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兔發來短訊,他忘記了帶八達通,現在被困科學園停車場。
我循車道往下走,轉了個彎便看見英姿颯颯的「女騎士」在停車場入口被攔住,苗條的身形騎著重型機車,貼身皮褲讓他的腿顯得修長。
我們的對話長且瑣碎,因為有攝影師在旁,反倒是我覺得尷尬了,許多問題不自覺地過濾掉了,只問他喜歡甚麼衣服,問他要不要穿女裝過來,跟他說到如穿女裝的話,會不會說話顯得更沒有顧忌。
兔兔先是客氣地簡答,後來忍不住說:「其實我是想要變成女仔,但我不想打扮成那個樣子,把自己變成易服癖。」
「我身上穿的其實是女裝,可是大多數人都看不出來罷了。」兔兔說。我知道自己對於變性,對於易服,還有太多的事情還未好好地理解。更重要的是,每一個想要變性的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他的想法並不代表一個群體。同樣的,群體也不代表他個人。
兔兔今年18歲,生理性別為男性,很早便渴望擁有女身。他看社工,看精神科醫生,曾經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
他也曾經以為身邊最重要的人已做好了準備。但當可看見的目標越來越接近時,我們無可避免地,會猶豫,會膽怯。
第一次知道他對男性身體的厭惡,是董啟章的《安卓珍尼》。兔兔中四時開始陸續在網上讀過洪嘉的小說《PLAYLIST》,裡面有篇關於易服癖的父親的故事。後來我們聊了一些這方面的話題,談了幾本書。再後來我讓他看《安卓珍尼》。
他讀著名男校,是喜歡文學的高材生,寫小說有超越同齡人的設置與巧思。讀完《安卓珍尼》他沒有遇到我想像中的困難,只有一點不適應:「現在成個腦(满脑子)都是男性性器官,好噁心。我要趕快看其他東西,把這個忘掉。」
那個器官也長在他身上。他不喜歡照鏡,不會細看自己的身體,總是匆匆便遮掩掉那個部位。
但那個器官帶來歡愉嗎?攝影師一走開,我們便談起更深入的話題。
每一個想要變性的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他的想法並不代表一個群體。同樣的,群體也不代表他個人。
他點頭。做愛總是要關著燈,他的伴侶是比他有更豐富經驗的,引導著他享受性愛的快感。他不必看見自己的器官,不必觸碰,但在被觸碰時快感淹沒了器官存在的不適感,使他可以盡情享受。
黑暗中他可以忘掉自己的生理是一個男人。
但他的伴侶不可以。
兔兔的伴侶從事教育,我們姑且稱她為「貓」。貓是兔兔的中學老師,育有一女。兩人的感情在不自覺時發生。關於兔兔要變性這回事,貓表示理解。
「她說,只要我願意的話,她會支持。」兔兔曾經這樣對我說,臉上帶著幸福。他很早便決定了要變性,家人當然不同意,學校裡僅有一兩個關係密切的同學知道。那個時候兔兔沉迷酒精,我們可以在網上討論不同的酒,他介紹相熟的酒舖給我,我說喝了甚麼新奇的酒。
那時兔兔尚未換成人身份證,家中父母藏酒甚豐,他便每晚偷喝父親的威士忌。他說每天一杯威士忌是養生,我只理解為他需要一點麻痺。後來他找來更多的資料去支持自己的論點,例如,某個人瑞長命百歲的理由便是每天一杯威士忌。
遇上高材生最棘手的是他聰明得可以找來各方理據去支持及合理化自己的行為。
