降低,平均生活水平會降低。誰投他的票?所以很多美國人還是矇在鼓裏,他們還沒有意識到,所以恐懼感比較大。
所以中方說美國人生怕失去他們的霸權主義地位,這是一部分(原因)。美國要好好想要面臨的未來,不僅有中國的經濟發展,還有全球變暖、自然資源的匱乏,這些劃時代的問題。可美國人還覺得我們可以把大西洋和太平洋看成保護我們的護城河。
美國人沒有面對事實,這個是最大的問題。我們肯定要容納。在一定範圍內,得遷就和迎合別的國家的一些需要。所以美國需要找到一個新的平衡,我們可以遷就中國的什麼,我們不可以遷就什麼,要說的清楚明白。我們還沒有搞清楚,因為我們自己的國內政治文化亂套了。
美國現在面臨19世紀南北戰爭以來最大的政治和文化危機。我是1962年出生的,屬虎,在60、70年代長大,80年代上大學、當外交官還是冷戰的時候,那時共和黨和民主黨有時候罵得很厲害,可是總的來講還是同一個國家,同一個系統,還是有相似的文化打通。你不會覺得你的鄰居投另外一個候選人的票,他就是你的敵人,你沒法跟他說話。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美國的兩極化問題非常之大。這不是中國造成的,不是移民造成的,這是美國自己找苦頭吃。
端:在華盛頓,大家談到中國,常常會說,美國過去為中國的發展做出了很多貢獻,做出了很多幫助。據我所知,很多中國人其實不喜歡聽這些。
戴:但這是事實。但說法不一樣。如果你說美國為中國的發展做出很大貢獻,這是歷史事實。但如果你像蓬佩奧(Mike Pompeo,美國國務卿)這些人說中國之所以成功,主要是因為美國。那這就是廢話,是一個笑話了。
中國人不應該生氣,不應該反感,應該很瀟灑地先笑他們,然後不理他們。這才是酷。但是中國人很認真,不,這不是認真,這是缺少幽默感。
端:不少人可會問,你為什麼要求我有幽默感?
戴:因為人應該有幽默感。當中國人說一些關於美國的傻話,我不會放在心上,也不會害怕,因為這威脅不到我。
端:你覺得幽默感是一種自信嗎?
戴:兩個是有關係的。在美國,我們有各種各樣的問題,很多事都做的很糟。但我們真的很擅長嘲笑自己。中國人叫自嘲,對嗎?
中國總是把美國最壞的部分說成是美國的一切,美國說中國也犯了這個錯誤
端:你覺得美國對中國有什麼樣的誤解嗎?
戴:中國批評美國,總是把美國最壞的事情說成是美國的一切。我們說中國也是犯這個錯誤,我們否認了中國的完整性、總體性和複雜性。我們看到了中國對我們產生威脅的部分,但問題在於,我們只看到了那些。
我們忘了中國的人口是人類的五分之一,中國也有很多偉大的事情和偉大的人。中國有很多創意、能量和商業精神,是可以帶給這個世界的。而我們最大的錯誤是沒有看到那些。我們唯一的焦點就是中國邪惡的部分,中國威脅到全世界的自由、價值觀,威脅到美國的地位。這不是說我們看錯了,而我們只看到了其中的一部分,我們忽略了來龍去脈,忽略了中國的完整性和複雜性,那我們的對華政策肯定會失敗。
美國需要什麼?需要專業知識,需要聽從類似這樣的方案開始。但美國的「鷹派」已經批評我了。我不在乎。
端:你覺得,美國真的沒有意識到中國是個很複雜的整體嗎,還是說大家不想知道?
戴:這是一個好問題。人們需要有安全感。如果你放眼看今天我們遇到的重大改變,全球變暖、技術革新、生物多樣性的減少、物種滅絕、不平等導致的移民,我們不知道這些將怎樣塑造這個世界和我們下一代的生活。這些都很嚇人。所以人們想要躲起來,去相信一些簡單的東西,這會讓他們擁有安全感,這是人之常情。
所有的答案都擺在我們面前,但是,人是自身的鴕鳥。
迴避一些問題,這是習近平和特朗普的共同之處。你明明需要去聽你的技術官僚的意見,但是他沒有。特朗普踢走了很多專業人士,他不聽從意見。中國也一樣,中國有很多人理解什麼是現代性、自由、公民社會,但習近平沒有聽。
中國不是沒有人,美國也不是沒有人。我們的領導人都不願意聽他們不愛聽的事情。
端:下一個問題,你覺得中國是怎麼誤解美國的?
