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慾錄:四個故事,平權時代的我與上一代深櫃裏的他們

有那麼多人早已習於生活在黑暗深櫃,那是時代的傷痕。 牽繫著接連說下去的謊言,牽繫著對家庭子女的責任,他們或許終將離開,也或許會留在櫃子裏面。
當台灣的婚姻平權露出曙光,這島國的天空會越來越亮吧?只是陽光底下必然還有陰影,有些鳥兒們將離開原本築巢之地,還有些鳥兒會繼續把巢築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都很好。圖為2013年10月25日,於台北舉行的同志平權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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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的婚姻平權幾經跌宕,性別運動原是那些走在永夜當中的人,終於要迎來陽光。而天空越來越亮的此刻,卻讓人想起那些我們年輕時認識的、早已慣於生活在黑暗深櫃中的人們,這光亮真能照進他們生活的所有縫隙嗎?即使只是一丁點,也好。

但能夠嗎?當年的他們,總是有千千萬萬理由,說不。說自己已經習慣在那條假裝自己不是自己的路走很久,他們說,這不是一條可以回頭的路。但當初相識時,已想問他們——若你真是選擇了那條路,又怎會想方設法認識作為後輩的「我們」呢?你能夠在生活中編織一個巨大的謊言,將一切埋進漆黑櫃子的深處,但終歸騙不了自己啊。

事實如此。即使不是我,他們也依然會認識一個又一個男孩吧?然後當謊言出現不可避免的破口,他們便會選擇離開。這離開,在男孩心口留下一道明顯的疤痕。在某些比較極端的故事裏,深櫃男人們且把這深深隱藏、閃躲而造成的扭曲與傷害,水泥刀一般抹在男孩們的身上,像是一個唯有年輕時刻才能夠留下的瘀青。

那條路當真不可逆嗎?一切性別平等的努力,所有關於婚姻平權的戰鬥,是否就是讓天河逆流的嘗試呢?天空已將亮了。這是性別運動的永晝的開始,陽光終將驅趕永夜,我們將會繼續這慶賀。只是只是,當時的他們,在這時刻,又都去了哪裏?

故事一:無法回撥的號碼

那是一整個時代的傷痕。

那是網路剛剛興起,僅能在短暫的撥號接通後用留言板留下隻字片語尋找彼此的年代。

他總是用沒有顯示號碼的電話線撥打給我。

他問——他老這麼問,問我在做什麼。我說,我在校園的某處唸書,準備高三下學期的學科能力測驗。他說,噢那正是他任教的地方。當他問明了我所在的場所,他便說,那兒有一扇明朗的落地窗是嗎,那是我當年婚紗照的場景之一。我在電話這頭揚起了眉頭回他說,是嗎?他說,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的孩子,也不過就比你年輕個幾歲罷了。

那不是一段對等的關係。從來不是。我甚至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段關係。從來只有他找我,我卻無法回撥不顯示的號碼找他。幾次,他在遠方注視我卻不答應我會面的要求,他說,「我不是能夠見你的人。」時間久了我說,如果你覺得你不能夠見我,那便不要再打電話給我。——終究那些未顯示來電的號碼我就不再接起了。——而我甚至不能確知,那些未曾顯示號碼的電話彼端,究竟是不是他。只是,接續幾次下來,他就不再撥給我。

如果現在電話接通,我還能認得他的聲音。只是我甚至未曾見過他。這麼多年過去我知道——他不會是第一個因為身處暗櫃,而不能、也不願發展一段健康的關係的人。那是一整個時代的傷痕。他們從小被教育,作為一個人你不能和別人不一樣。或許你該成為比較優秀的那種人,但優秀並非意味著不同。而只是不過是你——應當有的美德。

故事二:他的櫃子是一個黑洞

他說,我沒辦法。我不能用我的職涯冒險。

這個當下,「即使當同性戀也無所謂」的我們,自然必須用一整個世代的時間,去認識那個時代的同志們所背負著的、生活不能「出錯」的風險。你不可能成為那個「是你自己的人」,在職涯,在人生的旅途,在櫃子裏,那就是全部了。

曾經我認識一個年輕的學者,在頗負盛名的學院教書。剛回台灣沒幾年,正是助理教授為了升等忙得昏天暗地的時刻,他說,一個人在研究室忙得挺晚,不免覺得安靜,不免覺得寂寞,而被黑暗吞噬。他說,你要不要來找我?我便趁著夜暗深處父母都已歇息的時候去看他。看著他俊朗的眼睛而他說,你有一對桃花眼。我便笑。笑得毀滅。笑得嘈雜而沒有聲音。我們彼此吸引,可我漸漸知道,他的櫃子像是一個黑洞即將把我們吞噬。

我們見了幾次面,吃過幾頓小小的晚餐。卻因為我念的是傳播學院,又是——據他所說——同志裏最為外放的那種人,他放棄一段可能的感情。他說,自己即將要升上副教授了,沒辦法承擔在一個最保守的學院裏出櫃的風險。

我淡淡回他,你打算在那個櫃子裏待一輩子嗎?

