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與地理媒介——對近日澳洲華人學生群體之間因港對峙和衝突的觀察

從前麥克盧漢所言:媒介是人的延伸。今天看來,人是地理媒介的延伸。
2019年8月9日,為聲援香港連串的示威活動,於布里斯班昆士蘭大學的臨時“列儂牆”上貼了一張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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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月多前開始的反送中,早已波及到澳洲本土。從七月底的昆士蘭大學爆發中港學生肢體衝突,到阿德萊德和墨爾本的莫納什大學,八月中旬蔓延到城市中心和城市廣場,在近期維州州立圖書館前近千名學生雙方的推搡指罵中到達頂點。

8月18日打開微信上各大澳洲華人公眾號和澳洲各微信大群,無一例外的將各個海外城市的集會扣上了港獨的帽子,即使海報上只寫着「Stand with Hong Kong」。並配發了各地華人社區護旗手反遊行的圖片視頻,一些視頻裏大家持紅旗喊口號,「只有暴徒,沒有暴政」。

作為媒體理論的學習者和研究者,這一系列的事情中有幾個元素使我很感興趣:城市,國際學生,媒體使用。我想問一個很多人都想問的問題:為什麼很多人出了國境線,沉浸在國際媒體環境中而拒絕多樣化信源;懼怕獨立思考,卻又在思考之前行動,用身體戰隊?

近日還發生了所謂的飯圈式愛國。針對帝吧出征,中國人民大學劉海龍教授在2017年撰文認為,參與者成功將新媒體馴化為構建民族身份的中間,同時他們的行為也被新媒體改變,催生了「粉絲民族主義」(fandom nationalism)。

然而這個說法無法解釋海外華人學生群體中的對峙。賽博空間媒介超越了自然媒介的時空局限,但無法解釋肉身的碰撞。

這個問題在我看來,需要有物質性的討論參與其中。從前麥克盧漢所言:媒介是人的延伸。今天看來,人是地理媒介的延伸。在《地理媒介》一書中,墨爾本大學的麥考爾教授指出,媒介不只再現(represent)現實而是呈現(present)現實。如今可被觀察到的碰撞在海外華人社群中一步步升級,從原事之戰,到話語之戰,再升級為城市之戰。其中是符號的對峙,亦是實體的對峙。

城市是集中體現行為的地方。城市不只需要被書寫,也需要反覆回溯與訴說。城市也是符號的生產、消費和融合之地,是意識形態的具身化場所。城市本身也是媒介,也有傳播功能。而現在這個城市的規則在慢慢被改寫,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與空間的關係都被抗爭改寫了。城市本身受其特有的法律、政治、經濟力量所影響。城市空間的生產受資本制約,而這個資本很大程度上也是留學生貢獻的。留學是澳洲的第三產業。排在煤炭與旅遊業之後。據澳洲統計局數字,留學生在17-18財年貢獻了324億澳元。

國際留學生已成為輿論角力場。

我們這些遠距離的人消費了暴力的符號,忙不迭的依照個人喜好給這個符號召喚對應的軀體。參與者在城市中流動。符號卻似乎沒有跨越空間和軀體流動。之前一次端的會員通訊裏所言,對於內地媒體使用者而言,防火牆,審查與輿論控制共同構成一片玻璃幕牆。有趣的是沒有牆的時候,交流依然不暢。

在我看來,所謂的牆不只是一層,至少三層。另外兩層還包括內部抵制和外媒壓力。我們總說,民主被去中心化了,可同時,牆和集權思想也被去中心式的內化了。很多學生身在墨爾本,日常所消費的依然是大陸媒體,接觸的是同温層。面對外媒,他們又不知如何消化。

大陸成為一個文化內容自給自足的所在,不再需要對外交換。民族文化與民族國家被混淆起來,成為愛豆。民族、國家、政府、政黨、公眾、暴力、革命… 這些概念從本體論上被故意混淆,糾纏在一起,就如同在百度搜索引擎上,將新疆再教育營的概念偷換為新疆成人再教育一樣容易。在2019年8月19日人民日報微信版文章中,對於「亂港分子」(值個名詞的提出似乎有鬆口之意,不再亂扣港獨帽子)提出的問題「大陸人為什麼愛國愛黨」作了解答。解答如下:「愛國還需要理由?因為有國才有家;因為祖國是我的驕傲,因為這是很多人用命守護的地方,因為盛世不易,以為我們知史、懂史、尊史。」文末提出,「按這些亂港分子的提問邏輯,越受教育,英語越流利,就越不愛國?」。

