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鳳美的人生裏,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說故事。只不過,那些被她說出來的故事,通常令人警醒又心碎:新加坡特種行業女子被殺害、美國的911事件後續、香港SARS疫情、中國的汶川大地震、中國一胎化、中國醫生控訴地方工廠排放污水致癌……
「成為說故事的人」這件事,是方鳳美在16歲時決定的。
這又得從她的家族故事說起。1972年,方鳳美出生於馬來西亞華人大家庭。她的祖父方文賢移民自中國廣東,一生娶妻三任、膝下共有18名兒子、女兒數字至今不詳——因為之於方家,女兒一點也不重要。身為方文賢「第16個兒子的么女」,方鳳美是個不受寵的小女兒——和她一樣不受寵的,還有4個親姊姊。
「爸爸老是打我們,」方鳳美回憶,膝下無子的父親終身鬱鬱寡歡,母親因此在大家族受盡屈辱。每逢春節,人人指著五姊妹,「看哪,那個老十六,生了一屋子的女娃!」
45歲的她,至今仍記得幼年時不停重複的那幾幕:任職會計師的父親一邊替人製作資產負債表,一邊咒著五姊妹:「女兒們不是車輛、也不是不動產。」「妳們不是資產、而是我一生的債務!」「我的人生之所以失敗,都是因為妳們!」
這些被視為「負債」的女孩們,只要一逮到機會就打架、互捏,彼此從稀缺的資源裏競爭——爭奪的目標包括玩具和父母的愛。身為「女流之末」,沒有人在乎方鳳美的生活、更沒人監督她唸書。從小被「野放」生長、在校成績一直不好的她,16歲那年,意外在女王英聯邦論文大賽(The Queen’s Commonwealth Essay Competition)獲獎,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Queen Elizabeth)親自前往馬來西亞,她的父母也受邀觀禮。
「爸爸從未說他以我為榮,」方鳳美說。但她至今確信,已故的父親,至少在目睹小鳳美從女王手上接過獎項的那一刻,是備感榮耀的。第一次,小小的心靈嚐到巨大的寬慰:「爸爸終於認可我了。」
一場論文比賽改變了成績不好的方鳳美。此後她一路尋求機會,立志成為說故事的人。
為了追求更好的教育,方鳳美離開馬來西亞,前往新加坡國立大學就讀。緊接著,她進入新加坡報業;兩年後,為了獲得更多新聞業的機會,她毅然辭職、赴美留學。2001年,她從哥倫比亞大學取得碩士學位,進入華爾街日報工作。「從新加坡的小記者到全球幾大報社的撰稿人,一路走來並不容易。為了往上爬,我在六年待過三個國家、住過四個城市。」方鳳美在新作《獨生(One Child)》裏如此形容自己那段四海為家的歲月。
逆轉刁難的求生技:直面「系統性的歧視」
1999至2006年間,方鳳美從新加坡到了紐約,又遷徙到香港、北京。每到一個新的地方,就得重新開始。例如,當她到了紐約,過去在新加坡小報的媒體資歷全部歸零。「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編輯認真看待我的經驗,也沒人雇用我,」她回憶。
那就砍掉重練吧——即使那必須與各種痛苦共生。2003年,華爾街日報派方鳳美前往大中華區工作。初到香港的她,因工作之故,必須常前往座落在中環的香港外國記者會(The Foreign Correspondents’ Club, Hong Kong)出席社交活動。在當時的香港媒體圈,普遍認為「外國記者」必定為「白人」且是「男性」。每當她現身,搭訕者八成這樣問:「妳是哪位記者的秘書?」「妳是誰的隨行翻譯?」見她搖頭,也許改個方向試探:「那妳應該是某會員的女友?」
