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期待一個完美的葬禮」。這是嚴搏非留給他親手創辦的季風書園的話。
從2017年4月預告了自己的死亡開始,在歷經了兩百多天的漫長告別後,這家曾在上海屹立20年、被奉為這座城市思想地標的季風書園,在這一天,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關店的原因頗有些荒唐。季風書園在上海的兩家店鋪,一家總店租約到期、不獲續約,計劃搬遷時卻因為可能的新房東都「接到通知」不願出租店面,而無處容身;另一家社區分店因為與咖啡館聯合經營,因違反「無證售書」規定被查,但正式向官方申請「圖書經營許可證」又不獲批,因而被強行執法關閉。有錢投入,沒有清晰的明令禁止,但遇到的種種阻撓,令書店就是開不下去。
季風由此,從一個曾在上海開過8家分店的著名獨立書店,走到最終落幕的一天。1月31日,是這場漫長葬禮的最後一刻。端傳媒在書店現場,記錄下它生命中最後的12小時。
這一天以尋常的樣貌開始:早上9點前,季風書園的工作人員陸續來到了書店門口。一位店員按下白色按鈕後,鐵門緩緩升起。店員們一如往常地換工裝、開電腦、簽到打卡,然後照常開燈。燈光一下子照亮了整個空間。這一天晚上,燈光比平時多延續了1個小時,然後徹底熄滅了。
這一天,很多很多的讀者來了,與書店牌匾和祝福牆合影留念。他們在這裏留下笑聲、哭聲、歡呼聲,還有店員們自嘲的「夢破碎的聲音」。對很多人來說,消失在寒冬中的,不僅是季風書園本身,還有這裏的集體回憶,這回憶中包含的有關公共場域的理想、人文精神的真義。
當它最終消失時,他們幾乎覺得,它構成過一個時代。
季風吹進來
10:00 a.m.
「今天書架上的書快沒了,讀者來了該怎麼辦?」面對空蕩蕩的書架,店員倪老師對同事說。她是季風的老員工,曾為季風服務了19年。因為資歷深,大家都叫她一聲「倪老師」。
「不用擔心,庫存不少,」負責書店圖書出入庫工作的李曄答覆她,「就是不知道今天會來多少人。」
像往常一樣,早上剛開門營業時,800多平米的書店,人並不多,在季風五大圖書區內,總共站着十幾位顧客。空空的書店裏最醒目的,就是那面貼滿了白色留言條的玻璃牆。
10分鐘後,走進一對父子,徑直走向了這面玻璃牆,開始拍照。
「最後一天,特意帶孩子過來看下。」父親說,他們在這買了很多年書,很欣賞季風的人文氛圍。
孩子身高漸漸抵到父親腰部位,好奇地問:「什麼是人文?」
「人文就是叫你如何做人。」
2017年4月21日,季風書園傳出約一年後將會關店的消息。曾經的讀者們抓緊時間,從四面八方趕來。除了買書、讀書,他們還領取書店提供的便籤條,寫祝福,貼在有藍色襯底的玻璃牆上。這面玻璃牆成了季風過去近一年來,最引人注目的焦點。它的頂端貼着一句話,恰到好處地收攏起留言:「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離開這裏,那些閃耀的思想,請最後一次回到我的腳下。」
玻璃牆旁邊的倒計時牌,從「第283天」開始,一天一天,倒數到了「第000天」。