去年有易服少年在馬鐵墮樓身亡,我擔心兔兔,給他發了短訊。他回答自己一切安好。
可是我知道一切並不好。上了大學後他接觸更多跨性別的資訊,收集做手術的資料,甚至考慮要去做聲帶手術。
他說他欠兩萬。那時的他沉迷賭搏。但賭搏沒有為他賺到所要的兩萬元。有一次他單身往台灣,一個人在偏遠旅遊區的公路上徒步行走,身上沒有錢,沒有順風車。我理解那是一次自我的放逐,也是一次企圖在沉鬱生活中尋找出口的逃亡。
中學DSE考完,他順利進入大學,悠長的暑假裡他設想可以先做聲帶手術,開學時便以嶄新的聲音展開新生活,然後儲夠錢做性別重置手術。
想像很美好。而計劃總是追不上變化。
兔兔與台灣的醫生聯絡上,最終沒有去做手術。貓開始反對。
「聲帶手術聽說風險很高。」兔兔轉述貓的話,「也許從此失去了聲音。」他的聲音本來便有點陰柔。
但反對聲帶手術,連帶的是貓對他的性別重置手術的猶豫。
「以後我便是GAY。」那天他談到變性的願望時這樣說。但親愛的,你不會變成GAY,只會是LESBIAN。我說。
「我很喜歡那種速度感。」風在身上拂過,我知道那叫做存在⋯⋯但這並不是大膽。
「W小姐案」是他打開這個世界的一扇窗:「因為這個案我才知道這個世界原來可以有變性人。」2013年終審法院的五位法官,以四比一裁決變性人有權以變性後的性別結婚,而不是以其出生時的生理性別結婚。此案的原訟人W出生時的生理性別為男性,其後接受性別重置手術,獲簽發性別為女性的身份證及護照,然而婚姻登記處基於其出生時的生理性別,拒絕W與男友結婚。
W在經歷高等法院原訟庭及上訴庭的敗訴後,繼續上訴至終審法院。那時的兔兔不過是初中生,被自己的生理性別所困擾,然後這一單法庭案件,讓他看見了未來的方向。
與貓拍拖時,他已清楚表明自己的立場,貓說,她會支持他。然而兔兔開始服用荷爾蒙藥物,排期見精神科醫生,貓的態度開始有所轉變。
「也許,當事情還未迫近時,我們都以為自己可以接受。」兔兔說時,臉上帶著點迷茫。二人的關係開始蒙上陰影,但兔兔知道,自己可以為了貓做任何事情。
他渴求愛情,渴求被需要。初中時第一次拍拖,女友是鄰校的小女生,其後輾轉拍過好幾次拖,他都是被動接受的那方。「我不懂得拒絕。」可是戀情大多曇花一現,匆匆結束。
與貓的關係出現陰霾,兔兔選擇出走,結識新的女伴,開展新的關係。兔兔害怕受傷,總是在崩塌前選擇全身而退。
我便理解那也是一個逃亡。他與貓一起兩年,不久共賦同居。兔兔以為自己只是與貓拍拖,卻沒有想過,與自己過日子的不只是貓,還有貓的一家,包括她的女兒。
「我不喜歡小孩子。」兔兔說,「而我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我面對的是她的家庭。」
那時他沉迷賭博,在大陸不同的網站投注,每月供奉銀兩由數十至數千人民幣。「我是很大膽的,那麼高金額的賭搏都毫不猶豫下注。」
我們談的是冒險。
賭搏癮之後,他喜歡電單車,剛換了輛重型的,回學校便騎電單車在吐露港來回。兔兔住在大尾督,那裡的公路常有「飆車黨」。
他沒有遇上過,但半夜會在新娘潭路跑一轉,把車開得飛快。「我很喜歡那種速度感。」風在身上拂過,我知道那叫做存在。
但這並不是大膽。
新換的電單車有一個缺點,「如果車速太慢的話,引擎便會自動熄。」他無膽至闖紅燈都心大心細,別的司機是風疾電掣毫不回頭地絕塵而去,他是在燈位前收火,卻因為車子的慣性而闖了紅燈,只得樣衰衰犯禁。