不論是菜鳥記者時期、或已升任資深媒體人,這種「被秘書」和「被女友」的經驗,成了方鳳美的特派員日常。
「我很容易被性別歧視,喔,同時還被種族歧視,」她大笑著自嘲,不諱言「華人」、「女性」的雙重標籤,讓她長期在華文新聞現場窒礙難行。
當她派駐北京時,曾安排一項中共高層訪談,受訪者是時任北京市長王岐山。華爾街日報總部派了4名同事赴中國。採訪當日,王岐山向4名白人記者握手致意,輪到方鳳美時,王岐山逕自轉身而去。「我的手還懸在空中呢,」方鳳美回憶。
「小事,都是小事,」她同時告訴自己,這些重複發生的「小事」,充分顯示各種系統化的歧視。既有不甘、不願在這個傷人的體系裏再度受傷,就得把這些標籤撕掉。
「如果有任何記者會,我一定要到現場;不管出席任何記者會,我一定要問到第一個問題;要問到第一個問題,我一定要被注意到。」方鳳美給自己訂定近乎嚴苛的工作準則。只不過,國際記者會現場往往萬頭鑽動,單站在人群中奮力揮手,如何能獲得提問權?於是每逢記者會,方鳳美必定有備而來:穿上一身亮眼套裝,掙到發言權,然後單刀直入。
2005年,前香港特首董建華開國際記者會宣布辭職。一片黑壓壓的西裝海裏,只見方鳳美一身豔紅長洋裝,記者會還沒開,眾人就猛向她行注目禮。果真,她得到第一個向董建華問問題的機會,拋出一記直球:「是北京要你辭職的嗎?」會後,同業紛紛上前致意:「感謝妳問了那一題,」「我們掐到了這個sound bite(指董建華與記者的問答)!」
除了記者會上的攻防,更多的時候,在中國大陸的新聞現場,她必須確保所有合作對象和受訪者的安全,因此練就一套急中生智求生技。方鳳美有非常多的訪問是在小轎車上完成的;為了確保受訪者人身安全,她必須和司機合作,一邊甩開跟監的人,一邊保持訪談時的專注力。有時必須冷靜以對,有時卻得虛張聲勢,更不乏和公權力硬碰硬、和運氣對賭的時刻。
有一回,方鳳美在重重監視下進行採訪,經驗與直覺告訴她,監視升級了,這次應該提早走人。她和中國籍的司機和助理迅速離開現場,中方車輛果然疾駛直追,橫在她面前。對方敲敲車窗,命令一行人下車。
「我持外國護照、是華爾街日報記者,他們不敢對我怎樣,但中國籍同事的就不同了,」方鳳美清楚,一旦中國同事的身份暴露,下場恐怕不只是「被找麻煩」而已。她一邊沙盤推演各種最壞的情況,一邊飆著還不太流利的中文,故作盛氣凌人地指著對方鼻子:「告訴你,我現在就要去採訪你的領導,現在!如果因為你,讓我遲到了一分鐘,你要承擔這個責任嗎?」語畢,對方竟放行了。
在系統性的歧視裏找到可以利用的缺口,是她職業生涯早期的一種「對策」。
命運似乎要她好好說完那些故事。另一回與公權力對峙,她又賭對了。2007年,方鳳美在福建省報導「赤腳醫生」張長建的環境保衛戰,專注採訪張長建控告榕屏化工廠排放超標的廢水、導致居民罹癌的維權過程。採訪完畢,福建公安局的飛車追上方鳳美一行,要求搜查,同時要求記者立即離開。
「我把記憶卡和所有筆記藏在內衣裏,」方鳳美回憶,緊急時刻,她看準當時中國公安僅對男記者搜身,速速抓起所有相片、檔案,就往自己的貼身衣物裏塞,「他們(公安)讓我們走了。還好,我們錯過的只有飛往北京的飛機——所有資料都沒被抄走。」
獨生子女調查:汶川大地震和她的人生餘震
張長建後來成為中國環保人士,並因此成為「被維穩」的對象,至今離不開各種形式的騷擾、跟蹤。「那是一個悲傷的故事,醫生希望和居民一起控告工廠,最後醫生丟了工作。」方鳳美說。