這是季風總經理于淼提出的「天鵝計劃」——他希望在書店走向終結的最後時刻,請讀者用這種方式表達告別,也見證告別。告別的儀式不止如此,在確定關閉之後,書店還策劃了「季風時代二十年」紀念活動,計劃舉辦20個人文主題的講座,對應過去20年每一年的流行思潮和社會問題。
它們依次談論鄧小平、網絡文學、中國階層分層、司法體制改革、環保運動、辛亥革命、女權、科幻、21世紀全球困境等等議題,其中由學者秦暉和雷頤主講的兩場,被官方要求取消。
季風的創始人嚴搏非說,他希望季風的告別,「是一場美的、優雅的、有尊嚴的告別」。
就像季風的開始。
「萬物皆有裂痕,但是季風吹進來。」
1997年,曾在上海社會科學院工作、研究科學哲學史和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嚴搏非告別體制,與硃紅、何平合資,在上海陝西路地鐵站內,租下了一間40平米的小店。一家有8000多冊圖書的季風書店破土而出。
「萬物皆有裂痕,但是季風吹進來。」在一篇採訪中,上海學者王曉漁把科恩Anthem的歌詞演繹成這樣一句,送給季風書店。
正像是嚴搏非的心情。在2013年一次與北京萬聖書園的創始人劉蘇里的對談中(發表在《號外》雜誌),他談到,若不是因為八十年代與1989的劇烈變故,自己不會想要開獨立書店。
「如果不是八十年代末那場變動,你會開書店嗎?這是一件很可疑的事。」嚴搏非當時問道。
「百分之七八十不太可能。」劉蘇里答。
「我也不會。」嚴搏非覺得,在那場民主運動失敗後的90年代,中國大陸突然冒出一批此前與書店完全無關的人辦書店,是一種「自然的過程」——「你是這樣一個人,就會這樣去選擇。」嚴搏非說。
彷彿是迴應時代留下的傷痕與幻滅,整個1990年代,中國大陸的知識分子們不約而同地辦起了獨立書店。貴州的西西弗書社(西西弗書店前身)、北京的萬聖書園、北京風入松書店書店、上海季風書園、南京先鋒書店、廣州的學而優書店……它們在中國大陸像雨後春筍般拔地生長。
他們希望以辦書店的方式抵抗平庸,在悶聲發大財的時代,撐起一方公共空間——「自由世界的基石」,也與新華書店這樣的正統建制秩序對抗,為知識分子創造一個民間討論的思想場所。
1997年創辦的季風書園,很快成了上海知識分子與青年人流連忘返之地,大家在季風暢談哲學、歷史、空間,關切時局。私下裏,嚴搏非也經常舉辦飯局,邀請知識圈、學術界、媒體圈的人一起加入。「隱隱地,大家形成了這樣的共同體,」上海財經大學經濟學院講師梁捷對端傳媒說。
2005年前後,在一次知識分子的飯局上,彼時還在上海復旦大學攻讀博士的梁捷結識了嚴搏非。第一眼看到嚴搏非後,梁捷覺得,他就是一個「挺普通的人」,但「特別有學者氣質」,深入瞭解後,他又發現這個城中著名的書店老闆「完全不是一個商人」,「他把自己看作知識分子的一員」。
梁捷曾經帶着自己創辦的純公益雜誌《讀品》來找嚴搏非,希望能借助季風陝西南路店的咖啡長廊舉辦「讀品沙龍」,暢談哲學、公共議題。嚴搏非馬上答應了,「他對年輕人非常支持,」梁捷回憶,對於有理想的青年知識分子,嚴搏非會不遺餘力提供幫助。
梁捷對端傳媒回憶,但嚴搏非不是一個在財務管理上足夠精明的人,「所以,到了2008年,他遭遇了那樣的一個困境。」
2008年是季風書園在上海遭遇的第一個生死攸關時刻。那時,他們遭遇了獨立書店的經營難題。
困頓的迴響
11:10 a.m.