然後講大話(撒謊)。出軌的那段日子他與南來的女子共賦同居,一時說是貓找上門來,一時說是自己樣衰衰回家懺悔。
兔兔的身形瘦弱,騎在電單車上很好看。但他移動那輛電單車有點吃力。我知道他其實也知道。
他最聰明的是不讓自己達到極限。酒精也是,賭搏也是,飆車的速度也是。
自殘也是。
「甚麼時候的事?很久了。中學那時。」用的是界刀(刻刀),輕輕在手上劃痕,見紅,血微微滲出。
但他節制,沒有去盡。不敢去盡。
後來他一度喜歡上密宗,尋找心靈的平靜,手上戴著天珠。
然後他喜歡祖母綠。
然後他喜歡鑽石。
「但喜歡的都是圓的,閃亮的東西。」他這樣解釋自己的多變。但祖母綠或是鑽石,都是長久存在的證明。
我家裡養了貓,人類的所有煩惱與困擾,貓們都不理會。我想,兔仔也不會理會人的問題。
但他終於回到貓的身邊,做好了與她,和她的家人一起的心理準備。可是貓沒有做好他要變性的準備,兔兔說。我聽在耳中,我想未做好準備的不只是貓一個人。
「但自己仍是朝著這個方向進行的,吃藥,看醫生。」他開頭只是打算吃避孕藥,後來找到更勁的,「在大陸,你甚麼都可以買到。」
「只要未去到手術的最後階段,其實我可以在中間任何一個位置停下來。如果貓不贊成的話。」
兔兔的媽媽早已知道兒子的抉擇。我第一次聽說這事時,他說,媽媽表示諒解與支持。後來,他說家人都不同意。只有父親一直被蒙在鼓裡。
與貓的同居,我不知道背後是否也有逃出原生家庭的味道。
但兔兔擅於讓自己生活得好過一點。他想成為女身,但長相中性,光是穿起女裝便很有味道。兔兔還是擔心,有次傳來訊息問我,他哪裡最像女仔,最裡最不像。我想起有次在餐廳看到他,天氣還有點涼意,他穿著冷衫,戴著圍巾,看起來便是一個文靜的小妹妹。
我叫他姊姊,他不同意,要我叫他妹妹才罷休。
「我也喜歡漂亮的衣服。」兔兔說,但他的衣服平實簡單,「我並沒有易服癖。」他穿上貓的衣服來接受訪問,是日常的女裝。我需仔細辨認關於穿女裝與易服之間的微小差異。
然後他學習新技能,好讓自己不致失控,好讓這段感情不致失控。
「嘈交(吵架)時我便扮兔仔,學兔仔叫,讓自己進入兔仔的世界。」他沒有養兔,但會蜷在地上,讓自己成為一隻兔仔,人畜無害。我家裡養了貓,人類的所有煩惱與困擾,貓們都不理會。我想,兔仔也不會理會人的問題。
「關上了門,我便是一隻兔仔。」同居的日子他有自己的房間,但他受不了貓的家人把這間房當成了所有人共享的空間。
「吱吱,吱吱。」他說,扮著兔仔叫,好讓自己不受傷害。
很多人会将性别认知障碍与同性恋混为一谈,但二者还是有区别的。
在华人社会下,无论是中国大陆、香港、台湾还是新加坡,传统性别秩序几千年如一日的占据着社会绝对主流,LGBTQ+群体从来都受到严重歧视,而跨性别则是歧视链的最下端。
所以有時我很不喜歡給人歸類,似乎你是「同性戀」、你是「異性戀」、你是「異裝癖」、你是blabla,就要活在那個標籤底下。其實不是,兔兔,你愛誰,誰就是你的愛人,你穿什麼,什麼就是你的衣裝。你可以不是「男人」、不是「女人」、不是「gay」、不是「lesbian」、不是「異裝癖」、不是「正常人」。抵抗這個世界很難,所以首先要把自己的世界變得安全。拿走那些牢籠。
尊重个人选择,不过也要为个人选择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