戴:我先說說中國對哪些事的認知是準確的吧:美國自身的困惑——想要保住全球主導地位但不太可能保住了,中國看的很準。
但這也是中國看錯的地方。中國把這個看成了美國的一切、美國的唯一。我們都把對方最大的弱點看成了唯一。
中國最大的問題就是無法理解啟蒙(enlightement)和現代性(modernity),以及人們實現自我價值的重要意義。在思想上,中國還是一個非常封閉的國家。他們只能看到中國,而看不到世界。
端:你覺得這是不是大國的一個特性?很多大國似乎都有這個問題。
戴:不。中國沒有真正融入這個世界(China is not truely integrated.)。
當我們看到那些歐洲的領導人打招呼,「你太太怎樣?」「瞧瞧你這個傢伙!」「你又胖了20磅!」——這是人與人之間的對話。
而在中國,我看到大家在否認「我們是人」這件事。談任何事都可能是冒犯,總是很生氣。沒有有趣的事,看不到有趣的電影,因為政府審查了所有東西,沒有好的音樂和電視節目,世界上沒人在乎你的流行文化。不是因為中國沒有人才,而是人們不自由。中國製作不出《寄生蟲》或者《功夫熊貓》,因為我看不到「人」。這也是為什麼大家都不喜歡你。
中國總是強調「你要尊重我們」。去尊重你自己吧,我們忙着玩呢。
百年前,康有為、梁啟超、魯迅、胡適、林語堂……這些人都問過你剛剛問的問題。中國傳統中的什麼東西,讓你們如此脆弱?
我做了很多文化方面的研究。現在有一個很熱的辯論是為什麼韓國的軟實力和文化影響那麼大,而中國的那麼小?很大的原因來自於共產黨的審查,但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是中國對中國本身的痴迷(China’s China obsession)。
世界上大多數藝術和文化作品都只回答一個問題:何以為人?而中國大多數的作家、或者電影劇本作傢什麼的,他們問另外一個問題:何以為中國人?他們不是在關注人類的境遇,而是在關注中國人的境遇。
端:但中國還一直在講「人類共同體」。
戴:這很荒謬。他們都不知道「人類共同體」是什麼意思,只是空話。
華盛頓把想像當成了事實
端:我們回到剛才那個話題,中美兩國都是很複雜的。在中國,如果別人問,你覺得美國怎麼樣?你如果說美國不錯,一些人就會說你崇洋媚外,賣國賊。如果你在華盛頓說,中國不錯,中國有很多複雜的面向,大家會怎麼說你?
戴:我不會說中國不錯。我會說中國有很多不錯的、美好的方面,但我不會說中國不錯。
雖然我剛才的批評是比較尖鋭的,但在今天的華盛頓,我可能被列為温和派。
像我這個態度的人, 現在可能是少數。把中國看成一個純粹的威脅的這些人,會覺得我是一個很天真的、為中國說話的冤大頭,他們覺得我挺留戀接觸中國的那個時代和一些美夢,所以我沒有辦法看到擺在我面前的這些事實。他們會這樣子說我。
端:誰會這樣說你?
戴:不少。我不提名字。包括一部分這樣說我的人,同時也是我的朋友。他們就會覺得,我看錯問題了。
端:去年在《華盛頓郵報》上,一些研究中國的學者聯名發了一篇文章《中國不是敵人》(China is not the enemy),是由研究東亞的傅高義(Ezra Feivel Vogel)等人發起的。你也簽署了。
戴:是的,我簽了。但我不完全同意裏面的所有內容。
第一,我覺得他們把中國說的太美了,把多數雙邊關係的問題怪在了美國。我是不同意的。第二,他們說要想辦法鼓勵和支持中國的温和改革派——這些人是誰?我不知道這些人是誰,他們也許存在,但是他們現在不開口,一點影響力都沒有,所以這個我也不同意。
但我為什麼簽字?總的來說,(這篇文章)主張的是一個温和的,以經驗和專業知識,以美國利益、以外交為最主要的對話政策。這是我支持的。
端:文章發出來也挺長時間了,有什麼反響嗎?
戴:幾乎沒有任何影響。現在美國的對華政策越來越強硬,而且中國和美國都一樣,把安全看成唯一。
安全(Security),有真正的安全問題,也有所謂的安全問題。有人能真正影響到中國的安全嗎?我不覺得。有人能直接地影響美國的安全嗎?也不見得。安全問題引申出另一個問題——你真正害怕的是什麼?或者這麼說,你的想像是什麼?