一過11點,季風書園的人流增多起來。過去20年的老主顧忻老先生也來了。
70多歲的忻老,聲音洪亮,說起話來一副學者氣派。他曾是上海本地一間高校的院長,從事城市經濟研究,他常來季風書園一期期地找《書屋》雜誌。最後一天,他還是在角落找到了一摞《書屋》雜誌,抱起來去付錢。
這本以「讀書人的心靈家園」、「思索者精神領地」為標榜的雜誌,自1995年創刊以來,忻老就一直堅持購買、閱讀。「這本雜誌其他地方買不到,只有季風有。」
聽聞書店要關門,忻老覺得費解:「目前(在)上海季風這樣的書店是沒有的。」
「這樣的書店」是怎樣的書店?忻老解釋:「兼容並包,古今中外、各個流派的書都能找到,有些書在新華書店找不到,在這裏是可以找到的。」他說着嘆了口氣,「關掉很可惜啊。」
季風的最後三天,忻老每天都來,也親眼目睹了1月30日晚讀者在黑暗中告別季風的盛況。
忻老記得,這晚季風被強制停電、停水,原本這天要舉行讀者告別會,但在官方干擾下取消。300多位讀者依然到了現場,忻老也在,他看着大家拿出手機熒幕和手機電筒,照亮了書店,然後一起唱歌、跳舞、彈琴,爆發出陣陣歡呼和掌聲。「那些光就像是螢火蟲,很壯觀。」他說。
「馬克思當年認為最黑暗的時代是出版不自由,他寫文章針對普魯士的出版限制,西方爭取了十幾二十年實現了出版自由,我們現在差遠了。」忻老說。
「那些光就像是螢火蟲,很壯觀。」他說。
在這場漫長的告別儀式中,季風遭遇了不少「匪夷所思」,停水停電只是一個縮影。
比如1月30日,上海當局聽說讀者要自發給季風書園辦告別會,提前了一天就有至少10名警察、2只警犬出現在上海圖書館地鐵口,盯着正對面的季風書園。當天下午5點過後,書店總經理助理沈樂慧接到了一張《設備檢修通知》——通知說,有關部門將在5點半,也就是不到半小時後,對季風強制實行停電、停水。這份所謂的「通知」倉促到未來得及蓋上公章。
來自當局的干擾是季風最終死亡的直接原因,但不是季風唯一的困境。
在2003年之後,季風的經營狀況由鼎盛時期開始回落,從當時每天銷售量4萬元到今天關店之前的每天1萬元,書店已經苦苦支撐了相當長時間。實體店鋪租金上漲、網絡時代紙本載體面臨重重挑戰,加之價值觀大規模的退潮和庸俗化,依附實體商鋪、傳統紙本、尤其強調人文思想的獨立書店幾乎與時代大勢相悖,在一波波衝擊下,尤其是2008年之後,獨立書店開始走向分化、面臨急劇收縮的困境,甚至是死亡的威脅。
在租金一次次上漲後,2008年,昔日強盛的季風書園走到了誕生以來第一個命運攸關的時刻。當時,書店陝西南路店的租約到期。對於嚴搏非來說,這家店意義不凡,季風的影響力是在這裏確認下來的:它從規模、銷售以及承載的思想文化類圖書品種,都顯現出季風鮮明的辨識度。
然而,書店產權管理者上海地鐵公司要求加價,租金漲到了這家旗艦店幾乎的所有銷售額,季風完全無力承受。在季風20年紀念刊物《風的迴響》中,嚴搏非也承認,當時地鐵公司要求的價格並不過分,那是當時上海淮海路地鐵商鋪的正常價格。
為了說服地鐵公司,嚴搏非當時準備了詳盡的、講述季風過去10年與地鐵成長的歷史,希望以季風為地鐵帶來的許多正面及外延的價值爭取到原價續約。但沒有成功。
2008年末租約就要到期,所有人都覺得關閉這家季風最重要的分店已成定局時,戲劇性的轉變發生了。
2008年9月10日,上海《文匯報》頭版發表了一篇長文《「季風」將吹向何處?》,表達了對這家危在旦夕的書店的同情。這篇長文,直接將季風書店能否被留下的問題,變成一個公共議題,相關的激烈討論席捲而來。用嚴搏非的話說,「幾乎一夜之間,全上海的媒體都動員起來了」。