他說,我沒辦法。我不能用我的職涯冒險。

然而成為你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場最值得投入時間心力的冒險?

台灣的婚姻平權幾經跌宕,性別運動原是那些走在永夜當中的人,終於將要迎來了陽光。或許是,有機會看到晨曦,或許是終於能迎來了永晝。
台灣的婚姻平權幾經跌宕,性別運動原是那些走在永夜當中的人,終於將要迎來了陽光。或許是,有機會看到晨曦,或許是終於能迎來了永晝。

故事三:十二年,很長的時間

他花去十二年認識他自己,如同台灣社會。

因緣際會,前一陣子遇到另一個他。全在我意料之外的,他說自己終於鼓起勇氣跟自己的妻提起了是否離婚。妻問他,為什麼。他說,便告訴她,緣分盡了。並沒有再多提什麼。

他說我沒辦法再騙下去。

三十年的婚姻,孩子都已二十六、七。也是時候。

是時候了--他說,自己那個已經十二年的男朋友已該得到他所應該得的,在這多年的隱藏與僅是靠著午休時間打一炮的十多年之後,他沒辦法再兩頭掩蓋。我說,十二年,很長的時間。我所沒說的是,十二年,台灣的同志運動已經風風火火開了花結了果,而如果對方是個三十歲的大男孩今年都已經四十二。人生有幾個十二年可以這麼掩藏?

他花去十二年認識他自己。如同台灣社會,花去這麼多時間認識自己,終於確知自己能夠是一個平等,包容,願意接受每一個人是他們原本樣子的社會。

故事四:活在雙重謊言裏?

當時如果他能擁有一個像我們現在所能出櫃的空間⋯⋯

那年他四十出頭,是個電子公司的副總,有個相交十八年的未婚妻。那年他在台北內湖置了產,藉口是搬到台北來工作,可在對他未婚妻說明的時候,我成了他——不存在的——手下的弟弟,因為北上租房狹窄,剛好他新房落成,便找了我來住,相互照顧著。

他的未婚妻或許相信,也或許沒有,在接近結束的那天晚上,她靜靜問我,你住在台北公館的爸媽還好嗎?我突然便知道了,活在他雙面謊言裏的人其實不只有他,也還有我。

她什麼都知道。

我對他暗自為我打造的雙重人生感到非常不安。隔天,在那迎向未完工文湖線軌道的陽台上,我抽完最後一根菸,把房屋的鑰匙投進信箱,再也沒有見過他。他後來怎麼了呢?我沒再探問。只是當時如果他能擁有一個像我們現在所能出櫃的空間,他,跟我的故事,或許就會非常不一樣了。

這是個「愛」所教我的故事。而愛總是使我悵然。

我祝福他。

有那麼多人早已習於生活在黑暗深櫃,那是時代的傷痕。婚姻與性別的平權運動,為的更是那些年輕的男孩女孩,不必再被異樣的眼光所注視,不必將那些自己與他人不同的枷鎖,加諸自己的身上。

我應當祝福每一個人。

當台灣的婚姻平權露出曙光,這島國的天空會越來越亮吧?只是陽光底下必然還有陰影,有些鳥兒將離開原本築巢之地,還有些鳥兒會繼續把巢築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都很好。

有那麼多人早已習於生活在黑暗深櫃,那是時代的傷痕。當時的他們或許並不知道如何形容他們自己,不知道該怎麼把路走對。而一旦走偏了航道,有時候並不是要不要走回來就好那樣簡單的問題。牽繫著一個又一個接連說下去的謊言,牽繫著對家庭子女的責任,他們或許終將離開,也或許會留下。十多年了台灣社會改變了這麼多,我並不能斷言他們之後會過得更好,或者對這愛已多於恨的世界感到怨懟。

可是曙光已亮。冰冷的暗櫃或將消融。我只能肯定未來選擇這條不安之路的人會越來越少。我只能這樣期望。婚姻與性別的平權運動,為的不僅是這個世代想望婚姻的、想望被自己的國家所肯定、與他人並無不同的人。為的,更是——那些年輕的男孩女孩,不必再被異樣的眼光所注視,不必將那些自己與他人不同的枷鎖,加諸自己的身上。

同樣是愛啊。並沒有不同。

如果可以,我但願被這黑暗吞沒,捲入,直到粉身碎骨的人會越來越少吧。我們要繼續活下去。好好地活著,活著並且能夠像我們自己。

因為天就要亮了啊。

讀者評論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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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不仅是深柜里的他们,也祝他们的同妻能过得好。

  2. 故事中有三個同妻,祝她們也好

  3. 成为真正的自己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力量?

  4. 香港之路漫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