目前圍繞安全問題的討論,很大部分是出自想像。想像的基礎是什麼?是恐懼。有些是合理合法的,有些是很瘋狂的。我覺得華盛頓把想像當成了事實。
端:我聽說和平隊(Peace Corps)在中國項目的終止,温和派沒能在華盛頓發出什麼聲音。和平隊的志願者最早在1993年到達中國,在中西部省份的學校教英文為主,到現在已經二十七年了。中國讀者熟知的美國作家何偉(Peter Hessler)、梅英東(Michael Meyer)都曾是和平隊成員。
戴:這是一個最好的例子,而且需要被好好調查。我甚至不知道和平隊要終止的事,我甚至不知道有過這樣的討論。不是温和派不敢說話,而是我們根本不知道有人在提出這個問題。當我知道的時候,和平隊已經宣布在中國結束了。這全部都是幕後的,這件事需要被好好調查。
端:後來的報導里,我看到Matthew Pottinger的名字,他參與了終止和平隊項目的決策,他是川普政府裏年輕的中國政策專家。我們接下來就想寫一寫這些年輕人,怎樣在華盛頓塑造影響力的。
戴:年輕一代,他們對中國更強硬。
年長一代在(1989年)天安門廣場事件之前就去了中國,那段日子像是中美的黃金年代。那時中國還依然貧窮,街上的人們穿得衣服都差不多。因此我們經歷過中國的發展,知道中國是從哪發展起來的,不得不佩服這個進步。這對我們來說也更容易換位思考,知道中國人怎麼看待他們自己的發展。
年輕人不一樣,他們接觸過的就是現代的北京、上海,他們只看到中國繁榮強大的一面。這是經驗問題。
另外,我和比我年齡更大的人都是學漢學的,語言、歷史、文化、哲學、宗教、美術史,比較全的人文學科。年輕一代學習金融、經濟、國際關係或者政治學,他們在各自的學科裏很了不起,但是對中國的知識範圍比較狹隘。
再加上習近平這些年的新方向,你會發現,年輕一代對中國是比較強硬的。他們覺得我們是懷舊、被利用過的、當中國冤大頭的老東西。
端:你懷舊嗎?
戴:我們都懷念我們年輕的時代。那個時候生活速度稍微慢一些,現在競爭太厲害了,生活節奏太快了,一點人情味、一點美麗、可愛都沒有。我八十年代到中國去,大家都是講他們的理想,我記得那時昆德拉的小說突然間出版,都跑到新華書店去買昆德拉的書,還有薩特、佛洛依德……很多有趣的想法迸發。
《北京人在紐約》,從來沒有那麼多中國的第一流的人才匯聚在一起,製作一個共同的作品(這部劇的主創有鄭曉龍、姜文、馮小剛、艾未未等)。演員、導演、美工……是一代名流。這不會再發生了。
我現在和中國人聊天,他們買他們的公寓多少錢一個平方米?很無聊。我不關心房地產,不關心車子。但所有的對話都是關於這些,大家都很趕。因此,我在這個方面是很懷舊的。
現在中國的節奏不再那麼讓人愉悅。人們爭先恐後。中國很多發展是來自於他們的犧牲、勤快和心血。中國那麼長時間都那麼窮,吃了那麼多苦,突然有一個機會來了,就要爭先恐後,這我可以理解。但人們的生活缺少平衡。我真的希望他們能有更多的閒暇,
孟子也說,「知其非所義,斯速已矣,何待來年」。這引申出政治的問題,生活的平衡需要政治上的調整。
33年了,如果你問我,我有沒有預測出中國的發展方向?根本沒有。我從來沒有預測成功。所以我只是觀察。我是觀察者,我不是預言家,我明白。
對於所有這些問題,我想對你的讀者說,中國記者經常問外國人怎麼看中國。其實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怎麼看,以及你們能不能表達這些想法?中國並不需要別人告訴他們去怎麼做,只需要聽聽中國人想要什麼。你一個中國記者,如果能自由地採訪中國人,如果中國人能自由地回答你的問題,你可以自由地發表——你就不會再問我這些問題。
本文采訪由中文和英文交替進行,為方便讀者理解,整理成中文,有部分刪節和段落調整
光观察和掺合中国和平崛起了,没顾得上美国的和平衰落,有啥好抱怨的?