青年人幾乎打算要用連署靜坐的方式,在地鐵站聲援季風書店了。「坐而清談的時間太多了,這次讓我們知行合一來捍衛自己的生存環境吧!」網絡連署的發起人,同時也是季風老讀者的「小轉鈴」(網名)在豆瓣上敲下了一首詩,引來了無數的跟帖和1500多人的連署。
最終,「靜坐」一事被嚴搏非攔下,他不希望讓事件政治化。10年後回看,當時要為保衛季風而靜坐的年輕人,顯得不可想象:「這些富足中長大的青年是『自然正義』的,他們沒有對官方的恐懼,也沒有當今社會普遍的犬儒和世故。」嚴搏非在《風的迴響》中寫道。
今天看來更不可想象的是,體制內的官員也發聲了。在看到《文匯報》的頭版報道當天,上海新聞出版局一位上任不久的新局長,召開了一場緊急會議,決定為季風書店的經營發聲支援。
最後,在媒體圈、青年學生、體制內官員的共同呼籲下,由時任上海市委書記俞正聲寫下批示,讓季風書店終得以與地鐵公司以原價續租3年,租約風波有了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又經過10年風雨,2018年,季風再遇困厄,這一次世勢已經大為不同,而它再難為繼。
浮標沉沒了
12:00 a.m.- 3:00 p.m.
志願者們給忙碌的店員送來午餐。這時,店員牟芝穎正在一個角落清點徽章。
過去幾個月,季風書園自制了徽章和二十週年紀念手賬作為暫別的信物。牟芝穎說,季風書園希望在這次告別後,讀者能憑藉信物與它他日重逢。她從500多個徽章中拿出100多個,發給在場的讀者。另外425個早早地被預定好了,並在這幾天寄給了全國各地的讀者。
1989年出生的牟芝穎來自浙江台州,在上海讀高中時就留意到了季風書店。她說自己是被店內的人文講座吸引進來的。「在這裏,你聽得到有關書背後的生動故事」,牟芝穎說。從那以後的整整10年,她持續關注着這家書店,經常在書店參加講座活動。
2017年2月27日,她在網上看到季風的一門人文講堂課從2999元,驟然降至199元,「我覺得這個改動特別大」,便去打聽。彼時,季風書店內的工作人員悄悄告訴牟芝穎:書店快要關了。
牟芝穎很震驚。她說過去10年,自己目睹上海的民營書店越來越少,在聽到季風這家經營了20年的書店也行將就木時,覺得難以接受,「本來就剩這一個了!」即將碩士畢業的她當即決定,一畢業就來季風應聘,陪這個她關注了10年的書店,走完這最後一程。
午餐時間過後,書店門口開始圍滿人。
戴着藍色帽子的吳老先生站在店門口。他今年84歲,特地趕來與季風告別。
「我家差不多有8成書是在這裏買的,」吳老先生說。2017年10月,他聽說書店要關門的消息,沒有在意。到了今年1月份,路過季風的時候發現這裏的書不多了,才意識到這個消息是真的。最近半個月,老人來了4次,「可惜就要關了」。
他看到旁邊有季風的店員,一把抓住。
「書店還能留下嗎?還有可能嗎?」
「我們無能為力了。」店員說。
「書店關門太可惜了,你們要給李強(現任上海市委書記)上書啊,他還是開明的。」
店員擺擺頭:「我們努力過了,沒有音信。」
老人家強調說:「一次不行,就再試試,要有毅力!」
書店負責人于淼也來了,還帶來一個名叫王永智的客人,他們笑着談論的,是在店外遇到的很多便衣警察。
王永智,更為人熟知的名字是「王五四」,一個近年在中國社交平臺上鍼砭時弊的活躍時評人,文章由於一針見血,常以光速被轉,廣為流傳,而後秒速被刪。季風要關門的消息,最早被大衆知道,就是從王五四的一篇名為《剛拆了青樓,又關了書店》的文章中流傳出來的。