官媒喜斷章取義,以掩天下悠悠之口。因為大陸媒介容易控制由於網絡化造成的圖形與背景分離,媒介不再是訊息。而個體也是如此。近期事例比如8月15日在墨爾本大學舉行的完美風暴:香港的政治危機講座。

例子就是被瘋傳的伯恩斯教授集聚批判性與反諷的演講,被很多學生(包括墨爾本大學中國學生會的微博,也包括我從前的學生)掐頭去尾的節選成一句話「香港是中國的一部分」而po到臉書微博和微信上。他們自動忽略了剩餘98%對港府的批判。也自動忽略了記者林慕蓮講述的這十週來香港的種種,也無視了前面王教授所講的香港自1997年以來面臨的嚴峻經濟形勢。形勢一片大好。上行下效已經無法簡單的解釋這種通感現象。只有納粹時期的一體化提供了可反思的範式。

「中國遠征軍們」有着集體行動指南,有幾個明顯的源於流行文化的視覺符號象徵 icon,比如王耀,比如那兔,比如五星紅旗。在網路上他們是阿中的粉絲。他們的速度是網路傳輸的速度,是光速。去中心化的公眾參與相形見絀。不論線上或者線下的理性討論需要的是思辨和時間。也許被網絡時間驅動的行為真的太快,來不及批判性思維,來不及民主。從前賽博空間和數位媒體最引以為傲的是消滅空間和實體,其實只是重置了時空,重新分布了權力。

我在墨爾本四年,現執教一年,平日講媒體理論,講公共領域,講沉默螺旋,講公眾參與。很長時間並不置身事內。有大陸的黨員朋友從微信發來訊息,「墨爾本港獨勢力甚為囂張,望你安好。」我也只是沉默。不知從何說起。難道對她說,「不要被洗腦」。

當兩方爭論,彼此都要對方「不要被洗腦」時,就變成經典的「he said, she said」, 似乎在做無用功。就像原教旨主義者和達爾文主義者的爭論,沒有任何共同立場與敘事。他們只能爭論具體應如何行動。而語言又不足以表達所有這些。

而且說什麼都會被曲解,會被斷章取義。我曾經以為只有緘默是最純粹的在場和反叛。

我所在的碩士項目中八九成是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四年前我也是其中之一,也因觀點與當時接觸的眾人不同而被冷遇,也彷徨,恐懼過,也痛哭過。後來只能開導自己,如果一切感覺都會過去,痛苦也是過眼雲煙,提前預支一下兩年後的從容平靜也好。經歷過這些,現在亦並無其他辦法,只有將自己角色轉化,變成保護者與教育者,變成漢娜鄂蘭所講的,行動者。也只能帶着學生不停追問一條基準線:國家的權力需不需要制衡?需要被誰制衡?暴力是否能夠能消解行動的存在意義?到底何為暴力?何為暴政?何為暴徒?

我意識到自己在背負的是由中國官方教育欠缺所造成的學生的原罪。

但前路並非一片黯淡。在剛剛過去的一週,在碩一的學生(其中絕大部分剛來到墨爾本不到一個月)關於公共領域的討論課上,我設計了兩道題目。第一題是大家分享自己政治參與的經歷。很多學生都說,並不參與,怕說錯話被警察請喝茶。有一些說曾經在微博發表過言論卻被炸號,或發的圖片在微信被悄無聲息的屏蔽了。還有一些說轉發過,或者點讚過人民日報關於香港問題的文章和帖子。

第二題是情景討論。我將1980年光州民主運動的事件重現到當代社會,並請學生分組,以澳洲為基地,設計自己的新聞start-up。要學生考慮他們是否報導學生運動,從何角度,如何處理與政府的關係,如何應對媒體封鎖,是否有必要培養公眾媒體參與,以支持哈貝馬斯理想化範式的公共領域。有趣的是,每一組學生都從學運的角度出發,站在政府對面,支持公民抗命。更加有趣的是,對於這種做法,絕大多數學生給出的原因是「因為這樣可以最大化受眾,從而最大化利益」。

希望這樣的活動和對話會讓他們在漫長的留學生活中能有所思。

作者系墨爾本大學傳媒博士候選人,城市傳播和公眾參與研究者

讀者評論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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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楼上的,三星期过去了,还没赶完吗