缺乏沟通和交流
接受着选择性的片面的报道
民间怎么可能不对立
这种斯诺传人真是不知道汲取教训…文首那句「你们活在幻想中」一语中的
这种斯诺传人真是不知道汲取教训…文首那句「你们活在幻想中」一语中的
很好的访谈。看到中国的发展,以及中国年轻一代的极右翼化真的是感觉祖国的未来希望渺茫。尤其是在海外读书的学生竟然小粉红居多,完全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在信息没有壁垒的地方依然选择去看北留学生日报之类的脑残号,动不动出征,血洗,网络凌辱,种族歧视还严重,还动不动让人尊敬你,哪来的那么大脸啊。
很好的文章;當中說到中國社會的弊病,非常認同。遺憾的是,幾十年前已經讀過類似的評論,現在情況居然沒有大變化,甚至有些地方倒退了。
最後,在文中看到一個錯字。enlightenment 被錯誤寫成 enlightement.
「什么是人?」这个问题我确实很少想过。太过关注自身,忽略世界的话也无法完全认识自己。
非常棒的访谈,有诸多启发
在端看过的最好的访谈文章 比一些三句不离民主自由 不考虑各种复杂性因素的文章 高多了
真的很同意访谈中所说的中国人缺少幽默,虽然现在有那么多的脱口秀表演,但是对比中美的内容,会发现,中国的演员们主要是针对个人,而美国脱口秀主要针对政府领导和族群。在某些问题上我们噤若寒蝉,即使没听过大鸣大放的时代,也知道国内网络力量的声势浩大,这使得辱华似乎是中外关系最容易发生的一件事。听梁文道的《八分》,他说担心疫情过后,国人出去旅游,当地人对中国人的态度会造成另一轮辱华事件,想想真是恐怖。我们的自尊心太强,开不得玩笑。或者说,我们和人交流的太少了,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玩笑话了。
最后一段简直要看哭了,有一种生来为中国人的心酸(不过想想俄罗斯是这样的,伊朗是这样的),还是先做个人再做中国人吧
真的是一篇超棒的采访 问题都问到了点子上 答者也给出了启发性和理性的回答
精彩!谢谢作者
非常好的访谈。非常好的端。
好文章,謝謝!
很多观点很有意思。“希望他们能有更多的闲暇,”后应是句号。
戴博 我可以!!! 😍😍😍
非常好的访谈,感谢
非常好的訪談!
这篇文章对中国的见解很深刻,但是讲美国自身的问题偏少,能否再多谈谈美国的问题
很可惜,既然說到美國年輕一代政治人物對中國的態度,為什麼不順帶預見一下中國年輕一代政治勢力未來對美國的態度會如何。
中國還會再有一個開明些的領導人嗎?
不難看出此人言論觀點與當今華府政策差異巨大,可見此人並非決策圈中人士。美國學術人物,當注意其就職僱主,方可知其傾向民主或共和。
结合周雪光的《中国国家治理的制度逻辑》,可以多问两个问题。
不牺牲一统的前提下,个人自由(现代性)与超级大国到底能达到何种程度;如果这个程度不令人满意,我们又是否愿意放下这(几千年形成的)对一统的执念。
我没有答案,我想我们也还在第一个问题的框架里不断努力着,没有开始考虑第二个问题。
2020年读到的端传媒最好的一篇文章,谢谢
这真是非常好的一个文章。难得有这样通透理性的声音。读来很受感动。
文章写得很好,很有启发。我也很喜欢最后一段,这是一个自信的人才会做的事情。而如果将它与前面那句,关于内政的话结合起来看,则更有意思。自信还是自负,坚持还是固执,个中分寸应如何拿捏呢?
戴博其实已经非常含蓄的指出中国成不了世界大国主要是因为人不行……
美国人通过费正清体系了解中国,中共通过蓝金黄费正清体系换取一个院外利益集团。
很喜欢这篇文章,把一些很微妙的东西写得很清晰。非常棒的专栏。
八卦一下他是gay吗或者有朋友是gay他领带都好花哨啊
這篇訪談真好,我幾乎認同全部。
不只是中國人,很多海外華人也有這種所謂共同體和受害者情節(這就是大外宣的魔力)。
我覺得中國年輕一代也比老一代更強硬
自由世界一直在遷就中國,還未理清楚他講的什麼該遷就什麼不該遷就的問題。在這種迷糊的情況下,養出來的有創意有能量的中國,又有誰能保證這些能力不用於他邪惡的地方,事實上他們正在做。
不容他人质疑的自信,是自卑和自负的结合体。
我是以前看美国之音的焦点对话,他经常上那个节目
现在直接看英文了
太有启迪性了!严肃的讨论与幽默的语调相结合,非常棒的栏目!