在那篇文章中,王五四說:「上海季風書園(上海圖書館店)因為某些看上去合情合理但實際上不可描述的原因不得不關門了,這真是一個令人悲傷的消息。」同一天,季風書園在其官方微信號公佈了將要關門的消息,但隨後,連這條消息也遭到刪除。
2012年到2013年這段與上海官方的「蜜月期」,某種程度上是嚴搏非徹底退出季風換來的。
于淼曾一直試圖挽救季風。今年46歲的他,在2012年季風面臨嚴峻商業壓力的情況下,注資300萬,從嚴搏非手中接下了書店。他曾有豐富的公益和商業經驗,與嚴搏非彼此信任,他們都覺得,書店通過拓展不一樣的客羣,可以繼續生存下去。
于淼首先把季風的定位,由此前較為純粹地面向知識分子銷售書籍,變為向更廣闊的公共空間延伸。「書店提供的是一種知識,一種觀念,是思想。」于淼說。在承襲嚴搏非專業的選書風格時,于淼也開始辦更多的講座,舉行更多讀書活動,話題更廣,種類更多,吸引更多外延人羣。此後的季風,不僅是知識分子圈的精神家園,而更逐漸成了上海市民的一個公共空間。
從做公益開始,于淼就一直堅信,要通過民間組織的努力去彌合政府和民間斷層,消除誤解。因此,他並不抗拒與政府合作。剛剛接手季風時,上海官方的宣傳部門還幫忙讓他以較低的租金租下了上海圖書館店。2013年,季風在官方的扶持下,還得到了資金,與在上海書展亮相的機會。
于淼對端傳媒回憶,幾年後他才知道,2012年之前,大環境已經不像2008年那麼友好;而2012年到2013年這段與上海官方的「蜜月期」,某種程度上是嚴搏非徹底退出季風換來的。「當時要求嚴老師不能站在前台」,于淼說,此後嚴搏非真的不再代表季風發言,「真的沒有站在前台。」
好景不長。也許是官方發現于淼主持的季風,並沒有令人放心,也許是隨着舉辦活動越來越多,書店的立場越來越顯著,官方開始感到警惕,書店一些正當的權益也開始遭到剝奪。
從2014年開始,季風的在上海書展的攤位開始變小,到了2015年季風再次申請參加書展時候,就遭到了明確拒絕。過去媒體常常報道季風的活動,也遭到了禁止。「這些都是信號。」于淼說。
但于淼並不打算妥協,從來都沒想過把季風發展成商業書店的他,只希望做一家自己喜歡的書店,能自由地呈現自己的主張。于淼強調,並不是說季風需要有明確的對抗性,但如果自由呈現也無法實現的話,就違背了他的初衷。他辦了更多的活動,繼續讓季風轉型成公共空間,「不斷醞釀,不斷發酵」,將季風的公共性推到了如今的高潮狀態。
影響到生存,且不可抗拒的強大壓力,始於2016年底。
當時,于淼一位上海某社區開咖啡店的朋友,向他提議,可以在咖啡店加入「書」的元素。「這當然很好,」于淼對端傳媒說,他當時正希望季風書店朝着社區貼近。
兩人一拍即合,季風為這家咖啡廳提供了近2千冊圖書,並聯合掛牌舉辦講座。這個思想交流的人際空間開始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但經營了兩個月後,它被官方叫停。
2017年3月16日,于淼發出了一條微博:「在市內文化執法總隊和公安部門的聯合執法下,我們試行兩月的季風浦東社區店終於宣佈夭折。」當時,于淼屢次申請圖書經營證不獲批准,而官方同時以社區店「無證售書、突破法律底線」為名強制要求關店、罰款。
同一個時間,季風書園的總店上海圖書館店租約到期,房東堅持不再續約,于淼必須開始為季風找新店。他遍尋上海各處,也不乏主動上門來邀請進駐的人,但每一次都是雙方談妥意向之後,第二天對方就打來電話說抱歉,說接到通知,無法出租給季風。
偌大的上海城,季風真的沒有找到容身之地。租約到期,關門結業。王曉漁在接受採訪時說,季風的消失就像一個浮標,反映時代的指針。它部分和市場有關,部分和時局有關。
死亡的立場
7:30 p.m.