這篇報導後來成為當年普立茲新聞獎獲獎作品中的一篇。那之後,方鳳美以更大篇幅書寫了另一個既哀傷、情節又更複雜的中國故事:大陸最激進的社會工程實驗——一胎化政策。通常,中國人不會直呼「一胎化」,最常使用「計劃生育」這個術語稱之。
2008年,在北京奧運會開幕前3個月,汶川爆發芮氏規模8大地震。據四川省人民政府隔年做的報告,川震在四川共造成6萬8712人罹難、1萬7921人失蹤。
一陣地動山搖裏,36歲的方鳳美踏上了採訪川震的旅程:一條紅色道路。之於當時的方鳳美,中國是她的異鄉,卻也是祖輩的原鄉。在那個陌生的原鄉裏,她首先得先穿過四川盆地為死者燃放的成千上萬的炮竹屑屑——它們把土地炸成一條紅毯。
「我經歷了一場地震,一次流產,和一段見證數千名嬰兒誕生的旅程才完全領悟到:中國的人口控制,影響所及遠超出其國界。」她在《獨生》一書中如是說,有個村子在川震後陷入全村絕後的絕境:一胎化政策,導致受災的每個家庭獨子和獨女都在這場悲劇裏罹難。
方鳳美在書中提及,離開四川後,她常想起一個四川女人迎面走來,對她發出淒楚的邀請:「看看我的娃娃,我漂亮的娃娃。」下一秒,女人晃著兩張照片,一張是微笑少年,另張是破碎屍體。「娃娃」是四川人對兒女的暱稱;方鳳美離開四川後,失去兒女的家長總是給她打電話。她在夜裏輾轉,腦裏全是那些父母的臉孔。他們喊著:「娃娃呢?幫我找找我的娃娃。讓我的娃娃回來吧。」
採訪川震的驚魂仍未定,方鳳美沒料到,自己的生命餘震連連。起初,她發現自己早在川震期間就有孕了;忐忑不安度過危險期後,她卻被醫生告知,這個意外來的小生命,無預警地停止了心跳。
「我的娃娃也沒有了。」在北京,她動完手術就離開醫院,隔天回到報社上班。「你把你的娃娃害死了。是你的錯。」她的腦子裏,重複聽到自己的聲音。
人,人口,人性,這彷彿是生命交給方鳳美的母題。出版《獨生》的台灣衛城出版社總編輯莊瑞琳說,市面上已充滿解讀中共高層的書,但中國的社會細節,往往才是讀得到「活生生的中國人」的生命、想法、情感所在。
這是方鳳美筆下活生生的中國人,以及他們的生活細節:失去獨孩的父母,忙著籌錢做恢復生育手術(儘管自己的實際年齡已不堪生育);逃到美國、形容自己是「惡魔」的前中國計生官員,坦承曾對大約1500名婦女進行告發與強致墮胎(其中有三分之一墮胎發生於妊娠晚期),藉此賺取獎金;從小被父母和兩對祖父母視如至寶的「小皇帝」,長大後必須「六倍回報」這份關注;重男輕女和一胎化效應加乘,造成性別比例失衡,這一代「光棍」們可能一生都找不到伴侶,市場上出現大批「用來取代真實女人」的擬真性愛娃娃……
愛與資源:走進歷史的生育政策,與她人生的大獨家
2015年,方鳳美將《獨生》試閱版寄出之際,中國大陸宣布即將實施「全面二孩」政策,即所有夫妻都可合法生育兩個孩子。長達36年的獨生子女政策,從此走入歷史。
許多獨生子女希望藉此一探自己生命的究竟。在倫敦的英文新書發表會上,一名中國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到了現場,拿出自己先前在網路上下載、自行印製裝訂的《獨生》中文試閱版本,請她簽名。
到了台北,更讓她意外。在信義誠品的講座裏,台下一半是在台灣的陸生,發問者更有八成是陸生或自由行陸客。一名80後的陸女舉手,嚷著「聽不下去」,稱自己來自一線城市,之所以年紀輕輕便擁有房產、令人稱羨的工作,全是受惠於一胎化。這時另名陸生舉手了:「可我來自小縣城,不是一線城市。在中國,城市和鄉村的經驗是非常不同的……」