  2. 困死我了。明天赶due,等我三天后逐一反驳你这篇歪理。

  3. @维基
    我还真没意识到每天七点半强迫放新闻有什么问题……这说明了官方对媒体的控制吗……对我而言审查是最直接说明党管舆论的。

  4. 我说吧,对于强行在七点半放新闻这一点都意识不到是强迫威权行为的大陆留学生还大有人在。。。意识不到就觉得没啥,同温层也是原因之一。还有关注中国大陆民权的,比如律师,比如女权的一般就都不是这样想了。更遥远的比如长春,西藏,两次天安门事件的不同结果,也会有新的认识。我呢,是从当时还不算严苛的环境中听到和平解放西藏是个谎言开始的。
    B B C统计大概每次运动是有几十到上百个勇武者,所以大概是1%甚至更低。以及很多次打人都马上被制止。但是警察打人有人制止吗?警察的打人情况是如何?不过,我也支持不割席。因为尝过被遗弃的滋味,这样更容易使勇武派走极端。和理非还是比较能制止勇武的。而且,只要不随意伤人,我只能说社会运动要引起关注还是需要一些破坏手段的,比如当初的女权。但是,其他不论,警民信任的破坏真的更多在警,称别人为蟑螂还希望自己得到尊重。不成立独立调查机构还希望得到信任。好歹要胜过你们鄙视的港英吧,看看九龙的历史文件。

  5. 反送中的只有勇武派的學生嗎?都是港獨?大律師們也集會反對啊。他們的抗爭不是反抗,而是暴行,恐怖主義? 什麼叫做恐怖主義? 他們恐嚇了誰殺了誰?放了炸彈?海外大陸學生果真有思想的自由?其實,幾十年前台灣也有類似的狀況,我們有一個不同講法:”心中有個小警總” 。極權主義就是要你變成自己的思想監獄。

  6. 与其说留学生是素质高的群体,不如说是各种素质的集合和缩影。另外出身城市是北上广的似乎没有想象的多。当然这都是根据我个人的了解,限于地区和专业,还是拿统计数据说话比较好。

  7. 文章明明清楚寫明了作者自己四年前赴墨爾本時也是中國留學生,「對大陸一無所知」「亂扣帽子」的留言,簡直是「在思考之前行動,用身體站隊」的現場示範啊…

  8. 留学生肯定会接触多个信源,国内也有很多人翻墙。但多个接触多个信源不代表一定要认同外国信源的说法,在BBC关于香港示威者在机场殴打付国豪的视频剪辑中,截取了示威者拳打付国豪的画面。特朗普也经常吐槽CNN等是fake news。外媒报道香港反修例运动,立场先行,镜头对准警方,意图记录每一次警方的暴力行为,将示威者的武力渲染为反抗行为。因此接触多个信源不等同于要接受外国信源。
    至于为什么不讨论政治。我觉得无论政治,经济都是专业度极高的社会科学,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讨论政治和经济都很难得出正确结论。而且国人往往内敛,对于这种容易造成冲突的敏感话题,避而不谈是最好的,在国内,人们也往往只会与身边最好的朋友讨论政治,交浅言深,是很忌讳的。
    至于外国留学生为什么没有思考就站队。我觉得答案也很简单,他们思考了,并且站队了。能出国留学的,总归是国人素质里面较高的一批,他们没有可能对自己国家没有固定的观感。但不要忽略一点,大部分的他们都成长在中国最繁华的地方,他们的父母享受了改革开放的巨大红利,他们往上数2代人还可能处于务农的状态,如今他们已经可以在国外读书,乃至于过上富裕的生活,这一切都基于整个中国的现有机制,他们都是得益者。

  9. 作为一个大陆留学生,我也十分好奇作者提出的问题。有的同学似乎还生活在巨大的惯性之下,身在国外的便利大概是购物打折;日常生活交流中,大家也默契地避开政治。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现象?有没有讨论或者研究可以参考呢?