書店創始人嚴搏非來了。他待在辦公區,和工作人員以及志願者溝通終場事宜。偶爾有一兩個讀者拿着書找到他,請他簽名、合影。
書店的忠實讀者沈浚哲也來了,捧着一本許紀霖所著的《家國天下》來找他簽名。
「我不是這本書的作者,不大好吧。」嚴搏非笑着說。
最後的告別時刻近了。
民謠歌手莫染、荷馬來了,于淼讓出座位給他們。他們唱起一支《光陰的故事》,「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憶的青春」,全場的讀者一起加入合唱。
一位讀者打趣說:「老闆沒位坐了,倒像個書友了」。
「店要關了,老闆沒了!」于淼順勢作答。
劉蘇里用「5個獨立」詮釋獨立書店的內涵:獨立於政治、獨立於權威、獨立於市場、獨立於讀者、獨立於自己。
在距離死亡還有43天的時候,于淼請來了劉蘇里、嚴搏非和西西弗書店的創始人薛野,啓動了一場關於獨立書店生與死的討論。那個晚上,他們三人回顧各自開書店的經過,探討獨立書店的內涵,尋找它們的生存路徑,主題的名字就是:「獨立書店生存有時,榮耀有時,犧牲有時」。
劉蘇里用「5個獨立」詮釋獨立書店的內涵:獨立於政治、獨立於權威、獨立於市場、獨立於讀者、獨立於自己。他在談論獨立書店時,多次引用兩個例子:菲茨傑拉德的小說裏提到了一家老巫書店,生意並不怎麼好,但一本《洛麗塔》被訂購了400本。「一種書,一個書店,要開到什麼時候纔可以賣到400本?」劉蘇里自問自答:「因為預定過程中,傳說這本書要禁掉。」另一個,是劉易斯寫在《書店的燈光》中的一個作者。他寫了一本書,結果被全球追殺,東躲西藏,很多國家都在保護他。然而,即使是美國的連鎖大書店都沒有賣這部作品時時,美國的獨立書店率先開始賣這本書,不僅賣,還在店內大聲朗誦它。
劉蘇里說自己此次來季風,是為「致敬」這一家城市的精神地標,而不是祭奠這家書店。
「西方有西方獨立書店的定義,我們有我們的定義,」劉蘇里說,季風書園「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獨立書店的典型」。「歷史的邏輯總是要在某些事物上呈現出來,或者某些人身上呈現出來。」劉蘇里覺得,季風書園就是這個時代的邏輯,它的生和死都是時代精神的展現。
西西弗書店的薛野則認為,季風的死亡肯定是重要的死亡事件,而季風的告別也不亞於莎士比亞的一場歷史劇,「任何一個不來參與到這場告別的人就不能在中國被稱為讀書人。」薛野甚至說,「季風給了他們一個機會來表明自己是誰,表明自己的立場」。
嚴搏非最後發言,他說,希望季風書園的命運,不會成為中國獨立書店的普遍命運。
相信未來……嗎?
9:00 p.m. - 10:00 p.m.