這篇文章點出了,你不能在既不把自己當人、言行又缺乏自信的情況下,還枉圖獲得別人的追隨甚至是尊重。 尤其在網路上常見小粉紅以經濟成長來辯護個人權利損失、喪失自主,如果套用到個人,那就無異於是願意為錢屈服。如果是窮人,那別人還會投以憐憫、哀其不幸,但若是生活有餘者,又如何不被人唾棄?
其實如@waterloosix所提到的,大陸是否可以自認為對港台的干涉有正當性?
以兩岸三地的關係之深,在公共性有來說卻有必要,那問題就明顯表現出來了:
為何大陸人或政權代表可以在大陸之外大放厥詞,而且還受到港台法律保障;相反的,港台人士在大陸的發聲與政治空間卻是完全沒有,甚至人身自由、生命安全還要遭受迫害?
借用原文作者的說法:”你不能說別看我在大陸做什麼,不關你的事,可在港台海外你也得聽我的。對不起,我沒有必要接受這荒謬的主張。”
中國概念的人類共同體是否是強調個人為全體(的真正持份者)犧牲?
@waterloosix:
所以香港跟台灣是超級大國了?
完全同意其中关于中国现状的评论。其它方面也获益匪浅。
很有启发性。不知有朝一日可不可以目睹墙被推倒,看到中国人在世界平台上和全国各地的人畅聊。
这是个很不错的栏目,谢谢端,加油!
雖然並不認同所有觀點,但非常贊同訪問中的最後一段:
「對於所有這些問題,我想對你的讀者說,中國記者經常問外國人怎麼看中國。其實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怎麼看,以及你們能不能表達這些想法?中國並不需要別人告訴他們去怎麼做,只需要聽聽中國人想要什麼。」
延續至今的秦制及秦制下產生的大一統文化,使得當下國人依舊無法去自己感受自己的「裏子」,更冇一個恆定的準繩以衡量自身,於是只能求訴外人,希藉此爭得個「面子」。所以動輒嚎叫「辱華」,碎的滿地玻璃心;或是偉大復興,自覺今非昔比,英吉利美利堅不過爾爾。於是,各種戰狼小粉紅滋生,如蛆蟲般行走遍地,只為給國爭得一分「面子」。
也無怪乎有謂「巨嬰」之稱了,因為只有小孩兒才會天天找老師要小紅花嘛
假如中國的富足是建基於對人權的踐踏,我寧願捱窮。
china obsession说得太准确了,这两年官方和民间都很沉迷于这种叙事。幽默感实际上是自信的体现,而一边强调“四个自信”一边四处监督别人有没有冒犯自己的人其实外强中干。
选的采访的人和问的问题都很好
所以要把中共和中国切割开来
按照该观点,中国台湾和中国香港的问题都是涉及中国公共政治的议题,因此内地对这些问题有不可推卸的“干涉”责任。
很喜欢这篇专访。其中很触动我的一个点是说中国对中国的“痴迷”,说得很对。
说得很中肯,挺赞同的
北京人在纽约真的是让人印象深刻啊,这些年的变化太大了,中美好像也是回不去了。我觉得戴博说得挺对的,中国人不自信,不幽默,这样子是当不了超级大国的。
連自己都代表不了了,還怕被人代表
@勿言 所以每个人在说一句话之前都得先做一番研究把数据和事实一一罗列之后才能说话,不然就是造谣咯?所以一个人就只能谈吃喝拉撒而不能谈外延大于自身控制范围的事咯?而且访谈对象是关于这个问题的学者,自然有自己的研究,基于相关的事实和个人的经验/观点,只是没有一一罗列。文中的观点也是基于事件,为何到你那就成了无稽之谈。
言語之辯,呈口舌之快耳。既無客觀事實,有無實際數據。一人之口既無事實也無數據,便大談中美兩國何如何如,難道18億中美人民無端被代表?
请那些整天评判别人屁股是否坐歪的蠢货,仔细看看人家是如何思考是非曲直的
中国大陆根本就不知道“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什么意思,却一直鼓吹这个概念,结果就显得多么讽刺。经济发展了这么久,可是依旧没有融入整个世界,不知道这个难题会有得到解答的一天吗?
年輕一代美國人的強硬是否是東西方對立之下的種族歧視呢?許多西方人看東方的那種優越感確實來自他們不懂中國、不懂華人的歷史背景和總體脈絡,對我們所知甚少。
挺好的采访
这个作者是直接用Google翻译,然后改了一遍吧…那么多机器翻译的影子。“主要是习近平的理由”….这是什么鬼 编辑不看的吗
讀者您好,採訪以中英雙語進行,許多問題戴博用中文作答。此處是受訪者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