  10. 同样作为一名大陆读者,我却对这篇文章很有共鸣。事件发展到这个地步,最让我难过的不是观点上激烈的矛盾,而是这些价值观背后产生形成的原因。客观接受来自不同角度和不同来源的信息、理性思考后可能依然得出和普遍陆生相同的观点,我可以接受这样的可能性。赞同或反对陆生观点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為什麼很多人出了國境線,沉浸在國際媒體環境中而拒絕多樣化信源;懼怕獨立思考,卻又在思考之前行動,用身體戰隊?”作者真的很精准的提出了这些问题,虽然问题的答案无解,但是看到不止是我自己一个人在思考这些问题就已经感觉很有共鸣了。

  11. 另外作者除了对中国教育式的批判,我还希望看到对“反国家分裂”一些议题的表述,我希望了解更多,除了大陆对反分裂这些年来不余余力的渲染,苏联分裂后的舆论,苏格兰分裂,加泰罗地区,加拿大北部地区的一系列议题,对比陆港矛盾,这些议题在我看来远比早已发生的陆港文化差异,民众分裂更有价值。

  12. 补上一句,作者对帝吧作为一个什么样的存在都不明确,在大陆这个社区和“ 抗压”吧一样,下限极低,和低俗文化,游戏亚文化交叉…我也挺理解下面一些大陆读者的留言,给大陆扣帽子,对大陆毫无了解,说起来挺失望,随着互联网信息的流动,不光是普通民众,做学问的研究者也失去了对信息的甄别能力,这个时代很期望再有一个“普林斯顿何伟”式的人物,去接近中国大陆,去贴近生活,去观察,去书写,可惜我在端普遍看不到这样的作者

  13. 为作者悲哀,对大陆议题如此关注,也懂得“he said,she said”这样的道理,写出来也无法引起我作为一个大陆读者的共鸣,这篇文章的重点如果作为情感散文还尚可,但放在反送中陆港冲突和中国教育的框架下有失水准,一来我没有看到有价值的陆生深度采访,反对的陆生观点,赞成的陆生观点。二来我没有看到陆港学生冲突下更深层次的原因

  14. 希望教育可以挽救中國的下一代…但也可能是我太天真了

  15. 之前看到一位西方网友针对pro-china集会的发言,说我们都知道独裁政权的政府在做什么,却往往忽视了在这种政权的控制下长大,对个体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个人认为这个问题非常有启发意义。这次事件中确实不难看到很多留学生的逻辑缺乏/概念混乱,但归根究底这是出于怎样的心理机制?为什么当他们听到有人批评中国政府或者共产党会感到非常冒犯,感到自己也被否定了?也许在广泛批判暴政的话语之中我们也可以走向微观,研究研究这些被时代裹挟的个体

  16. 個人觀察所得,普遍留學生英語水平可以應付考試需要(或工作需要)但在英語世界,全面融入英語社會,包括生活,休閒閱讀,始終比母語差很多(慚愧,本人也是)。微信上的訊息量,基本上已足夠(甚至過多)消遣,至使中國人,人在外地,還是倚靠微信朋友圈及訊息(同溫層的溝通上的舒適,不詳敍)。香港人至少會看一下端、立場新聞、蘋果新聞,大陸民眾看到以上名單,已根深蒂固認為這些媒體偏頗。

  17. 看完這篇,非常想去當一回這位老師的學生了。
    基於成長經驗、個人經歷而得出的判斷世界的準則,無法複製,也無法傳遞。可以影響,現在看來在強大的國家機器宣傳下卻效果甚微。
    我可以發出持續的即使是微弱的聲音,相信也會有聽見和聽懂的人存在。

  18. 作者在说别人乱扣帽子的同时也在给大陆乱扣帽子

  19. 作者也應是陸生。舍昔,願聞其詳。

  20. 我觉得作者对大陆也是一无所知

  21. 提出了很好的问题。离开了大陆,却没有离开极权主义,反而变成了极权主义向外延伸的触角。
    一开始想,他们不认同港生的观点,但为何不选择讲道理(比如大陆的官方意识形态,但仔细一想官方意识形态从来不讲道理,因此这些陆生也无道理可讲)只采取暴力呢。
    再想则发现,这样去理解大陆学生的行为本身就是荒谬的——这些陆生何时接触过言论自由?如何懂得尊重不同意见?接触的只有革命话语下的绝对真理与你死我活。
    他们就是大陆极权主义工厂生产的螺丝钉,带着官方意识形态来到海外。确实没有上级命令,但意识形态早已规定了他们的行为。
    不过问题随之而来,海外教育不足以让他们反思吗?又如文章所说,他们为何只接受来自大陆的信息呢。

  22. 只是you said,he said。这篇文章仍然对大陆情况一无所知,大家均为自说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