紀念活動接近尾聲,書店內,響起舒緩的鋼琴聲。
一位帶口罩的客人在店外與看守的地鐵保安發生了言語衝突,客人首先質問對方,「你拿着納稅人的錢,在這裏幹這種事,不感到可恥嗎?」保安沒有回答。
于淼和店員們站在書店中央,深情朗誦濟慈的《夜鶯頌》。朗誦過後, 于淼發表最後演說:
「這是最後一刻,我們283天倒計時的最後一刻,也是季風上圖店五年生存的最後一刻,是季風在上海二十年生命的最後一刻,也是我氣力用盡的最後一刻。
如果說季風二十年在上海精神文化史上留下了什麼,我想首先是一種純粹,由民間自發追求獨立思想和追求真理的一種執着狀態中的純粹。它給了我們很多力量和勇氣。另外留下的,就是一個傷疤。傷疤裏面,你能看到無知和荒謬。這個傷疤已然形成,它無法癒合,我們只能跨越,我期待跨越的那一刻。
我進入季風五年,我叫于淼。這五年我沒有遺憾,因為我親身參與並推動了一家實體書店向公共空間轉化的努力中,我們每個人都在儘可能地做我們認為正當的事情,這是這個社會給我們子孫應有的狀態。
我非常感謝季風創始人嚴搏非老師,他創建了季風書園,為我們貢獻了如此重要的一家標杆性書店,感謝他對我的信任。我感謝我的同事,季小風們,她們才華橫溢,充滿勇氣,和我共同完成了這場長達283天的優雅、從容的告別儀式,我希望她們把季風的精神體現在今後的人生道路上。我更感謝所有參與季風的讀者以及支持季風的朋友們,因為有你們的存在,纔有季風存在的價值。你們、我們甚至還有官方,我們共同塑造了一段不俗的歷史。
季風的生死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它把我們對美的期待化為了一粒粒種子,是種子,它自然會成長。我想說最後一句話:過了今夜,上海再無季風書園,但季風會不斷吹拂,我們再約未來!謝謝各位!」
于淼下臺,理了理襯衫的領子,又說了一句:「不哭!」
話落,全場掌聲雷鳴。一位讀者大喊:「牛逼!」于淼迴應:「一起牛!」
在難以名狀的氣氛中,所有人一起喊:「相信未來!」
「這個傷疤已然形成,它無法癒合,我們只能跨越,我期待跨越的那一刻。」
11:00 p.m.
「你們滿意了嗎?這個世界會好嗎?」
十點關門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小時,店內是漆黑一片,只留下由幾節電池供電的裝飾燈,在黑暗中透着點點餘光。仍然有讀者不願離去。保安和警察陸續進入店內,提醒讀者儘快離店。
「你們快些,快些,地鐵口就要關門了!」店外的保安對店員們急吼吼地說。
收銀臺前,店員在為最後一位顧客打包書本,塞進他銀灰色的行李箱裏。
辦公區內,于淼打完電話,拿起雙肩包,擺擺手,示意店員們先行離開。店前的兩道安全門緩緩落下,放下三分之一時,于淼走了出來,一言不發。讀者和店員在門前合影留念。
店員萬川突然大喊起來:「你們滿意了嗎?這個世界會好嗎?會好嗎?會好嗎!」
說完,他拿起了一個啤酒罐子,重重地摔在店門前。這個一小時前還在輕聲彈奏民謠的大男孩,在聲嘶力竭之後,痛哭起來,旁邊的同伴俯身安慰。店門前,酒水汩汩流出。
于淼以為是手機碎了,「手機明天給報銷」,試圖緩和一下氣氛,「原來是啤酒罐子,不礙事」。他對萬川笑着說。
「走吧,就走吧,就這樣了。」于淼拍了拍季風同伴的肩膀,沒有回頭看已經關閉的店門。
晚歸的店員,在冷風中叫着打車軟件,搓着手,互相聊着天,一如夜歸的日常。
此刻,淮海中路不見行人,一輛警車呼嘯而過。
( 特別感謝 Alex、HAO、Jack 對本文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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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遗憾
很赞佩那个老板!
在这个环境只能开「北京万圣旨」书店!
實在慚愧,以前竟然不知道這家書店。以前在上海的時候沒有去拜謁一次,太遺憾了。無語凝噎。
价值观的沦丧与庸俗化!
这篇写得好。最近流行佛系,面对这家书店的无奈死亡,我们除了佛系还能做什么呢?