方鳳美對於各種對於獨生政策的擁護,絲毫不感意外。「他們大多是既得利益者,」她解釋,從歐美到亞洲,不少中國獨生子女當面挑戰她的論點,稱若無一胎化政策,他們就無法獲得全家人的愛與資源。
只是,她指出,中國社會很可能從先前的每5名勞動人口撫養1名退休人口,演變為每1.5名勞動人口就要撫養1名退休人口。「若這些獨生子女願意深思,就知道他們終將為這種『既得利益』付出代價——而且,在他們有生之年就會發生。」
「我們為何想要孩子?是養兒防老嗎?是想獲得陪伴嗎?是想延續家族嗎?那如果生的都是女孩呢?」20年的記者生涯,其中有一半時間都在致力一胎化政策的採訪與後續研究。即使離開記者崗位,她仍無法停止思索生育的意義。
《獨生》以巨大的篇幅,呈現涵蓋了幾億人口命運的大型調查,她卻在這本書的謝誌裏寫下:「這是一本關於家人的書」。除了丈夫是最大的後盾,她對家中女性尤為感謝,母親和姊妹在數十年備受歧視的成長環境中,仍教她重視女性的力量;丈夫的母親和姊妹除了協助方鳳美照顧孩子,更致力閱讀初稿、翻譯。
沒錯,後來,她又有了自己的娃娃。第一次小產後,她在中國又進行體外人工授精療程,以失敗告終。2009年,她辭去摯愛的特派員工作,離開中國。到了美國,她持續進行體外人工授精療程。這次的運氣很好;隔了一年,她誕下雙胞胎,華文名字取名「永賢」、「定賢」。永定,是她在美華人丈夫Andrew遠在千里之外的中國祖籍。
行走過無數混亂衝突現場,穿過人間至深的荒謬、怪誕與悲傷,方鳳美這才在自己的一對孩子身上發現了人生裏的大獨家:世上沒有其他事情會比嬰兒的呼吸聲更令人恐懼。
有什麼好恐懼的?她可是資深特派員,向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年輕時,我目標成為特派員,我想去經歷刺激旅程,」她大笑,隨後斂起笑容:「但最可怖的旅程其實是成為父母。一旦開始了,就停不下來。你會因此經歷人生最極端的痛苦和快樂。那比特派員人生還要刺激一億倍,」她如是答。
从社论回归个体.标题和结尾相应,中间内容算铺垫么?
結尾沒什麼好奇怪的,整篇文章的脈絡是這樣的:
1. 爆炸多嬰兒:想要男的。
2. 一胎嬰兒:想要男的。
3. 試管嬰兒:想要男的。
恐不恐怖,好恐怖的人性啊!
好文章,謝謝。
好看。但請問「特種行業」到底是什麼行業?性行業就性行業,不需要隱晦吧?
令人很有印象的人物報導。
可以更好,但很好!
地區的讀者需要更多的好文章😅
生育率的急速下降是现代化和城市化逃不出的结果,并不是计划生育创造出来的,只不过三十年的计划生育使使得这一天在中国提前到来了。
正如评论里面的其他网友所云,结尾确实有点怪,但谈不上俗。
@椰子大叔 你对端文章真的每次评论都很用心。好感动
结尾「俗」、「虎头蛇尾」,我的理解是最后没有详细写方凤美自己的育儿经历中具体有什么痛苦和快乐的事、成为母亲具体给她带来了什么,而只是抛出了「世上没有其他事情会比婴儿的呼吸声更令人恐惧」这种高帽,缺少 Specific Intimate Details 的支撑,使人对这种定论产生不真切和不信任的感觉。
保护好方特派员!(好像串戏了😂)
繞行地球半圈,才發現「成為母親」是最终的归宿
感觉端的一部分文章有点虎头蛇尾,前面给人的兴趣带来的是对结尾的小失望。
看起来『绕地球半圈』是重点,『成为母亲』是配角。
结尾还是俗了
錯字?「你得娃娃害死了」應該是「的」?
已修正,謝謝指出!
評論令人讚嘆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