娱乐至死的年代,纸质媒体都不断消亡与庸俗化,更何况一个小小的书店。
这个世界会变好吗?只要人类还存在,这个世界就不会好。
他媽的共產黨。
可惜不在上海。
写的很美,可惜从来没有去过上海,没有机会去这家书店了。
独立于政治、独立于权威、独立于市场、独立于读者、独立于自己
強權控制一切非官方非體制力量的邏輯,製造出這樣的事件是必然的。但必然並不意味著我們無計可施。我們可以堅守,可以等待。堅守心底的獨立,等季風來。
季風書園已經在山東濟南開了新的分店,只是不知道功能上能否和以前一樣了。
他们,无耻独裁者,绝不会就此罢休,总有一天,新华书店将再次全面占领你国
這是時代進步背後難以看到的退步
這就是新時代......
@Silent 耳語者在北京萬聖書店還有
好文,為端傳媒一眾員工打氣
希望能夠堅守僅餘的新聞自由,讓我們一眾讀者看到真實、有深度的世界
你载出千万花的一生 四季中径自盛放也凋零 你走出千万人群独行 往柳暗花明山穷水尽去
这些文章才称为深度 不要把深度泛化了谢谢
《耳语者:斯大林时代的私人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在网上就再也买不到了,一周之前和朋友去蓝旗营的万圣书屋在一个角落看到二十多本堆在货架上,非常高兴的抱了一本回家。几天之后就听到季风关门的消息,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能说什么。无处避秦。
感谢这篇文章,身在海外无法去纪念一下略有遗憾,一个一个的现实都在告诉我们西朝鲜既在眼前也在未来…
乐观一点吧,总有一些东西会被保留下来的,there will always be keepers
對臺灣年輕人來說,這事件的發生簡直不可想像;對中老年人來說,彷彿回到四、五十年前………
編排跟取材角度都非常貼近人心,感受到那種無可奈何跟燈號熄滅後,暗藏在灰燼中的火苗。
这种看似软弱的坚持总是让人心软。
就知道会写深度,已经等了好几天了。有温度,有温暖。希望三四线城市能开始这样的篇章。
News is the first rough draft of history
可以看出,這篇文章真的是用心之做。
謝謝端。
來台灣開啊
北京三联说是马上装修了,问之后什么时候开门也说不知道……
好看
谢谢端传媒对这个时代的记录
2012年對於中國大陸的公共空間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此後庸俗空洞但粉絲眾多的鮮肉明星被官方推上前台擔任各種引路人,而自由獨立思想之載體則被加上一層層枷鎖,直至沉沒⋯⋯
遗憾于没能去这家书店
西西弗倒是每年都回去,非常喜欢。纸质书所带来的感受永远不会被电子书所取代。
希望好书店越来越多,希望这个世界不要让我们失望。
台灣這幾年也關了好多家書店… 卻是和市場比較有關係 季風書園這類的店若開在台灣應該還是會很受歡迎吧
抱歉漏字了,那个写照后面还要加上“的代表”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同时也是最坏的时代。我想,这就是当下中国乃至世界的写照。而书店,仅仅是这个时代的写照。而当一件事情,一个时代的结束,也往往标志着不知是什么的开始。
一場死亡事件就是這個時代的浮標。它反映了一個時代的方向。或許記錄下歷史的須臾片刻沒有什麼,但我們爭取學著在這個最壞的時代,努力向善。
「你們滿意了嗎?這個世界會好嗎?會好嗎?會好嗎!」
愈发感受到端传媒的珍贵。谢谢你们坚持了下来。要是端传媒再没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令人感叹唏嘘,最好的商业时代,最坏的文化时代。
讀後深感動容,令人心折。感謝小端們的努力!
面对黄昏你还有信心吗
新极权主义又再次诉诸极权主义原型,我们又在走向哪一个时代呢?当公共讨论被彻底磨平,每一个人都被迫追求原子化的物质幸福生活,未来真的会好吗?